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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〇章

周梅森Ctrl+D 收藏本站

孙立昆与其说是病倒了,不如说是被孙笛尖刻的攻击打倒了。孙立昆怎么也想不到,闯下这么大的祸之后,孙笛仍是这么理直气壮,竟然把他的一生说成一个笑话,这种攻击是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当年孙成伟这么怨他,恨他,都没说出过这么让他痛心疾首的话。尤其令孙立昆不能容忍的是,对他的攻击还波及到了他终身为之奋斗的党。

孙立昆流着泪,对前来看望他的孙成蕙说:“……成蕙,你是知道我的,建国前,我和存义在枪林弹雨中为新中国浴血奋战;建国后五十年来,我的每一天也都是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活着,对党,对这个国家,我真是问心无愧呀!就算当年犯了些错误,我犯的也是真诚的错误,我始终忠于我的信仰啊!”

孙成蕙说:“是的,六叔,正因为您忠于自己的信仰,所以,我这一辈子才一直敬仰您!孙笛说的那些混账话您别多想,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孙立昆噙着泪说:“我怎么能不想啊?孙笛是我看着长大的呀!我咋把他变成了这么大的一个笑话!简直……简直是我一生最大的一个耻辱!可孙笛提到一九五七年我和秀玉离婚的事,竟骂我是背叛!成蕙,你说说看,我背叛了什么?真是岂有此理!当然,这件事也让我痛苦了一生,直到今天。我知道,对这件事连你都一直不理解。可我告诉你,成蕙,我不后悔,一点都不!”

孙成蕙问:“那么,六叔,您这一生中就没有什么遗憾吗?”

孙立昆说:“我为信仰奋斗了一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孙成蕙说:“六叔,那您就不要再为孙笛的话生气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孙立昆仍没忘了传统教育的事,一再要孙成蕙转告刘敢斗:建国五十年回顾展一定要搞好,一定要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一定要让像孙笛这种毫无道德感的人都来好好看一看,仔细听一听。

回顾展正式开展的那一天,孙立昆不听医生的劝阻,硬是带着氧气,坐着轮椅赶去了。刘胜利带着深深的敬意,亲自推着轮椅,和孙立昆走遍了整个展厅。

坐在轮椅上的孙立昆认定刘胜利因钱远的关系,和他一样有切肤之痛,在展厅里参观时便说:“胜利啊,我们共和国从五十年前诞生的那天起,就在和形形色色的腐败分子、腐败现象作斗争!今天,我们又斗争了一场,孙笛、钱远都落入了法网,作为两代共产党人,我们谁都没有以权枉法,也算是经受起了考验吧!”

刘胜利心情沉郁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到的。”然而,话头一转,又说,“六姥爷,我已经给钱远请了两个律师,您是不是也为孙笛请个好一些的律师?”

孙立昆怔了一下,手一摆:“我不请!”

刘胜利婉转地说:“六姥爷,您别误会,这可不是以权枉法哩!”

孙立昆说:“我知道,可我不请,孙笛就得为他的活法付出代价!”

刘胜利说:“可他毕竟是您孙子,是您最喜欢的独孙子……”

孙立昆说:“我就权当没有过这么一个孙子!”

刘胜利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在一幅老将军今日简朴的生活照片面前,孙立昆示意刘胜利停下:“胜利,你看看这位老将军,他做过我的司令员,五十年代就是中将军衔,我带着敢斗和孙笛去拍这张照片时,老将军家里的家具还是五十年代的,彩电还是十四时的。就在上个月,老将军去世了,仅有的三万多元存款全捐给了老区的希望小学!”眼里汪上了浑浊的老泪,“这样的革命前辈为什么就不能感动孙笛他们?他们怎么就喝着革命的奶,变成了吃人的狼?为什么?!”

刘胜利思索着:“六姥爷,我看,这也许和革命无关。在孙笛身上发生的这种事,在任何国家、任何社会制度下,都可能发生,利益驱动嘛,它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远的不说,就说近年韩国、日本、意大利吧,不都发生过大面积的腐败么?所以,六姥爷,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腐败决不是因为有了我们共产党,更不是因为搞了改革才产生的痼疾,腐败不是我们的专利嘛!”

孙立昆点了点头:“这话有道理!”

这一天,孙成蕙、孙成伟、刘援朝、刘盼盼、刘心也都被刘敢斗请来了。

在他们自己一家的一幅幅历史照片面前,一家人看着,议论着。

孙成蕙看着那些熟悉的历史照片,激动了,对聚在身边的刘援朝、刘盼盼、刘心和刘敢斗说:“孩子们,看看,这就是咱家的过去和现在!咱这五十年就这么过来了,想一想,妈还真为自己感到自豪呢。尽管妈这辈子普普通通,没成为富翁,没当过大官,也没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妈和你爸靠自己辛勤而诚实的劳动,把你们都带大了。这就是妈五十年最大的成就!你们说是不是?”

刘敢斗亲昵地搂着孙成蕙的肩头:“可不是嘛,妈,您老对咱共和国的贡献太大了,眼一闭,牙一咬,愣培养了一个市长、两个董事长!”

刘心说:“小姑,还有我呢,奶奶退二线了,现在我也是董事长了!”

刘敢斗拍了拍刘心的脑袋:“对,对,还有个第三代的小个体户!”

孙成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指着照片说:“看,这是妈在文化速成学校和你爸结婚前照的,是你爸借了学校的照相机给我照的。那时你爸可不是个好学员,上课尽打盹,没少挨过你六姥爷的骂。你六姥爷骂得好呀,没有你六姥爷的严格要求,你爸后来这三十多年矿长就没法当!当然了,孩子们,妈也得承认,这五十年坑坑坎坎真不少,有时候真是难呀,你们看这张在安徽建安矿拍的照片——妈照这张照片的时候,饿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脸上那不是胖,是浮肿……”

孙成伟凑近照片,仔细看了看,问:“是在我到建安矿前照的吧?”

孙成蕙点点头,又对儿女们说:“不过,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妈总有办法,总有!走不过去就跳嘛,跳不过去就爬嘛,咬咬牙、挺挺胸也就都挺过来了。”

这时,刘胜利推着孙立昆过来了,动情地插上去说:“妈,正因为您和千千万万像您这样的妈妈挺过来了,所以,咱们家才挺过来了,咱们国家才挺过来了!”

孙成蕙眼睛湿润了:“要是……要是你爸和文革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

展线上,两幅大照片赫然醒目,身着军装的年轻时的刘存义和身着军装同样年轻的刘文革在冲着家人和孙立昆微笑。

坐在轮椅上的孙立昆久久凝望着照片上的刘存义和刘文革,泪水从苍老的面容上滚落下来,嘴唇嚅动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哆嗦着手,颤巍巍地向刘存义和刘文革的遗像敬了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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