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板不动,张汇自然也不敢吱声,大气不敢出地站在那里,直到一根烟抽掉大半,杜毅将烟头按熄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方始轻声发问,却是依旧没有回头,“你是哪一年从调研室调出来的?”
“97年二月,”张汇恭恭敬敬地回答,不知道怎么,听到这个问题,他猛地生出了一些不妙的感觉——没有原因,只是纯粹的直觉。
“九八、九九、两千……三年半时间,正处成为正厅,”杜书记沉吟一下,又叹口气,终于将头侧了过来,看着他淡淡地吩咐,“请个病假吧,假条就在我这儿写。”
“请假……”张汇只觉得就像大冬天被浇了一瓢冷水一般,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这一刻,他觉得不但舌头和嘴巴不受控制了,甚至连耳朵都不是自己的了。
但是,他依旧听得到,自己僵硬的嘴里说出的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耳朵听自己说的话,都感觉那么遥远,“我该请多长时间……请您指示。”
“先照三个月请吧,”杜老板的回答,让张某人猛地一振作,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彻底地打消了他的侥幸心理,“在这期间内,我会帮你联系好中央党校或者其他学校的培训。”
“……”张汇默然,隔了十来秒,他才深吸一口气,“谢谢您对我保护,我知道这次我错得很离谱,等培训完了,您能……再给我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吗?”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杜毅又将头扭向了窗外,他又从窗台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眯起眼睛猛猛地吸一口,旋即又重重地吐出。
白烟在撞上玻璃后炸开,又迅疾地反弹回来,将杜书记的头部笼罩在烟雾中,这份朦胧,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渺,“三年半……一般人一辈子走不完的台阶,你走完了,走得太快了……是我害了你。”
这不该是一个省委书记对一个正厅副秘书长说的话,但是杜毅就这么说了,不过,这话里没有丝毫的歉意,有的只是浓浓的失望。
这就是盖棺定论了,张汇听得眼睛一红,差点掉了眼泪下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申辩一下,绝对不甘心,于是那畏惧心尽去,取而代之的无尽的不服气,“这是我跟他的个人恩怨,他比我还年轻……而且居然敢威胁要杀了我,做事比我嚣张一万倍。”
“他的程序比你正确,而他的运气,比你强了不止一万倍,”杜毅又猛猛地嘬一口烟,这次却是没狠狠地吐出,只是任由烟雾缓缓地从他口鼻中冒出,“写假条吧……官场上最怕碰到的对手,就是弄潮儿,他是真正的弄潮儿,而你不是。”
这是杜书记的真心话,换个人来,可能会打抱一下不平——张汇这四十一岁的正厅,又深得省委书记的青睐,这不算弄潮儿,什么才算弄潮儿?
但是杜毅真的不认为这是弄潮儿,或者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张汇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缘故吧,但是杜老板有他自己的见解。
在这风云激荡的大时代里,有太多的幸运儿横空出世,但是真正的弄潮儿,必然会在风云际会之时,独立潮头。
一省一市的潮头,太小,中国的政治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北京,能在京城各方的争斗中占据潮头,那才是真正的弄潮儿。
而陈太忠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上次适逢其会地赶上科委的崛起,就已经很幸运了,而这次居然卷进了一号的指示该不该进纲领的超级大漩涡中。
作为中央委员,杜毅非常清楚这个漩涡有多么大,但是,惟其清楚,他反倒更为感叹这厮的运气——他杜某人都只有旁观的份儿,最多……也不过摇旗呐喊一下。
杜书记非常肯定,陈太忠是被迫卷入的,如果不是自己这边的压力太大,黄家就算愿意支持,十有八九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表达方式——这个吹风吹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持观望态度的人,真的太多太多了。
具体到细节,其实也令人哭笑不得,一号的指示,跟精神文明建设有必然的关联吗?嗯,这么说吧……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反正上面说有,那就是有了,起码这个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跟精神文明建设是可以挂钩的。
那家伙……真的是有大运数的,不服不行,杜毅从来不怎么认可陈太忠的做人和做事的能力,但是他也承认,若是这种人都算不上弄潮儿,那么,天下也再没有人有资格可以被称作弄潮儿了。
一个正处,卷进了一堆正国、副国的纷争中,并且被拎出来做典型了——这是比较简单而直接的概括。
动张汇,杜毅也是很下了一番决心的,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就是他的那句话,三年半以前,是杜省长亲口发话,将在省政府调研室做主任的张汇,提拔为了副秘书长。
一年多前他来省委上任,又将张汇带了过来,两年零三个月,副厅成为了正厅,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欣赏小张的文采,这么久了,私人也有点感情了。
但是张汇在这件事里,不但瞒着他而且做得太冲动,真的太让他失望了,包括后来薛时风对热点访谈的前倨后恭,一切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满意。
那个姓薛的,你要顶就顶到底嘛,态度一会儿就是一变,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当然,杜书记猜得出来,这是出自小张的授意,所以他第一次,对张汇的办事能力生出了怀疑之心——就你这手足无措的样儿,也配做我杜毅的贴心人?
不够给我丢人的!那个时候,杜毅就已经决定,等此事完毕之后,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把张汇放出去——不能让这个人再在我身边了,这次你敢招惹黄家的人,下次没准就敢招惹蓝家的人。
所以,杜毅保张汇,也是为了个面子问题,但是今天北京这个电话,让他觉得,似乎该主动处理一下小张了,而最终,潘剑屏的请示电话,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处理了——虽然,电话上的杜书记,表现得很淡定。
我现在处理,还占主动,到了明后天,那可没准就被动了,可饶是如此,杜毅都没有把事情做绝——先请假,然后送你培训,至于以后的事情……可以慢慢说。
杜书记终究是要面子的,而且,适度压制黄家的利益代言人,是他天南布局中的一大任务,有些底线,他必须坚持,哪怕做给别人看,他也必须坚持。
但是张汇的回答,真的再次让他失望了,当他说出“是我害了你”之后,他的心已经横了下来——我又没把你往绝路上送,你还要问有没有机会,你现在该做的是无条件服从,你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
所以,杜书记索性将自己对陈太忠的认识,告知了对方,是自找理由也好,是心中感慨也罢,总之,这就是临别的赠言了……
张汇这里愁云惨淡,宣教部里,也是众说纷纭,尤其是文明办,大家都在纷纷谈论,说是陈主任这两天在单位的时间比较多,是不是……那话儿要有眉目了?
郭建阳就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前两天他坐镇陈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基本很少外出,并没有受到多少骚扰,今天回到秘书处办公了,时不时就有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主儿,远远地送来异样的眼光。
这种若有若无的目光,一道两道还不要紧,但是一个来小时,这样的目光时不时地出现——还没人过来说话,这就让郭科长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好不容易瞅着,这就到十二点了,郭建阳收拾一下东西,打算起身走人,不成想门口一响,却是办公室主任华安推门而入。
一见华主任驾到,几个刚站起身打算走人的主儿,收拾收拾东西又坐下了——就两分钟了,咱还是准点下班吧。
“小郭,中午一起吃个便饭吧,”华安大大咧咧地走向郭建阳,“你来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关心过你呢,这也是最近事情太多……今天有空。”
“我得……去看看陈主任,”郭建阳赶忙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回答,“他要是没什么指示……”
“哦,主任跟太忠主任说事儿呢,”华主任笑吟吟地发话,他来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证主任和陈太忠能不受干扰地私下聊天,“你也不用去了,领导们有他们的安排呢。”
同一时刻,马勉推开了陈太忠办公室的房门,才待笑吟吟说话,猛地眼睛一眯,愕然地看着沙发上的郑泽民,“郑部长……您不是出去了吗?”
“我去了个厕所,”郑泽民不动声色地回答,他跟潘剑屏不是一路,跟马勉自然也是泛泛之交,“我不太习惯在别人的地方上厕所,站半天都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