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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念基被关在省检察院的内部招待所里已经两天了。
这座不起眼的建筑物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省高检4号楼。虽然表面上叫招待所,实际上这个陈旧的四层小楼就是省检察院审讯违法行为尚未明了的犯罪嫌疑人的专用场所。省内处级以上干部提起它,大都谈虎色变。一旦谁被传进这座小楼,不管是被叫去了解情况,还是被“双规”,都会使别人立即联想起贪污、受贿、色情、凶杀这样的字眼,从而立即丧失了名誉和地位。很多人走进去之后,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看守所,走向了监狱,甚至走向了执行死刑的刑场,而很少有人能够再从那里笑着走出来。两天前,当杜念基走下省检察院专门去机场接他的小车,看到这座四层小楼时,他的心就凉了一半。
作为主管省商贸银行信贷、国际结算等重要核心业务的副行长,虽然杜念基时时刻刻地叮嘱自己切不可营私舞弊、贪赃枉法,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手头动辄流过成百万,上千万,甚至过亿元的资金,只要稍有疏忽,就可能铸成终身大错,甚至丢了身家性命。这样的感觉时时刻刻伴随着他,使他总有如坐针毡、如临汤镬的危机感。今天,这样的预感终于浮出水面了。
自己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呢?张亚明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进而牵扯到自己了呢?两天来,这是杜念基惟一思考的问题。
张亚明是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干部,虽然他的年龄比自己还小,虽然他在处理业务工作中还有一些不让杜念基满意的地方,但是总的来说,杜念基对他还是看好的,所以也有心培养这个接班人。当然杜念基也知道,作为信贷处的处长,张亚明必须顶住来自各个方面的诱惑和拉拢。毕竟信贷处长是企业获得银行巨额贷款的第一道关口,如果拿下这个关口,可以说,100万元以下的贷款项目是不成问题的。按照商贸银行内部的授权规定,100万元以下的贷款,信贷处长就有权力决定是否投放,而不必经过行长以及信贷项目评审委员会的审批。就是贷款合同送到主管行长杜念基这里,他也只是大概地过问一下贷款企业、贷款投向等方面的情况,然后就在合同上签字——毕竟每天商贸银行全省范围内发生的贷款实在是太多了,容不得他在这方面投入过多的精力。但是,为了给张亚明把关,也为了给自己把关,杜念基常常对这样的小额贷款过问得也比较多。而且杜念基自己也相信,一旦张亚明有什么不法行为,是逃不出自己的火眼金睛的。两天来,他闭起眼睛冥思苦想,调动自己非凡的记忆力,把近一年来张亚明经手审批,自己签字确认的100万元以下的贷款项目细细地过了一遍筛子,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根据车副省长向他透露的情况,张亚明确实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这就更让杜念基摸不着头脑了。
两天前刚刚入住这个招待所的时候,省检察院的周海副检察长和反贪局武士峰局长来到房间,和他谈了话。武士峰局长的态度倒还平和,坐下来后,尽量地客气说:“念基行长,我们今天请你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对在商贸银行管理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向我们做一个说明,配合我们开展工作。”
杜念基听了不慌不忙地说:“我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很多。首先作为省商贸银行主管信贷工作的副行长,我对贷款工作管理不严,审查不严,导致我行近年来不良贷款比例有所上升,这是我必须检讨的地方;我平时参与行里的经营决策,对重大事件的表态和决定,存在管理水平不高的问题,导致商贸银行的经营管理水平下降,利润情况出现滑坡,这是我必须接受批评的地方;这些年全省金融系统出现了比较混乱的局面,金融同业不平等竞争愈演愈烈,这方面我也要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有问题,我也就有这么多可以说明的了。”
周副检察长的态度显然严肃了许多:“我们说的问题,当然不是指工作方法和工作水平方面存在的问题,这方面存在问题,我们也不用把你请到这里来。”
“老周,老武,”杜念基坐直了身子,用平静而和气的口气说:“我们是老相识,大家也不必兜什么圈子了。我想,如果你们没有抓住我的什么把柄,也决不会把我拉到这里来说明问题。有话大家摆明了说吧——如果我有工作上的问题,你们可以立即派人去我们商贸银行查账,查各种会议记录,银行是铁账本,我说过的话我也会负责到底,有问题就一定能查得出来;如果你们认为我有其它方面的问题,我也就没有什么要说明的了!”
周副检察长说:“这么说,你就不准备老老实实地交代你的问题了?”
“交代?交代什么?我有什么要交代的?”杜念基对周海用“交代”这样的字眼感到十分厌恶。
几个人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武士峰说:“这样吧,为了让你更好地说明问题,我们已经征求了你们商贸银行对你工作中存在问题的看法,我们一致认为,你应该主要在这几个方面说明一下:第一,对以往商贸银行的信贷工作,做一个彻底的反思,找出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第二,就商贸银行正在向省汽车工业集团发放贷款的问题,做一个彻底的反思;第三,对你主管的商贸银行信贷处的工作,做一个反思,找出管理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第四,对你主管的商贸银行国际结算业务,做一个彻底的反思。希望你形成文字材料,及时向我们做出反映。”
为了缓和紧张的关系,周海副检察长说:“这几天,就屈尊你住在这里吧。生活上的事情,我们尽量照顾得周到一些。有什么需要,可以跟小张、小宁他们交代,让他们替你去办。”小张小宁就是一直住在这个套房外间的两个小伙子。
“念基,”武士峰说,“我想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明智的——如果我们没有抓到你的什么把柄,是不会请你来这里的。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发现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可以确定,是触犯法律的。所以,我们十分希望你尽快把你知道的情况主动地,毫无遗漏地说清楚,这样大家都好办些。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武士峰的话说得虽然十分严肃,但是杜念基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在劝告自己,该说的事情可以说出来,要尽量地、尽快地把自己摘出到这个案子之外,不要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争取主动——假如杜念基确实有问题的话——也不要排除坦白从宽的可能性和努力,不要为别人替他做工作,设下不必要的障碍。
杜念基点头表示理解,但是仍然口气坚定地说:“属于我的问题,我会承担责任,但是不属于我的问题,请你们为我澄清。”
周海和武士峰仍然同杜念基握了握手,就离开了房间。
这两天来,杜念基反复琢磨着武士峰跟他说的话。从那些话中杜念基已经了解到,省检察院、反贪局已经就自己的问题,同商贸银行进行了沟通,那么武士峰给他提出的四个问题,从某种角度上说,已经是代表商贸银行向他提出的需要交代问题的几个侧重点了。这时,杜念基想起了邓成功。省商贸银行的纪检监察工作由邓成功主管,很有可能是邓成功向省检察院、反贪局提出了需要杜念基交代的四个重点问题。这四个问题明显与车副省长向他透露的信息不符。也就是说,邓成功有意把在杜念基身上发生的问题进行了扩充和夸大,想借张亚明身上发生的问题,将祸水引到杜念基身上来,利用抓张亚明一事,对杜念基产生敲山震虎的作用,试图把自己身上发生的、检察院方面还没有发现的问题一并审查出来,以达到他们的某种目的。
有了这样的判断,杜念基就更加小心谨慎了,决不能把不必要的问题一股脑地说出来,那样真的就遂了邓成功等人的心愿了。于是这两天时间里,杜念基虽然大脑里一直保持着快速运转,但是他并没有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字。
入住的这间套房里,设备还算舒适,里外两间都设有床位和卫生间,一日三餐由服务员送到房间里,换下来的衣服也由招待所浆洗好送回房间。但是房间电话已经被招待所总机掐断了,杜念基的手机、电话号码本已经在入住之前就交给检察院的人代为保管了,这样他就完全同外界失去了联系。小张和小宁在外间二十四小时地守候,无聊地看着电视。杜念基也和他们搭讪着聊几句话,只要不涉及案件,这两个小伙子还是很愿意和他唠嗑的,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你们这两个小伙子年岁不大,睡觉打起呼噜来,可是一个赛一个震天响啊。”杜念基说。虽然是套间,但是晚上休息时,小张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敞开着,这样也许是为了便于观察杜念基的动静。
“哎,没有办法,可能是因为太胖的原因吧。”小张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地说:“您如果觉得我们影响了您的休息,可以在我们睡着之后自己把门关上。”说完他看了一眼小宁,小宁也点了点头。
杜念基知道他们的意思,自己可以坚持把门关上,但是他们却不敢主动关门,那样可能违反组织上的某些规定。他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他们的好意。随后又笑着说:“你们就不怕我趁你们睡熟的时候跑了?”
小张笑了笑说:“我们可不是来看押您的,这层楼房的走廊里有武警把守,那是他们的职责。我们在这里就是陪陪您,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他的话不无谄媚之意,杜念基笑了。
这时有人敲门,小张起身拉开门,是招待所的服务员:“杜先生浆洗的衣服。”
小张回过头来,示意杜念基过来接衣服。杜念基起身接过衣服,心里不禁一惊,衣服的分量明显比送去的时候重了许多,里面好像还夹有硬梆梆的东西。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赶紧把衣服送进了里间,仍旧故作镇静地走出里间和两个人说话。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小张小宁两个人躺在床上鼾声大作了,杜念基才轻轻地从床上坐起身,蹑手蹑脚地关上了房门。心里咚咚跳着,摸黑翻开了干净的衣服,眼前不禁一亮,原来衣服里夹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手机和充电器,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李荷的名字,后面是一个手机号码。一看字体就知道是李小强写的,看来他已经为李荷办了一个手机,以便自己和李荷联系。但是现在杜念基已经顾不得李荷了,手机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他必须马上和外界取得联系!
杜念基再次悄悄地打开门,听了听外间的动静,确定两个人已经睡熟了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走进里间的卫生间里,锁上门,把水龙头放到最大,打开手机,想了想,先拨通了李小强的手机,“嘟”声只响了一下,李小强就接起了电话:“我猜检察院还不至于监听我们的电话吧?”
“我想还不至于。”杜念基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才才全部打听清楚,是张亚明出了问题。他有一个情人,据说是大学时代的初恋情人,两个人分别结婚后又旧情复发,已经好了好几年了,听说还有一个小孩。那女的在海南做生意赔了本儿,还惹恼了黑道上的人,整天东躲西藏地十分危险,张亚明就在商贸银行搞了些钱替她解围,大约是850万左右。”
“怎么搞的钱?”
“贷款。他找了几家关系不错的公司,一次贷八九十万元,再把这些钱转到情人公司的账户上。这些贷款当然收不回来,你们银行前一段时间清收不良贷款抓得紧,我们还在法国的时候,商贸银行总行派出的贷款清收小组派人去查封贷款公司的账户,张亚明从中斡旋,东挪西凑也没法堵上窟窿。人家急了眼,就把他供了出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几份贷款合同上‘主管行长签字’一栏都是你签的字,同意放款。”
“胡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记一下吧。”说着,李小强详细地念了几家公司的名称、账号、贷款金额、贷款日期。
“不对!我根本没在这些合同上签过字!”杜念基气急败坏地说。
“这事我再查一查。”
“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检察院和反贪局掌握了多少?”
“举报信里写的情况也并不是很多。张亚明在里面牙根咬得很紧,一口咬定是正常的经济活动,是合法的。现在检察院和反贪局方面还没有掌握全部事实,他们知道的情况还没有我多。但是我估计张亚明也挺不了多长时间,检察院的手段,一般人是扛不下来的。”李小强说。
“我现在能不能和张亚明取得联系?”
“检察院那边看得很紧,没有办法。”
“现在检察院、反贪局那边对我这件事的态度怎么样?”杜念基问。
“反贪局还好些,检察院态度强硬得很。”
“他们给我列了四条罪状,看来想把事情搞大。”杜念基把同周海和武士峰谈话的内容简单地说了一下。
“我估计是邓成功在中间捣的鬼,想趁这件事把你拉下马来。周副检察长是他的大舅哥,两个人里应外合要把事情闹大。”
“我操他妈的!”杜念基懊恼地骂了一句,“你嫂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检察院已经搜了你的家,但没有什么收获。”李小强说。杜念基咬牙切齿地低下了头,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收了线。
放下电话,杜念基握着拳头,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他呲牙咧嘴,咬牙切齿,心底里疯狂地叫喊着,咆哮着,无声地发泄着内心里无法排遣的愤怒、懊恼和恐惧。
自己的签名,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那几份贷款合同上去了?这是最要命的事情!以前杜念基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曾经有一个胆大包天的银行干部,为了贪污公款,把几份报销凭证一股脑拿给主管行长签字。主管行长对他十分信任,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几张凭证,就逐一签了字。殊不知,上面的几张,只是金额很小的正常出差住宿、采购办公用品的凭证,而最后一张,则是高达几十万元的非法填制的假凭证。银行的报销凭证,“主管行长签字”一栏都印制在凭证的最下面。这个犯罪嫌疑人就把几张凭证依次错位,露出“主管行长签字”一栏,递了过去,那个倒霉的行长就糊里糊涂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几次下来,竟有几百万元。案发后,主管行长也受到了连累,被判了个十分严重的渎职罪。省商贸银行贷款合同审批表的制式同那种报销凭证差不多少,应该由杜念基签字的位置也在审批表的下方。张亚明完全可以如法炮制,糊弄杜念基在非法的审批表上签字——毕竟需要他亲自审批的小额贷款实在是太多了,杜念基根本无法照顾到每一张贷款审批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死定了!
杜念基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眼泪都流下来了,好半天都无法平静下来。
现在给车副省长打电话是不明智的,想了想,杜念基拨通了车钟信的手机。
“老头子是什么意见?”杜念基直截了当地问。
“他也很难办,公检法不是他主管的部门,他只能是原则性地要求检察院依法办事,把事情搞清楚。”车钟信说。
“你那里能不能想想办法,先把张亚明捞出来?”
“我已经试过了,对方还没有回信,老头子就先知道了,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看来工作很难做。”
杜念基说:“你再想想办法,在不违反大原则的情况下,尽量努力吧。”
“张亚明又不是你亲弟弟,我们犯得着为他破费吗?”车钟信不以为然地说。
“我操!你还不明白?现在有人想借张亚明的事把我整死。就算张亚明是条汉子,宁可被人打死也不咬我,但是我作为他的主管行长,出了这样的事也是难逃干系,这将对我的仕途产生重大影响!”杜念基说。
“好吧,我竭尽全力去办。但是这件事的先决条件是张亚明能挺住不‘撂’,检察院就没法定案。”
杜念基又说:“另外,邓成功、周海已经把矛头指向了商贸银行给李小强贷款的事,这是他们别有用心,这方面老头子必须顶住!”
“这没问题,这件事上我和老头子的意见是一致的。”车钟信说。
“李荷怎么样?”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跟她说你有紧急公务去了外地,十几天也回不来。”
“照顾好她。”
“放心吧。”车钟信说,两个人收了线。
杜念基再次悄悄地出门听了听动静,确定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后,又回到卫生间,拨通了黄可凡行长的电话:“黄叔,是我。”
“哦?”黄可凡接了电话十分惊讶,但是他并没有多问什么,“情况我大致清楚了。”黄可凡说,随后就沉默下来,他在等杜念基说话。
“我向您保证,我是清白的,我根本没有在那些贷款合同上签过字!”杜念基坚定地说。
“那问题就只能出在张亚明那里了。”黄可凡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要搞清楚,为什么那几份合同上有我的签字。”杜念基说。
“这样吧,第一,明天我向检察院提出要求,对几份贷款合同进行技术鉴定,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第二,要求检察院对张亚明继续进行政策攻心,必须交代出全部事实真相。”
“我听说检察院那边并不倾向于我们,周……”
“这个情况我也知道。”黄可凡打断了杜念基的话,“省检察院的楚检察长是我的老朋友,有他过问此事,不会出什么意外。”黄可凡的话不言自明。
“这两天我对自己主管的几个部门的工作做了彻底的反思,虽然在管理工作上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总的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杜念基说,心想:跟黄可凡说话还是委婉一些好,即使是在这样紧张的关键时刻,老人家也不愿意杜念基把话说得过于直白。
“你的工作一直是在我、在省行党组的领导下进行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这一点,我相信你。我们也向检察院申明了这个看法。”
“现在有人想把事情引到我行向省汽车工业集团贷款的事情上来,把事情搞大,搞到歧路上去。”
“给汽车工业集团的贷款,贷与不贷,贷多贷少,我行正在论证过程中,不能无中生有,罗列莫须有的罪名。这件事,我已经向省政府有关领导进行了沟通汇报,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黄可凡坚定地说。
听了黄可凡的话,杜念基终于放了心。他三言两语地汇报了法国考察的经过,两个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考虑了半天,杜念基终于没有给陆婷打电话。他担心如果检察院真的监听了家里的电话就麻烦了。
他也没有给李荷打电话,他现在一点儿心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