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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金色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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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深深到达工作室,发现今天大家的神情都在紧张中带着压抑。

    她这才想起,前天熊萌和自己说过,今天Element.c的人会过来。

    “深深,你今天看起来……脸色超级不好的!你是不是太紧张了?”熊萌上下打量着她,用力一拍她的背,“别担心!这个工作室里最有可能脱颖而出的人就是你!”

    疲惫不堪的叶深深差点被他拍倒在地,她抓着旁边的沙发努力直起身子,说:“小熊,我昨晚失眠没睡好。”

    “啊?这么担忧今天的事啊?安啦安啦,只是来看看而已……”熊萌说着,又努力拉拉自己的条纹外套和橘黄色窄脚裤,“你觉得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嗯……非常棒。”她说。

    熊萌刚咧开嘴,莉莉丝已经来通知大家了:“请大家到会议室开会,欢迎Element.c亚洲区负责人到访,兼实习生第一次月度审核。”

    Element.c亚洲区负责人卢思佚是个气质不错的美籍华裔中年男,身形瘦削,举止利落。

    “大家都知道卢思佚是我的老朋友,他的品味与时尚触觉令我十分敬佩。今天是你们的月度审核,评审方法是——你们本次上交的设计稿将由我和他给你们评审打分,占1/2的分数,之前4周的总成绩占1/2。分数相加之后,排名最后的一位,淘汰出局,即日离开工作室。”

    方圣杰宣布了月度审核的评审办法之后,几个平时表现较差的实习生如姜秋等,神情都是忐忑不安。

    陈连依在电脑上计算着每个人平时的成绩,实时投影到大屏幕上。熊萌本来是第一,但因为冒失出过一次大岔子,所以扣掉了前4周的成绩,成了第二。路微比他稍微高出了一点。第三名是魏华,叶深深因为第一次交设计延误了,所以排在第四。

    这边算着,那边卢思佚抬手朝路微示意,并隔着好几个人问:“最近有什么新设计吗?上次你获奖的那个设计,大家都十分看好。”

    路微不动声色地瞄了叶深深一眼,微带得意地笑着问他:“已经开始制作成衣了吗?”

    “即将上市了,围绕那件裙子而衍生设计的虞美人系列,一组12件的设计,每一件都非常完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叶深深咬住下唇,只觉得那种沉埋已久的愤懑又一次涌上来——她还记得自己那个黄昏在机场对路微喊出的控诉,控诉她拿着自己的设计获得了比赛大奖,又将那件衣服卖给了Element.c。然而当时自己的悲愤还横亘在心口,如今却依然只能看着路微拿着她的东西招摇过市,名利双收。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深深,你会有更出色的设计,你会有更好的未来,至少现在,你已经坐在与路微一样的地方,以后,一定还会走得更远。

    往日的成绩计算完毕,陈连依将月度审核的设计稿一字排开,放在方圣杰的面前,然后她皱起眉,仔细看了看,问:“怎么只有8份?”

    “少了谁的那份?”方圣杰问。

    陈连依看了一遍,目光落在叶深深的身上:“叶深深,你怎么又没交设计稿?”

    发现过来见面的人只有顾成殊,叶深深的父母都愣住了。

    叶母还朝着他身后看了好几眼,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女儿。但顾成殊说:“那边有特别急的事情,叶深深在忙,估计今天过不来。”

    叶父见他独断专行的样子,有点气愤:“顾先生对吧?深深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大老远过来要见她,你怎么就不能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和我们见个面?”

    “不好意思申先生,我是做生意的人,平生秉持的信念就是利益至上。叶深深是我的员工,又欠了我的钱,无论天灾人祸不可抗力,只要我有需要,她就得替我卖命。”

    叶母都愣住了:“欠钱?你们……不是合伙人吗?”

    “谁跟她合伙?她拿得出一毛钱和我合伙吗?”顾成殊直接去厨房拿了瓶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下,说,“其实我单独来见你们,也是有关于叶深深的事情和你们商议一下。她是个乖女儿,你们决定的事情,她肯定会答应的。”

    申启民跷起二郎腿,说:“那是啊,我女儿当然听我们的。”

    顾成殊没理他,只问叶母:“你们觉得叶深深那个网店怎么样?”

    叶母迟疑了一下,说:“现在店里生意很不错,衣服都卖得很好,尤其是在那个‘双胞胎’活动之后,知名度节节上升……”

    “你说得很对,所以这么好一个店,我想撤出自己股份,把店全部让给叶深深,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申启民顿时一拍大腿,豪迈地说。

    “那么,你们只要把我前期付出的资金——也就是叶深深向我借的钱付清,我就全部转让给你们。”

    申启民乐不可支,俨然一副当家人的样子,问顾成殊:“你拿了多少资金出来?有多少股份?这么个小网店,得有……两三万?”

    顾成殊难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瓶子,慢条斯理地拧上盖子,说:“不多,其他的不算,光营销费用就接近7位数。”

    申启民和叶母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7……7位数?这么一个小店能浪费掉100万?”

    “是啊,还不算成本费和运营费。而如今店里账上的钱大约只有两三万,也就是说,这个网店亏损近百万。”他悠然自得地将手边的文件丢给他们过目,“我和叶深深的协议、出入转账的记录、财务对账的确认,一个不差。你们可以慢慢检查,错一块钱我就立马把全部股份送给叶深深。”

    申启民和叶母都傻眼了。

    申启民问:“所以这个店,深深没份……全是你的?”

    “有份,目前她占股33%,但她自己没有钱,向我借了钱才入得股。所以现在,只要她还了当初借我的钱,扛下自己的40多万债务,再付40多万吃下我那34%,这个店就三分之二是她的了。”顾成殊煞有其事地将早上叶深深刚刚签过字的借据出示给他们看。

    叶母声音都颤抖了:“你们店负债100万?”

    “具体数额是人民币1 263 671,因为还有其他费用。”顾成殊算了算总数,认真严肃地和他们商量,“你们要接手这个店吗?实在太好了,我最近正不耐烦管这么个小店,只要40万就可以让深深拥有这个日进斗金的网店了,怎么样?”

    “40万……”两人面面相觑,显然都同时想到了申俊俊那个40万。

    顾成殊冷眼旁观,见他们神情闪烁不定,便问:“你们不打算帮叶深深盘下这个店吗?”

    申启民带着愤恨,悻悻地说:“我们要是有40万,早拿来救儿子了,还管她……”

    叶母转头盯着他,强自压抑自己心头蹿上来的怒气:“启民!”

    申启民这才醒悟过来,忙闭上了嘴巴。

    叶母看着顾成殊,勉强挂上一丝笑:“顾先生,我虽然跟你见面不多,但也知道你是好说话的人。这回其实是我们家里遇到了些麻烦事,深深的弟弟他出了点事,现在得赔人家40万……”

    “这可真巧,刚好也是40万。”顾成殊微微皱起眉头,“所以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之前以为这店是深深的,所以想让她从店里抽调一些钱来救她弟。但现在是这么个情况,我也体谅她……我昨晚一夜睡不着,我想深深是不是无法接受我和他爸复合的事情,所以才避不见我。”叶母垂下头,眼泪都快漫出来了,“顾先生,能不能请你和深深说一说,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们相依为命20年,我知道她不愿意我和她爸复婚,可也要体谅一下我……她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无依无靠,而深深的爸爸也迷途知返回来找我了,这是好事啊,她要是能接受多好……”

    顾成殊带着局外人的冷淡,瞥了申启民一眼,心想,那么你是否知道这个男人回来找你的用意呢?然而,他也知道这句话是无法唤醒叶母的,只能说:“好的,我会将您的话转告叶深深,请放心吧,深深永远敬爱您。”

    叶母别开脸,悄悄抹了抹眼睛。申启民急了,赶紧问:“那……顾先生,你是深深的朋友吧?我听说你很有钱啊,能不能借给我们一些?放心吧,我们会打借条的!”

    顾成殊不由得笑了,放缓了声音问:“申先生,不知道我和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借钱给我根本不熟悉的人?”

    “不算我们借,算深深借的!她是你手下的员工,有她做担保,难道顾先生你还信不过?”

    “可她现在不在,我怎么知道她是否肯担保?”

    “废话!我们是她父母,她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申启民一锤定音,不容置疑,“这下顾先生放心了吧?即使我们还不上,叶深深在你这边干着活儿呢,逃不出你眼皮底下!”

    “好吧,申先生的意思就是说——”顾成殊垂下眼睫,考虑了一下,然后归纳总结出主题思想,“你们需要一笔钱救儿子,所以向我借钱,至于还钱的事就落在女儿叶深深身上,虽然她对此毫不知情。”

    叶母听着他嘲讽的口气,又想想对叶深深不公平的待遇,眼泪一时涌上眼眶来。她张开双唇,想要说什么,可看着申启民的脸,又只能艰难地咽了下去。

    而申启民则毫不在意顾成殊的语气,点头说:“这事就得着落在她的身上,谁叫她是俊俊的姐?俊俊可是我家的根,这个不能断!”

    顾成殊抬起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面前这个男人片刻,这个年近50的男人,到现在相貌依然还不错,看起来也比同龄人要年轻一些。叶深深长得更像他,而不是因为疲累而早衰的母亲。

    他忽然想起停电那一夜,叶深深安慰着他时,告诉他说,“我还没出生就遭到嫌弃了,顾先生可能无法想象。”

    他是无法想象,一个在20年前狠心抛弃女儿的人,怎么还能在20年后若无其事地过来要求女儿为自己贡献一切。

    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可惜,我不打算借钱给她。首先她之前欠我的债还一毛钱都没有还,其次以她目前的收入,根本通不过我的风险评估,能按时足额还钱的几率微乎其微。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做这样的傻事。”

    申启民急了:“顾先生,或者我们把她那份股份抵押给你,刚好抵40万,你有兴趣吗?”

    “当然没兴趣,我自己那份都想卖掉。而且,你们并无权擅自处置子女的资产。”所以他又拿出一份文件,展示在他们面前,“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一份协议,约定的是——如果叶深深准备撤股或者以股东身份从店里抽调资金的话,必须具备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得到我的允许,并且不得超过网店当时盈利点的三分之一,否则,就属于违规使用店内资金,失去对店内所有股份的控制权。”

    对面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顾成殊心平气和地望着他们,问:“很合理对吗?我出的资金,供店里使用。如果叶深深将所有钱从店里抽走,我岂不是血本无归?所以就算叶深深想从店里抽调资金,也只能拿走盈利的那一部分,否则就被扫地出门——但很可惜,现在店里的账面是负数,她需要等到店里赚到100万填满这个窟窿之后才能拿钱,不然就净身出店。”

    他不再说话,只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他们,示意他们再商量。

    但言至于此,申启民已经明白了。网店没有钱;顾成殊不会借钱;叶深深不但没钱还欠了顾成殊巨额数字;叶深深更没办法从店里调钱出来给他们。

    申启民脸色铁青地瞪着叶母,从牙缝间蹦出几个字来:“妈的,路微说她很有钱的,结果这么个情况,老子这一趟北京是白跑了。”

    叶母脸色惨白,终于颤声说道:“我早告诉过你的,深深一个人在北京生活,自己都这么辛苦,她哪有余力救俊俊?”

    “啧……我哪知道竟然会一毛钱都拿不到!”申启民一脸晦气。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就这样。”顾成殊对介入他们的争执毫无兴趣,他站起身收拾好桌上文件,说,“真是太遗憾了,我还以为你们是过来接手叶深深的债务的。看来我手上这个烫手山芋是转不出去了,运气可真不好。”

    叶深深的运气是真的不好。

    方圣杰看向她,皱起眉头:“叶深深,你是不是准备再扣5分?”

    叶深深惊愕地站起身,立即走到那几幅设计作品前,把8张图都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自己的。

    这可是能否留在工作室的重要关头,她的额头顿时冒出了一片冷汗,还有点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过来,脊椎一阵冰凉。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不明状态的低声议论,有“呵”的一声冷笑显得格外清晰。叶深深茫然抬起头,看见路微脸上嘲讽的表情。

    她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又是路微搞的鬼?

    路微坐在椅子上,抱臂看着会议桌上的花,说:“我觉得吧,有些人真的是不知道珍惜机会,一次迟交了没什么,可两次三次,就未免太不把工作室的规章制度当回事了,或者——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当个实习生都在敷衍塞责嘛。”

    方圣杰的目光落在路微的身上,微皱眉头,路微这才嘟起嘴,悻悻地收敛起自己的嚣张气焰。

    方圣杰转头看着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叶深深,问:“你怎么说?”

    叶深深又惊又愧,低声说:“方老师,我前天早上直接交给您的,在您出门之前,您还记得吗?”

    方圣杰愣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来:“对,我当时接过来了,然后照常放在那一摞设计图上的。”

    “所以……所以我真的交了。”她恍惚地说。

    熊萌和叶深深的关系最好,个性也最激烈,直接跳起来就说:“肯定是被人偷走了!哪个混蛋这么坏,居然故意偷走叶深深的设计,害她今天过不了月审?!”

    魏华不动声色地掐了他的腰一下,示意现在在开会,而且还有外人在。但众人听了熊萌的话,都不约而同将目光聚集在姜秋身上。因为,平时处处针对叶深深的人就是她,而且之前所有周审总成绩垫底的人也是她。

    姜秋也不是个好惹的,顿时发作起来:“是啊,偷叶深深设计的那个王八蛋活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明知道叶深深老是不交、迟交的嘛,还去偷有毛线意义啊?”

    熊萌呵呵冷笑:“就是,深深都亲手交给老师了,居然还去偷设计,实在蠢毙了!”

    “哎呀,说偷多难听啊,说不定就是有人在将设计图从老师办公室拿到会议室锁好的时候,直接给丢了呢?”姜秋翻他一个白眼,“我记得设计图就是你亲手拿过来的嘛,对不对?”

    当着外人闹得这么难看,方圣杰只能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都给我安静点!”

    卢思佚笑着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说:“方老师,你这边可真热闹啊,实习生们个个都生机勃勃呀。”

    “别嘲笑我了。”方圣杰无奈地转向叶深深,“去把你的作品再补一份来——这一次可能不是你的问题,但如果再有下次的话,你也要找找自己的原因了。”

    “是……谢谢老师!”叶深深赶紧向他鞠躬道谢,飞奔下去拷贝自己的作品了。

    方圣杰将已经交上来的8份作品交到卢思佚的面前,说:“我们先评审这些吧,第一份是魏华的……”

    他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他皱眉取出正要关掉,但目光一瞥到上面的显示,顿时猛然站了起来。

    卢思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抬手示意他:“稍等,我有个很重要的电话。”

    他向外走去,因为太过匆忙,膝盖直接撞到了门边的一把椅子上,但他仿佛毫无感觉,只接起来,急促地用英语说道:“巴斯蒂安先生,是……我们这边是早上10点,您那边是凌晨3点吧?”

    卢思佚愕然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一时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魏华瞥了身边的熊萌一眼,看他也是瞪着方圣杰打电话的背影,眼睛都快掉下来的模样,便悄悄地撞了撞他的手肘,低声问:“巴斯蒂安先生是谁啊?”

    “你没听说过吗?传说中那个‘大帝’啊!”熊萌一脸快要流泪的模样,“听说方老师年轻的时候,在他身边当过助理。”

    “哇……老师的老师啊。”魏华一脸崇拜。

    熊萌神秘兮兮地说:“方老师没有被他承认是弟子啊,据说这是方老师人生中最遗憾的事情之一。后来方老师就被挖到MCQ去了,估计后来一个在巴黎一个在伦敦也很少见面了吧。”

    魏华一脸“连方老师都做不成他弟子的是啥大神”的迷惘和震惊。

    此时叶深深已经打印好了自己的作品,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将放在护套中的作品恭敬地递交到卢思佚面前。

    卢思佚没有打开,他只轻轻将手按在护套上,目光与路微心照不宣地对视,又缓缓抬眼端详着叶深深。

    叶深深看着他脸上那种诡异的笑容,心里忽然升起深深的不安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叶深深对吧?”

    叶深深赶紧点头:“是。”

    “我听说你的设计很不错,甚至还听《ONE》主编宋瑜讲过,你在进入工作室时,很精彩的那一段白色燕尾羽毛裙的故事。”他笑着抬眼看她,“说实话,对于有才华的人,我一向都是很欣赏的。但是,有个前提,那就是——就算你再有才华,再有能力,可你不认真、不能发自内心地爱这个行业,经常马马虎虎不肯努力的话,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浪费你的才华。”

    叶深深愕然看着他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只觉得心口涌过难言的恐慌。

    果然,卢思佚直接拿过马克笔,在她的作品护套上,画了一个圈。

    “叶小姐,就你这种敷衍搪塞的态度,不管你的作品是怎么样的,我都只给你,0分。”

    叶深深呆呆站在那里,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脸色灰白。

    在座所有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陈连依瞪大眼睛,看看那个清楚明白的0分,又忍不住看看外面讲电话的方圣杰,不敢统计分数。

    而卢思佚则将设计图连同护套拿起来,展示在陈连依面前:“怎么不统计分数?难道说我的意见你们不接受?”

    陈连依怔了一下,终于迟疑地输入了叶深深的最终月审成绩:0分。

    分数自动排序,投影上清楚明白地显示在所有人面前,叶深深的成绩,直接排在了最后,比倒数第二的姜秋还要少4分。

    就算是方圣杰给她满分,占的分数也不过2.5分,依然拉不回这巨大的差距。

    路微得意地瞟了姜秋一眼,姜秋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抬起大拇指,朝她叩了两下。

    会议室内一片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而会议室外,站在阳台上接到巴斯蒂安电话的方圣杰,完全没去关注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听到对方熟悉的声音,疲惫中带着一种兴奋波动:“前天你寄过来的作品,我已经看过了。”

    “是吗?这回的快递速度真不错,估计是刚好赶上航班了。”方圣杰兴奋地说着,故意谈些不涉及重点的内容。但他心里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持续不断地将自己的作品寄给巴斯蒂安先生看,他那边从来没有回音,方圣杰有时候也怀疑是否因为他对自己已经失望,所以看都不看他的作品就直接丢掉了。然而今天,他却连夜给自己打来这样的电话,一定是自己这回的作品中有哪一件打动了他。

    但,是哪一件呢……他在脑中将自己最近的作品迅速地过了一遍,却发现自己一件也没有把握。

    “Serge,我很抱歉以往对你的成见,我一直认为,在MCQ那段时间,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那段时间让你功成名就,步入了别人梦寐以求的殿堂,也让你透支掉了自己的灵气,最后连自己的风格都没有树立就消散了……”

    方圣杰默然听着,心中那种激动慢慢地消散,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与悔恨。他在满是落叶的窗台上坐下,低声说:“是……我应该听您的教诲,不应该那么冒失就企图降落在最高处……”

    “但你这次的设计很好,我很喜欢,虽然只有那一件,但让我看到了当年的你,当年的Serge Fang。”巴斯蒂安在那边叹了一口气,如同叹息一般地说,“有缺陷的,功力不足的,充满未知走向的;但也灵气蔓延,充满力量,足以令所有人惊叹的,金色猎豹。”

    方圣杰的眼愕然睁大,喃喃地问:“金色猎豹?”

    “对,就是黑色丝绒底上金线绣着猎豹的那一件。”

    方圣杰盯着面前飘落的树叶,在这个深秋的日子里,茫然地又说了一句:“是在我寄过去的那几幅作品中吗?”

    “是的,确实是你的,两个月一次,多年如此,从不失约,不是吗?”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说,“我会好好珍藏这幅作品的,祝贺你找回了自己,Serge,但愿你以后不要再失去这种力量。”

    巴黎凌晨3点的电话,就此挂断。

    方圣杰握着不断传来忙音的手机,站起来伫立在阳台上许久,脑中回荡的唯有“金色猎豹”这几个字。

    是自己在梦游时设计的吗?是在失忆的时候做的吗?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胡思乱想,转过身,向着会议室走去,准备向莉莉丝再询问一下这次所寄快件有什么异常。

    推门而入,他立即感觉到了会议室内诡异的气氛。他转头看见了投影上显示的数字与排序,微微皱眉,将目光投向卢思佚。

    卢思佚对他投以一笑:“对不起,圣杰,我就是这么认真的人。在我看来,一个连按时上交设计作品都做不到的人,是没有资格在如今国内最顶尖的工作室待下去的。”

    方圣杰的目光转向叶深深,她盯着投影上自己的分数,仿佛已经明白自己没有希望,但她依然不肯放弃,倔强地说:“可我觉得您这样做是不公平的。我的作品确实已经上交,这是方老师可以亲自替我证明的事情,您不能因为这中间环节出的疏忽,而宣判我的死刑。毕竟能留在这里是所有实习生的梦想,也是我的!”

    卢思佚唇角一丝冷笑,说:“对不起,我从来不接受迟到的东西。”

    方圣杰看着那封被打了0分的设计作品,装在工作室内统一印制的护套,他记得叶深深前天将作品交给自己的时候,也是装在这样的套子中,而自己走的时候,搁在了……

    搁在了要寄送给巴斯蒂安先生的那一叠设计图上!

    他顿时愕然睁大了双眼,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叶深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惊愕眼神中,他的手按在护套上,低声问:“叶深深,你今天上交的作品和前天交的是一样的吗?”

    叶深深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点了点头,说:“是。”

    方圣杰拿起护套,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一种微带恐惧与悲哀的感觉,让他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住自己双手的颤抖,然后捏住里面的设计图,飞快地抽了出来。

    黑色丝绒长裙上,金线绣成的猎豹,跃然如生。它窥伺在裙摆之上,让这么女性化的紧身丝绒长裙充斥着凌厉的侵占性。暗夜中的电光,苍茫中的野性,惊人的凛然之姿。

    方圣杰咬紧下唇,拼命抑制自己要崩溃呼号出来的冲动。

    不是他。

    让巴斯蒂安先生激动赞赏的,让他在午夜三点打电话过来的那个作品,不是他的。

    如果是他的就好了,他已经枯槁的灵感源泉,如果真的能重新活过来就好了。能对得起所有人的期待,能再创造数年前那些完美的作品,能重新回到当年的Serge Fang……

    站在他面前的叶深深,被他眼中瞬间涌现出来的悲恸、怨愤与悔恨吓到,她不明白自己的设计怎么会引发他这么大的反应,不知不觉就后退了一步,喃喃地叫他:“方老师……”

    方圣杰这才如梦初醒,只觉得背后一层薄薄的汗涌了出来。他盯着叶深深看了许久,然后才低声说:“叶深深,你真应该感谢顾成殊。”

    没人敢从顾成殊的手中抢走他保护的东西。

    不然,方圣杰真的难保自己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以工作室的名义将她的作品剥夺为自己所有。

    叶深深不解其意,默然低头看着自己那张设计。

    而方圣杰已经定了定神,拿起那张设计图,对所有人说道:“我已经知道叶深深之前上交的设计到哪里去了——前天晚上下大暴雨,叶深深将堆在窗边的实习生设计图挪到了里面,而我没注意,第二天将自己的设计放在了空出来的地方。然后,叶深深的设计就被我随手放在了自己的设计中,寄到了法国。”

    熊萌“啊”了一声,和莉莉丝相视一眼,顿时都想到了那张风格与他不太相符的设计图,令人惊叹的黑丝绒裙上的金色猎豹。

    “所以这件事,叶深深没有任何责任,该负责的人是我。”他望着卢思佚,又问,“事情解释清楚了,你还是要给她打0分吗?”

    卢思佚愣了一下,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路微,朝她稍一注目,然后才转头去看方圣杰,说:“那还得看她的设计是不是太糟糕。”

    “在你评判之前,我想宣布一个好消息。”他说着,缓缓将那张设计图翻过来,展现在会议室中所有人面前,“叶深深之前上交的这幅作品,寄给了我曾为他担任过助理的巴斯蒂安先生。就在刚刚,巴斯蒂安先生看到这幅作品后,激动地在法国的凌晨3点打电话给我,祝贺我的手下诞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在会议室中一片惊愕的低呼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幅设计图上,一时连卢思佚都说不出话来,陷入彻底的死寂。

    只是每个人的安静都各有不同。激动握拳的熊萌、震惊得说不出话的众人、被设计图吸引所有注意力的陈连依和魏华、强忍嫉恨的路微、惨败失声的姜秋,加上惊喜中还带着一丝茫然的叶深深,组成一幅颇为精彩的画面。

    在一片安静之中,方圣杰慢慢走到叶深深身边,抬手示意她坐下,然后将目光转过去,定在路微身上,缓缓地说:“这个世界上,无论你身在何处,做什么事情,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的起点在哪里,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的心在哪里。”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中,隐隐回响,进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清楚明白,一字不差。

    “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心思花在哪里,只要一看你的作品就清楚明了。不要说这个世界上有天才——不,并没有。有的只是你们最拼命想要追求的东西,你的企图心都写在自己交上来的设计图上。所以我劝你们,摆正自己,寻找到自己真正的路,不要把心思放在对手上,要放在自己的身上,好好走自己的路,这才是你们应该做的事情。”

    路微垂下眼,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去了。

    “好了,陈连依你把叶深深的那个0先删掉,我想思佚会给叶深深一个公正的分数的。”

    叶母坐在装潢华丽的咖啡厅内,看着对面的路微,忐忑不安地笑道:“真没想到路董会特意约我见面……”

    “毕竟你在我家也干了十几年了,阿姨到北京来,我请你吃顿饭也是应该的。”路微说得跟真的似的,但脸上的表情却都懒得装,明摆着不过是点头之交的情分。

    叶母有点不安,她知道女儿和顾成殊认识,是因为路微中断的婚礼。一个男人,把谈婚论嫁的女方丢在教堂,说悔婚就悔婚,这件新闻至今还是全市的谈资。

    所以,她面对着路微只能讷讷说:“深深这孩子,之前给路董添过麻烦,现在又在同一个工作室,希望路董多多照顾她,不要介意她……”

    “我才不会呢,其实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深深呢,要不是她的话,我现在已经和顾成殊结婚了,这辈子就完蛋了。”路微说着,仰起下巴冷笑,“阿姨,你上网吗?或者经常看报纸吗?”

    叶母摇摇头,迟疑地看着她。

    “那可太遗憾了,你会错过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说,我给你找一篇报道哦,是关于顾成殊的。”她将自己的iPad上拿出来,一边输入顾成殊和郁霏,一边说,“其实顾成殊人挺好的,就是花心了点,当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花巨资给我投资,还热情地帮助青鸟上市的事情——喏,你看,这个郁霏,也是他之前帮助过的一个女生。顾成殊看上了刚刚毕业的郁霏,然后带着她来北京,进入设计圈,阿姨觉得——这个轨迹是不是很熟悉呢?”

    路微笑着把iPad放在她面前,说:“你看。”

    屏幕上,“顾成殊+郁霏”的搜索栏下面,全都是两个人亲密合作的报道。

    叶母看着,笑容有点僵硬:“这个……是顾先生的前女友?”

    “是啊,这些都是这两年的新闻。”路微随手点开一个,正是郁霏创立FEI.Y的剪彩画面,顾成殊站在她的身边,郁霏亲密地靠在他的肩旁,两人大方地面对媒体。

    路微又换了个页面,这回是郁霏的一篇访谈,其中提到了她的男友,记者很贴心地在文后附上了男友顾成殊的资料,并赞叹两人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阿姨您也看到了,当时他们是公开的,大家都知道。不过顾成殊现在倒是谨慎多了,所有的恋情都变成地下的了,比如……是吧?”

    叶母脸色苍白,讪笑着不说话,只默默地一口一口喝茶。

    比如深深。她的女儿,仿佛见不得人。

    “不过就算他公开承认的又怎么样?你看我吧,家庭也不错,长得也不错啊,谁知道他在结婚当天忽然反悔了,告诉我说,人生这么长,他还没玩够,让我再等等吧!你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混蛋的人吗?”

    “这不是挺好的吗?清仓止损呀。”旁边有个温柔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说话的人走到她们身边,轻撩长发,笑靥如花,正是叶母此时面前屏幕上出现的郁霏。

    她在路微身旁坐下,抬手将鬓边的一两丝头发撩到耳后,笑着对叶母点头,问路微:“这位阿姨是谁呀?”

    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叶母僵硬地笑着点头。

    路微耸耸肩,说:“是叶深深的母亲。”

    “哦……阿姨好呀。”郁霏还是笑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叶母。她是特别适合微笑的女子,唇角与眼角微微上扬的时候,简直能让看见她的人都被笼罩在她独有的温柔之下。

    叶母局促地点头,觉得郁霏的出现肯定不是巧合。

    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在这里坐着,看她们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

    “不瞒您说,我和深深其实不太熟,但我特别喜欢她。因为,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样。”郁霏托腮望着对面的叶母,笑意吟吟,“年轻,可爱,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所以我还给深深介绍了一桩设计呢,就是季铃的礼服,您知道季铃吧?”

    叶母揣测着她的来意,点头:“是啊,我知道的,是个明星。”

    “给大明星设计衣服,尤其是这么重要场合的礼服,深深一定会一鸣惊人的,以后她打开名气简直是易如反掌了,对不对?我真的很期待她在设计界大放异彩的那一天哦!”

    “这个还要多谢郁小姐了。”叶母赶紧说。

    “没事啦,谁叫我们这么有缘分呢?”她殷勤地给叶母倒茶,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们还遇见了同一个男人呢对不对?他当初对我也很不错的,即使快要和路微结婚了,还给我送了生日礼物,你看就是那个啦。”

    郁霏抬手指指玻璃窗外的那辆白色车子,捂着嘴巴微笑:“虽然我朋友嘲笑我,开玩笑说像被包养似的,但我们确实是真感情嘛对不对,虽然他绝对不可能娶我们这样的人。”

    叶母脸上的笑容十分难看,僵硬无比。

    路微斜了郁霏一眼,给她使眼色。

    “哎呀,糟糕了……”郁霏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口,惊讶地问,“深深不会还没向您坦白吧?她……没告诉过您顾先生的事吗?”

    叶母默然不说话。

    路微冷笑道:“放心吧,阿姨当然知道的。深深现在住在他租的房子里,开着他投资的店,因为他的帮助所以在国内最好的工作室实习,而且两人还经常出双入对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叶母尴尬又狼狈,女儿抢了上司即将结婚的老公,而男方的两个前女友找上门,这种荒诞事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勉强含糊说:“深深没和我提过,我想应该只是朋友吧。”

    “希望这样最好啦,毕竟我真的挺喜欢深深的,希望她能比我幸福。”郁霏想了想,又在网上搜索另一张图,“阿姨,刚刚的访谈您也看见了吧?我和顾成殊分手,是因为他真的逼我太甚了。他企图控制我,甚至控制我的设计和思想。他是个商人嘛,为了利益是不择手段的。”

    这一点叶母倒是深知的,但她没附和,只沉默。

    “我现在就是很担心,万一深深的想法和他相左,会怎么样?或者直接说吧,我之前要是设计不合顾成殊的意思,他绝对会逼我做出难以想象的事情来,甚至强迫我去找枪手、去抄袭别人的东西。他这么残酷的人,根本不会考虑深深将来的道路,哪怕从此断送深深的未来,只要对自己有利,也很有可能。”

    叶母摇头,喃喃说:“不会吧,深深有自己的主见,她不会的……”

    “会不会,需要伯母您自己的判断。”她在iPad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终于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叶母。她脸上那种甜美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眼中满是悲伤与沉重。

    叶母听到她低沉而凝重的声音:“接下来我要给您看的东西,十分重要,您可以自己去和深深的作品比照。但这件事,我请您无论如何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深深也是一样。因为一旦传到顾成殊的耳中,我的设计师道路和人生就完蛋了。我冒了这么大的险,就是希望您自己亲眼看到,深深正面临着什么样的黑暗深渊,但请您在劝解自己女儿的时候,千万要帮我保密。无论如何,请您承诺不要在深深面前提起我。”

    什么深渊,比女儿遇上那么可怕的男人,比她面临的道德谴责还要可怕?

    叶母下意识地点点头,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郁霏缓缓将手中的iPad转过来,放在她的面前。

    那上面是一幅被封存在玻璃柜内的设计图——浅绿色的长裙,白色的立体花,柔顺下垂的腰带,古希腊式的优雅褶皱。

    美得内敛而安静,氤氲如春日云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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