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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7点,杜念基准时来到办公室。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早上7点钟准时来到单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想一想一天的工作,在屏风后面的健身器上活动几下身体,就能够使一天的繁忙工作保持旺盛的精力。
二十八层的商贸银行大厦位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银色的玻璃钢外墙把它装饰得像一把利剑,直冲云天。站在顶层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脚下马路上像蚂蚁一样缓慢移动着的汽车和人群,杜念基不禁想起了现代经济学奠基人,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一句话:经济就像控制着这个世界的一双“看不见的手”,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实际上,经济就是金钱的代名词,正是金钱控制着这个社会,掌握着这个社会。如果没有金钱,一切的经济活动,一切的社会活动,一切的政治活动都将无法进行。甚至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无法摆脱金钱的控制。离开金钱,这个看似强大而繁忙的世界将无法运转,就像《希腊神话》中失去头发的大力神参孙,会毫无力气地轰然倒在地上。而自己正是掌握这个世界上一小部分金钱的人,虽然这一小部分金钱只是沧海中的一滴,但是也足以控制这个忙碌中的世界。它可以让许多为利欲驱使的人们像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团团乱转。如果自己愿意,他可以让他们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也可以让他们转眼之间变成穷光蛋。
杜念基有时甚至会认为,不是金钱这双看不见的手在控制着世界,而是他自己的手在控制着这个世界。因此,他在充分地享受到权力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感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于自己内心的压力——确切地说,这种压力来自于一个对这个社会仍然没有失去道德良知和建设义务的人之心。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只要稍稍用一下力,就会轻而易举地让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地;同时,只要自己的手指稍稍一抬,也同样会轻而易举地让一座崭新的建筑物拔地而起。这是金钱的威力,可以说,也是权力的威力。尤其是当一个人手中有权力,而这种权力又足以控制相当数量的金钱的时候,那么他所拥有的权力和金钱的能量将会呈几何倍数地增长——毕竟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这个社会已经成为金钱可以控制的社会了,而自己手里恰恰是控制了这样的权力和这样的金钱。
杜念基出生在一个金融世家。父亲杜仲仁是人民银行的一个小职员,他的经历,就像省工商银行行长李济周的前半生那样,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里,胳膊上套着蓝色“涤卡”套袖,蜷曲在阴暗的储蓄所里点了大半辈子的钱,而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还赶不上那些钱的百万分之一,以至于家庭负担过于沉重的他,竟然没有办法供自己的孩子上学念书。诚恳、老实、甚至有点儿胆小怕事的杜仲仁,一辈子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钞票,就像看着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丝毫没有产生任何想法。而他身边许许多多的人因为稍微动了一下私心,或者说是稍微比他“聪明”了一点,“碰”了一下那些堆在办公桌上的钱,就转眼间锒铛入狱,甚至吃了枪子儿。而他仍然好心地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救济他们那残缺不全的家庭和因贫困而失学的子女。因此,他的仗义、他的善良和他高度的责任感和事业心换来了同事们的广泛赞誉,老年的杜仲仁终于熬到了处长的职位上,尽管这时很多比他更会干工作的人,已经远远超过他而身居要职了。
杜念基从小就在父亲的储蓄所里嬉戏玩耍,在成捆的钞票间往来穿梭。就像朋友们说的那样,他从小身上就染上了“铜臭味”。由于父亲的遗传基因,由于家庭的影响,高中毕业后杜念基就考上了本市的金融专科学校。那时的人们还认为,学金融的孩子绝不是一个聪明而又有发展前途的孩子,尽管二十年后,这些孩子绝大多数都当上了各家银行的行长。
杜念基中专毕业后,也像他父亲一样,套上蓝色的“涤卡”套袖,来到了银行阴暗的储蓄所里点钞票。不同的是,他决不打算再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干这样的行当了,他要做一个能够真正控制这些钞票的人。杜念基在工作之余继续学习深造,攻读完了大专、本科直至研究生的全部金融课程,并获得了名牌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学位。与此同时,他充分利用父亲老朋友、老同事的地位和影响,为自己的事业铺路搭桥,并很快走上商贸银行信贷处处长的位置。八十年代初,各家银行从人民银行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专业银行。不久,这些银行又从区县级升格为厅局级,而杜念基作为“四化干部”,理所当然地成为省商贸银行最为年轻的副行长。
一些熟悉杜念基发迹史的人会说:他之所以会如此顺利地登上这个职位,是因为有他老爸一辈子为他做的铺垫。但是杜念基自己并不这样看。他认为,这就像一个人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办理“零存整取”的储蓄业务一样,当他最后在晚年提取这笔存款时,发现这笔财富竟然如此巨大,以至于在他的有生之年也花不完,于是就让他的子孙们继续享受这笔丰厚的遗产。这是社会对他和他的子孙们的一种理所应当的回报,否则这个社会将是一个丝毫不公平的强盗社会。杜念基始终信奉这样一个信条:公平社会下应该讲究这样一个公理:当它的公民为它做出无私的奉献的时候,它也应该无私地回报这个公民。如果这种奉献和回报能够用金钱衡量的话,两者应该相等或基本相等。这才是一个公平社会的“公平原理”!如果用纯粹经济学的角度来解释,就是劳动力的价格要始终围绕劳动力的价值上下波动,而不应该摆脱这个准绳。自己的老父亲一辈子只讲奉献,不思回报,因此他用无法衡量的巨大付出,为子孙们积攒了一笔无比丰厚的遗产,那么,就让儿子来享受这笔遗产吧。
每当杜念基看见父亲那苍老的面孔和那双被风湿病折磨得变了型的手指的时候,他也深深地知道,尽管这笔遗产无比丰厚,但是他决不能挥霍无度,更不能恶意“透支”。他要小心地保管和使用这笔遗产,以便使它能够为自己购买更多的前程、改善自己的境遇、赡养自己的父母,同时也为自己的子孙积攒下更为丰厚的遗产。杜念基每每会想起这样一个故事:同样是一个银行的小职员,每天到临近的面包店里买三块面包,常年如此,决不多一块,也决不少一块。一天,售货员不禁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每次只买三块面包,他回答道:“一块面包用来维持经营的成本,一块用来偿还贷款,一块用来发放贷款。”售货员百思不得其解,他又解释道:“第一块面包是他和妻子分着吃,以维持自己的生活,继续养家糊口;第二块面包给父母吃,以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第三块面包给孩子们吃,以抚育他们茁壮成长,使自己老有所养。”或许一个家庭中父母与子女之间抚育与赡养的关系,就是一种“发放贷款”与“偿还贷款”的关系?想到这里,杜念基微微地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小强没有敲门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和车副省长的‘双簧戏’演得也未免太蹩脚点儿了吧?”杜念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虽然蹩脚,但是你得承认,我们的表演效果还是很出色的。”李小强并不在意杜念基的嘲讽。
“并不是因为你的演技出色,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如果没有老车给你坐镇,你就是演得像赵本山那样出色,恐怕也不会有人为你买单的,何况这张单子价值二十多亿元人民币。”
“多亏了老兄你大力支持,否则我们岂不是白忙活!”李小强不得不妥协,嬉皮笑脸地搂着杜念基的肩膀说道。
李小强的父亲和杜念基的父亲是老朋友。当杜念基的父亲在储蓄所里点钞票的时候,李小强的父亲也同样在本市最古老的拖拉机厂的会计室里拨拉着粗大的黑色算盘。后来两个人因为贷款和企业结算方面的工作关系认识,慢慢成了就着一盘咸菜,把一瓶老白干喝到天亮的好朋友。李小强接了父亲的班后,在拖拉机厂里做一名仓库管理员。当时杜念基正负责管理拖拉机厂的贷款户,因为两个人是从小在一起“和尿泥”长大的朋友,所以李小强觉得自己脸上特别有光。后来李小强为解决厂里贷款的事找了几次杜念基,因为金额不大,杜念基就帮他办了。因为这事,李小强在拖拉机厂里的地位迅速得到提高。在那个年代,谁能搞来贷款,谁就是财神爷。改革开放初期,农用拖拉机、推土机、挖掘机在国内市场上供不应求,拖拉机厂歪打正着地找准了市场信息,狠狠地赚了几笔钱,在全国出了名。企业改制后,拖拉机厂摇身一变,成为汽车工业集团,兼并了本市几家小企业后,就成了全国较大的汽车生产厂家之一,两年前发行的股票还在深圳股票市场上了市。而李小强也因为能跑来贷款,一步一步地被提拔了上来。
“虽然我替你买了单,但是这笔钱怎么用,你们还要详细考察一下。”杜念基坐在办公桌前说道,“以你们生产拖拉机的老底子生产卡车,技术含量和产品质量都上不去,怎么能拼得过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解放141型卡车?如果现在还投产三十万辆卡车生产线,那纯粹是糟蹋我兜里的钱。”
“贷款是你给的,怎么用你说了算,而且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从来不关心生产的事。我这次来是邀请你和我们的考察团一起赴法国考察生产项目。”
“考察团主要成员是谁?”
“你、我和老车。”
“你以为这样的考察团会考察出什么名堂吗?”
“我跟你说过我不关心生产的事。”李小强直言不讳地说。
杜念基想了想说道:“2.5亿美元的项目贷款最终需要总行审批。所以这个考察团里还应该有总行的领导,这个人我替你邀请。”
“那当然最好,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嘛。不知是什么级别的领导?”李小强问。
“这个你别管,到时候再说。”
“那天晚上有李济周他们乱缠,你也没吃好,今天晚上我单独请你,让老车作陪,你一定要去。”李小强说。
李小强虽然说是让车副省长作陪,实际也是在杜念基面前卖乖,想在两个人面前都讨好。这小子在老车那里越来越得宠,为了贷款的事还拉了老车来做垫背,可见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一般。听说老车在下一届的政府选举中有可能“扶正”,仕途上还有一定的前途,杜念基也不敢小觑他,就答应了下来。
送走李小强,已经到了上班时间,偌大的办公大楼里开始热闹了起来。这个上千人的机关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还是有相当的工作效率的。会计、计划、储蓄、信贷等部门的日报表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摆在了杜念基的办公桌上,这是他对业务部门的一个要求:每天在正式办公之前,必须调阅所有业务部门的日报表,以便使自己随时掌握各项业务的发展状况。常年的金融工作使杜念基的大脑对数字特别敏感,繁琐而枯燥的业务报表上罗列着蚂蚁一样的各种数据,他一目十行地看过之后,对关键性数据就能做到过目不忘,在各种会议上信手拈来,决不会出错。所以各部门的处长汇报工作时最怕杜念基提出问题,因为即使他们每人管理一摊工作,也不敢保证在数字上有问必答。有一次,杜念基在视察城区一家支行时,这家支行资深的老行长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汇报材料,像和尚念经似的嗯嗯啊啊地想蒙混过关,杜念基却在一长串数字中发现,这家支行几年来业务费用一直呈快速上升趋势,而且他们提供的数据明显与自己记忆中掌握的不一致,于是马上派人查账。结果发现这家支行的领导不顾上级三令五申,挥霍费用,甚至存在虚开发票,贪污公款的现象,于是对他们进行了严肃处理。从那以后,全省各家分支行的业务费用明显降了下来,下级行的行长们都私下里说:老杜的眼里不揉沙子,小心撞到枪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