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宁给陈太忠打电话,并不是说她就觉得自己没错,事实上在中午的时候,京华公司又请劳动厅来的人吃饭了。
农民工苦,这谁也知道,但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社会,京华公司只跟施工队打交道,丁总关心的是对方能否保质保量保速度地完成工程,人家聘用什么人,她也懒得去管。
大环境原本就是这样,京华要是在招标过程中,说相对施工能力而言,我更看重工程队对劳动法的支持程度,那么,她会在一夜之间,成为整个天南建筑业的笑柄。
能在招标要求中提到劳动法的房地产公司,就算厚道的了——事实上,这种话也多半是样子货,跟一般商户总爱强调自己是守法经营是一个道理。
当然,不管从管理的角度上讲,还是从施工安全的方面说,聘用的施工队存在非法用工的问题,那么负责开发的房地产商,多少也要承担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责任。
丁小宁认这个账,说是我忙于赶工,疏忽了这一点,所以她请劳动厅的人吃饭,不怕说句难听的,她就算把事情全推给施工队,劳动厅也不能把京华公司怎么样。
凭良心说,劳动厅查了京华之后,又查施工队,要看农民工的合同,搁在任何人眼里,都不无整人的嫌疑——由此也可见,这个《劳动法》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尴尬状态。
但是从情理和程序上讲,人家做得也没错的,这年头,相关的部门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话,就不太容易捞到外财。
丁小宁知道自己在理法上有亏,所以压根儿就没想着用陈太忠,就是自己一力解决了,中午请了客之后,她还把三支有问题的施工队负责人喊过来:你们把工人的手续,完善一下吧,省得别人再找你们麻烦,我脸上也挂不住。
对上她,包工头们就敢叫苦了:丁总您也知道,我们有一单没一单的,这合同该咋签呢?我的人干半年歇半年,剩下半年工资发不发?
说白了,还是差了章法,而且没人愿意去琢磨完善这个东西,操作性起来麻烦太大——甚至,有的大工别看手艺好,连字儿都不认识几个,你给他合同,有意思吗?
当然,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只要愿意花大力气去整理,也能搞出个差不多的章法来,但是丁小宁是私企老板,不是劳动厅厅长,这不属于她的业务范围!
施工队的苦楚,丁总也很明白,所以她就表示,这个东西早晚是要完善的,既然你们都有困难,就去劳动厅活动一下,这些事情不能总让我出头,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事儿,而且不怕说句难听的:我送钱他们未必敢要,你们送钱,他们就少很多忌讳。
这些包工头们也都是有点见识的,就觉得丁总这话挺在理,这是咱们接了大买卖,所以被人惦记上了,那咱们就……出点血吧。
大家正商量着,该联系一下谁,这血又该出多少的时候,京华接到了要他们解除跟这三支施工队合同的要求。
要说一开始,丁小宁还是抱着“帮人即是帮己”的想法,想承担点责任并且和稀泥的话,那么这个要求,就让她再也无法超然地脱身事外了——你们这不是找施工队的麻烦,是在找我的麻烦!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劳动厅这么搞,真的太不给她留面子了,而且关键是:施工的活儿干到一半换施工队,这是大忌!
施工要讲个延续性,新施工队想适应这半拉子工程,就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虽然施工是有相关规范的,但是这年头没谁会严格地按照规范去操作,不规范的操作并不一定会导致严重后果——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能节省资金。
那么,换施工队必然会影响到工期,更别说有的施工队特别操蛋,走的时候为了泄愤,直接把图纸带走——这又会给接手的施工队带来新的困惑。
更别说在这个适应的过程中,京华公司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当下的社会,有的工程队干到一半,发现甲方不能按时足额支付施工款项,就索性躺倒不干,他们能这么做,多少也是有点倚仗的——让我们把活儿干下去,比你换个施工队,要便宜省时!
丁小宁知道,那个办公室的李主任,对她有点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看不上他,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利用他,丁总以前困顿的时候,还玩过仙人跳,自然不会有什么道德洁癖。
李主任接了这个电话之后,就连声保证,这件事你交给我好了,素波市高度关注的工程,别人会卡在这里,咱争个外卡啥的……那是小菜一盘。
他的话说得把握十足,但是十来分钟再回过来电话的时候,李主任的情绪就低落了不少,“我们钱厅长说了,这个工程素波高度重视,我们有必要帮着把好关……你直接找他吧。”
一句话两样说法,就代表了不同含义,虽然同样是“素波市高度重视”——李主任的失落非是无因,钱诚只是副厅长,却是分管这个口儿的,尤其是钱厅长喜欢美女,他这个喜好,厅里不少人知道。
丁小宁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就算没有陈太忠这个靠山,她也不会怕这种场面——虚与委蛇本就是她的强项,没这点本事,玩得了仙人跳吗?
于是丁总就一个电话打给了钱厅长,我的工程很紧,目前更换施工队的话,损失有点大,当然,施工队的事儿跟我无关,我就是想问一下,我该怎么做,就能将影响降到最低?
直到打这个电话为止,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劳动厅这种部门,也敢把手伸到这种事情上来,你知道这个素纺项目折了多少干部吗?
钱厅长嗯嗯啊啊了一阵,说是那啥,最近国家有政策,要加大劳动法的执行力度,我们这也是响应上面的精神,不过对你们京华,我们其实也是网开一面的。
首先,去查你们的时候,不是劳动监察大队去的,其次呢,你们有问题,我们也充分体谅了,给了你们时间完善合同,再次呢,现在我们查的是施工队,不是针对你们京华去的。
至于说这施工队有问题还不肯补救,我让它停工,也是正常的吧?而且我这边愿意为你作证,证明不是你京华单方面违约,你不需要因为违约金之类的事儿打麻烦,我们这么多诚意拿出来了,你还要让我怎么做啊?
丁小宁听他说得有道理,她也不是个口舌便给的,就想挂电话想别的办法了,不过再想一想,总觉得这件事里透着点蹊跷,于是她就再争取一下,说施工队也有他们的难处,没有个规范的合同,能不能让包工头们再跟相关的负责人沟通一下呢?
“你说的这个现象,也是客观存在的,有待完善,”钱厅长承认这一点,由此可见,这能做了厅长的确实都有点水平,“这关系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哦,对了,听说你跟省文明办的陈主任认识?”
丁总跟陈主任关系很亲密,这瞒不过别人,陈太忠敢冠冕堂皇拿出手的女人,除了荆紫菱,就要数丁小宁了——连杜毅都知道这事儿。
“嗯,认识,不过不是特别熟悉,”丁小宁现在说话,也是相当有章法了,居移气养移体,这很正常。
“那你能不能代我请他出来坐一坐?”钱厅长终于松口了,尤其是,他知道这个丁总不过是个小女娃娃,生恐她听不出来一些意思,说不得就要说得更明白一点,“谈一谈精神文明建设之类的……施工队那点事儿,不算什么。”
明白了!丁小宁搞清楚对方的意思了,人家说了,我可以放那些施工队一马,但是你得把陈太忠叫出来,我才卖这个人情。
所以她就要打电话给陈太忠了。
“奇怪啊,”陈太忠听她说完,就沉吟了起来,他的眼界不知道比丁小宁高出多少,琢磨一下就能断定,这件事必有古怪!
只要愿意抓精神文明建设的,陈主任都愿意支持,完善农民工的合同问题,他也愿意支持,能把这件事办好的话,对提高农民工地位、完善法律法规、减少流动人口犯罪等方面,都有非常积极的意义,社会也能因此变得更加稳定。
但是这种事儿,钱诚完全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来接触他,陈主任连妇联和林科所的会议都要参加,这种事自然不会推辞——那么,姓钱的为什么要在京华那里拐个弯?
拐个弯儿,这就是要卖个人情,钱厅长为什么要卖我人情呢?丫总不会是因为同情农民工的处境,一力要办成此事——以时下官场干部的心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但没人肯信,说出来都要遭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