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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床上的女人高喊: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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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一个上午,于小蔓正忙着在厨房里洗准备下锅的萝卜,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以为是阿慧来了,便慌不迭地将萝卜扔进水池里,用毛巾草草地擦了擦手,就欣喜若狂地跑到门口,冲着门外脆生生地问了声:“谁呀?”

“是我4号别墅的吴婧妈妈。”门外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于小蔓禁不住趴在猫眼里往外瞅了瞅,却见门外站着一个头发烫成了鸡窝状的中年妇女。猫眼看人只能是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于小蔓从没听说过吴婧这个名字,听声音也不太熟悉,但女人说她是4号别墅的,不用问她就是常在大院里遛狗的吴总裁的老婆了。于是,于小蔓便打开了门。

站在于小蔓面前的吴婧妈,像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眼皮肿胀,乌青的眼袋看上去非常扎眼。这个韶华已去的女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衣着得体而又华丽,但憔悴的面色和焦虑的神情却使她显得衰老而又虚弱。她像是突然间遭到了惨重的打击,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走进门,连句客套话也没说,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小蔓啊,我来是求你帮忙的,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啊!”

于小蔓本来对这个把婆婆赶出门的女人没什么好印象,可见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就又同情起她来了。她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吴婧妈说:“阿姨,你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你!”

吴婧妈这才止住哭,边用面巾纸擦着脸上的泪水边抽抽搭搭地对坐在对面的于小蔓说:“你别叫我阿姨,我讨厌人家叫我阿姨什么的,我姓唐,是做教育工作的职业妇女,以后你就叫我唐老师吧。”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就像在课堂上教训学生一样,让于小蔓感到可气又可笑。

于小蔓忙改口叫了她一声:“唐老师。”

这位唐老师的脸色立马变得和颜悦色了,她压低声音问于小蔓:“认识我家吴婧吗?”

于小蔓摇摇头说:“不认识。”

“也难怪。吴婧她不大愿出门,自去年从美院毕业以后,就一直窝在家里画画。”吴婧妈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按说她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可哪像你,一眼看上去,水似的透明。吴婧的性子我就是摸不透。虽说是母女,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这不,前些日子,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我一听就急了,你知道我们全家满打满算才三口人啊,平时她爸爸很少在家,也只有我和吴婧两个人……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打消搬出去的怪念头,对我的话,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当时,我还以为她听进去了呢。谁知,就在昨天下午我出门遛狗的工夫,她搬走了,画架、衣服什么的,搬得一点不剩,只在餐厅里给我留了一个纸条,说她在外面租了间房子,一个人会生活得很好,要我别去打扰她……”唐老师说着又哭了起来。

于小蔓不解地问:“你们吵架啦?”

“没有哇!打小我就宠着惯着她。现在我们家的生活条件就不用说了,她想要什么都能满足她。即使前些年过穷日子时,我也从没让她短缺什么。那时我在小学当老师,她爸爸在工厂里也不过是个小科长,我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钱,可我总是让上初中的吴婧穿名牌服装,带她去吃肯德基、麦当劳,琴棋书画班,哪样我都带她去学过。尽管学费贵得吓人,可我宁愿自己啃咸菜,也不能让吴婧比别人差。这不,她从美院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又把楼上最大的一个房间,给她做画室,自她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从来不敢进去看看,就连敲门喊她吃饭,她都嫌烦。”

“那她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也弄不懂她的思啊!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去把她找回来。”

“我……能去把她找回来?”听唐老师这样说,于小蔓一脸的迷惑。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这个忙啦!我们家在白云没什么亲戚,吴婧有个远房的姑姑,也有好多年不走动了。而朋友什么的,我又信不过。你知道我家吴婧爸爸是白云有名的企业家,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眼睛盯着他。吴婧离家出走的事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的,她爸爸还怎么干工作?吴婧往后还怎么做人?我想这事只有求你帮忙了。你我虽然不太熟悉,可你每天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可信赖的女孩,你会严守秘密,肯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还有,你看上去很有主见,跟我家吴婧又差不多是同龄人,她会听你的劝告的。”吴婧妈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双望着于小蔓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你知道她住在哪吗?”被一个可以做自己的母亲的女人如此信任,让于小蔓既感动又激动。

“和平路5号。前些日子,她给房产中介打电话时,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个地址。今天上午,我又搭车去了一趟和平路,找到了她租的那间房子——那座楼非常破旧,简直就是一座贫民窟。楼道又陡又窄,地洞似的一片漆黑,就这样,拐角处还堆着一些蜂窝煤,我差点给绊倒了……你说吴婧是不是中了邪呀,家里这么好的条件,她居然搬到那样一个破烂的地方?”

“你见到吴婧了吗?”

“没有。我在5号站了很久,就是不敢去敲门。”

“怕找错了人?”

“不是。从旁边住的邻居那里我已得到证实,昨天搬进来的人就是吴婧。可我还是不敢敲门。我怕把事情弄砸了,吴婧她不仅不跟我回来,还会立刻搬到别处去。”

“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她恨我。”

“她恨你……她为什么要恨你?你不总是宠着惯着她吗?”

“你别问了,行吗?”唐老师用央求的语调说着,眼里即刻又注满了泪水,“你去找她,就说你再不回去,你妈就要发疯跳楼了。”

“她会听我的话吗?”于小蔓想到自己要去见这样一个性格怪异的女孩,心里不免也犯了难。

“她对外人还是很客气的,很友好的。你去,最起码她不会把你关在门外,可我去就不行了……”

“那我试试吧!”于小蔓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唐老师见于小蔓答应下来,脸上便露出了笑意。她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塞到于小蔓的手里:“这是给你搭车的50元钱。里面有一张写着我家电话的名片,有什么事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啊——唐老师,我有钱。再说,搭车也用不了多少钱的。”于小蔓忙把信封又推了回去。

但唐老师又很坚决地把信封放到茶几上说:“你嫌钱少是不是?唐老师求你帮忙,总不能还让你搭上车费啊!小蔓,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感激不尽了,你要是能把吴婧找回来,我还要重谢你呢!”她说着,又用爱抚的目光看着于小蔓说,“唐老师要是有你这么个听话的女儿就好了!唉,唐老师的命苦哇,好端端的日子,却没个好过法……这是为什么啊?这难道都是我的错吗?”说着,眼圈又红了。

于小蔓便安慰她说:“唐老师,你放心吧,吃完午饭我就去和平路5号,我一定想办法让吴婧回来。”

唐老师这才连声说着“谢谢”,走出了门。

姚秀花的午饭吃得有滋有味。一大盆猪肉炖萝卜块七个大馒头,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于小蔓又为她端来一钢精锅凉开水,她捧着锅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下去一大半。

奇怪的是吃饱喝足后的姚秀花没有像往常那样躺下去睡觉,而是像尊石佛一样在床上坐定了,眼睛还半睁半闭地看着于小蔓,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手里拿着空饭盆准备离去的于小蔓见姚秀花直瞪着自己,目光并不怎么凶,就有些好奇地站在了想看看她又要出什么新花样。“我——要——回家!”突然,姚秀花的嘴张了张,很费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一开始,于小蔓没有听清,还以为她说“我要吃虾”了,就有点忍不住想笑,心想,这老巫婆万变不离其宗,就知道吃,吃着吃着,还吃出花样来了。片刻之后,她还是被姚秀花陡然开口提出的新要求惊呆了。这是大半年来,她头一次听姚秀花讲这么多话。“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于小蔓用命令的口气说。“我要——回家!”这一次,姚秀花的吐字清楚多了。

“你要回家?”于小蔓听明白姚秀花的话后,更加惊诧不已了。她索性把手里的饭盆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里注满了泪水的姚秀花问:“你想回哪个家?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不料,姚秀花却吃力地摇了摇头,边喘息着边又重复着说:“我要回家!”说罢,便小声啜泣起来,就像一个远离故土的孩子在哀求父母带他返乡。

泣哭着的姚秀花看上去丑陋无比,那张肥胖的脸上细眯的眼睛和粗大的鼻子都走了形,松弛的嘴巴难看地歪斜着,脖子上的赘肉艰难得一抽一搐,带动得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然而,于小蔓还是透过这丑陋的外表,看到了姚秀花内心的悲伤。

也许她预感到自己要死了。不少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说出“回家”两个字。于小蔓暗自思忖着,她曾在一本课外读物中读过这样的情景:老奶奶在临终前,眼巴巴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们,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回家!送我回家”,老奶奶在这里说的“回家”,就是“上路”的意思,而“上路”不就是指的死亡之路吗……于小蔓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可她再抬头仔细打量着姚秀花,却又很难从她身上看到死亡的气息。她面色红润,坐得挺直,神情里虽然流露着哀伤,但却不是死亡前的哀鸣。这与刘丽萍说的“心力衰竭”是很难画等号的。电视上那些心力衰竭的病人大多都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样子,哪里还能坐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要回家!

“你想回哪个家?”于小蔓想了想才问道。

“回——县——县里家!”姚秀花的口齿虽不太清楚,但思维却是相当清晰的。

“你原来住在县城里?”于小蔓又问。

“县——县城!”

“你县城的家里还有亲人吗?”

“没——有!”

“那你回去干什么?”

“我要回家!”姚秀花不再回答于小蔓的问话了,只是边流泪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回家!”

为了让姚秀花安静下来,于小蔓只好哄劝她说:“你想回家可以,但你得把身体养好了,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听了于小蔓的话后,姚秀花果然闭上了嘴,她用衣袖拭去脸上肮脏的泪痕,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渐渐地扭曲的五官都归了位,这才慢慢地躺到了床上。

“我——要——回——家!”在响亮的鼾声中,姚秀花断断续续地说着。

于小蔓在姚秀花的房门口站了好久,尽管姚秀花看上去并没有死亡的迹象,但她还是担一个万一。

她端着空饭盆走下楼梯时,心里一直在斗争着,是把姚秀花的突然变化告诉刘丽萍呢,还是等等再说?当然,她很清楚“谎报军情”的后果,她只需一个电话就能把王景方和刘丽萍招回来,他们或许还会带上医生和护士,弄得家里家外都是人,都在等待着姚秀花死亡时刻的来临……而结果姚秀花却在幸福地睡着,做着美梦,说着梦话……那她于小蔓将怎样面对刘丽萍和王景方,怎样面对那些医生和护士们呢?

于小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刘丽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给见多识广的阿慧打了电话。

“阿慧,家里就你一个人吧,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一接通电话,于小蔓就直奔主题。

“钱哥刚跟着那个老女人走了,就我一个人。什么事啊,小蔓,这么神神秘秘的?”电话那边,阿慧俏皮地问。

“刚才我家阿姨讲话啦!”

“姚花花本来就不是哑巴?她不是天天都在喊饿吗?”

“不是那么回事。刚才她说她想回家!”

“那你就让她回呗!别理她,她在讲疯话呢!”

“可我看不像是疯话!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她还说她家是县城的。”

“她县城的家老辈子就没人了。还回那儿干什么?她这不是说疯话吗?”

于小蔓觉得阿慧说的有道理。转而一想,又有些不放心:“她说回家,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

“人在临死时不都愿说‘回家’吗?”

“嗨,小蔓,你都想哪儿去啦?我看姚花花是越活越精神了,离死差得远呐!你也不想想,要死的人,还能吃那么多饭?”

“那我不用把这事告诉刘姐啦?”

“你告诉她干什么?姚花花成天躺在床上,脑瓜子里乱转,转到哪儿就说哪儿,她说些疯话,你也向刘姐汇报,烦不烦啊!小蔓,你听好了,姚花花什么时候吃不下饭了,离阎王爷就近了。像现在这样能吃能睡的,我敢保证她还能活五百年。”阿慧边说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于小蔓这才放下心来。她刚想放下听筒,不料,那边阿慧又开始神神秘秘地说起来:“喂,小蔓,你明天有空吗?上午我去你,告诉你个秘密,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啊,我现在就想听!你们家不就你一个人吗?”

“隔墙有耳,我非得当面讲给你听。”

电话那边又传来阿慧的笑声。于小蔓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感染了,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两个女孩子在电话里又闲扯了几句,才彼此道了“再见”。

于小蔓在和平路口下了出租车,她原以为和平路5号就在近前,却不料自己站在了相反的方向:眼前的门牌上写着225号。有什么办法呢?剩下的路只能拿步量啦,谁让她没有经验,连出租车也不会搭,只告诉司机去和平路,因此,人家把她拉到和平路口就放下了。

于小蔓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着,心里充满了沮丧。这使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乡下人进城谋生的不易,往往一个小的疏忽,就会酿成大错。

还好,她闷着头走过长长的一段马路后,路边楼房的门牌号码开始逐渐地缩小,但路面也越来越窄,路两旁全被卖水果蔬菜的小摊贩给占满了,路中间则挤着拉货的大卡车和载人的小轿车。大小汽车喇叭此起彼伏地嘶叫着,小摊贩们争先恐后地招揽着生意,嘈杂声吵得人心烦意乱。于小蔓一边小心地在货摊中间穿行着,一边还得留心着路边楼房的门牌。

和平路5号就在街面上,一幢破烂不堪的六层楼房的墙上钉着一个崭新的蓝色门牌。

楼道里一片漆黑,迎面扑来的是油烟和尘土的味道。于小蔓小心翼翼地扶着冰冷的扶手,走上了又窄又陡的楼梯。

来到二楼,她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她才有些胆怯地伸手敲门。

“谁呀?”于小蔓只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内就有了回应。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懒散而又娇嗔的声音。

“是我。”

“你是谁呀?”门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听上去还有点紧张。

“我是于小蔓!你的邻居。”

“你来收水费吗?我昨天刚搬来,没用多少水。”显然,吴婧不知道于小蔓是谁,她以为于小蔓是和平路5号的邻居了。

于小蔓便将错就错地说:“我找你还有别的事情。”于是,门内响起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口,一里一外地四目相对,彼此都感到很惊奇。

年龄比于小蔓要大好儿岁的吴婧,站在于小蔓面前却更像个妹妹。她的身材和个头都继承了她父亲的缺点,矮小瘦削,胸脯平平,没有一点少女的气息。不过,她的脸长得很好看,生动的五官弥补了身材的缺陷,乌黑的短发,皮肤白里透红,细长的眉毛高挑着,秀丽而又文雅;眼睛不大,眸子又黑又亮,里面藏着一股灵气;鼻子有点尖,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但小巧而又精致的嘴巴,和笑起来往上弯着的嘴角,却又让人觉得她和善而又可亲。

于小蔓目不转睛地看着穿一身满是油彩的蓝工装裤的吴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还是吴婧先开了口:“请进来吧!”

于小蔓这才随吴婧走进门里。

穿过一段窄窄的走廊,里面便是十二平米左右的一个房间,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白灰墙已脱落,露出里面灰青的底色;靠墙角放着一张铺着崭新的白花床单的铁架子单人床和一个由壁柜改成的小书橱,书橱里东倒西歪地放着一些大开本的画册,紧挨着书橱的是一个破旧的棕色人造革长沙发,上面有几处裂缝,就像孩子的嘴一样张开着,沙发的一头,放着一只精致的小蓝皮箱,另一头堆着几件色彩黯淡的衣服,而吴婧的画架就摆在屋子的中间,画布的上半部分画着一个少女的活泼的脸,下半部分还空着,画架的周围则堆满了油彩瓶子和各种画笔。

于小蔓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个布置得不伦不类的房间。

“来,坐吧,坐这儿!”吴婧把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搭到皮箱上,给于小蔓让出一块空地。

“不用啦,我只呆一会儿就走!”于小蔓有些窘迫地站在地中央说。不知为什么,她一走进这个房间,就有了一种预感,吴婧是不会跟她回家的。虽然房间里的摆设简陋,几乎全是房主留下的一些破烂家具,但吴婧那身染着油彩的工装和支在地中央的画架却告诉她,吴婧已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了。

“你在画画?”于小蔓用鼻子嗅着浓浓的油彩味问。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吴婧边弯腰收拾着散乱的画笔边说。

“我是你金玉花园那边的邻居。”于小蔓这才坦白地说。

吴婧抬起头看着她:“你住金玉花园,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是3号别墅的保姆。”

吴婧直起身,仍然疑疑惑惑地看着于小蔓:“这么说是我妈妈让你来找我的?”

于小蔓点了点头。

吴婧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跟踪我!”

“唐老师说她无意间听见了你向房产中介咨询的电话。”

“不管跟踪还是偷听,反正性质是一样的。”

“唐老师说她很爱你,离不开你,昨晚她一夜没睡。她说你要是不肯回家,她就会发疯跳楼的。”于小蔓一股脑儿重复着唐老师对她讲的那些话。

不料,听了于小蔓的话后,吴婧却笑了起来:“我妈妈会因为我发疯、跳楼?鬼才相信呢!钱和房子才是她的一切,我算什么呀!”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于小蔓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我又能怎么想呢?”吴婧咬了咬嘴唇,拉于小蔓和自己一起坐到沙发上说,“你不了解我妈妈。”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恨她?”

“没那么严重,不过有一点儿。”

“为什么?”

“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

“可你应该跟你妈妈好好谈谈,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搬出来住!你这样做,让她多伤心啊!”

“你不懂。其实,我搬出来住,一方面是由于我妈妈的缘故,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我的自由和尊严。”

“你在家里没有自由吗?唐老师说她把最大的房间给你做画室,从来不敢进去打扰你。”

“那只是一种物质上的自由。”

于小蔓不解地问:“你还想要什么呢?”

吴婧知道于小蔓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回去告诉我妈妈,我在外面生活得很好,比在家里快活一百倍,让她别再来打扰我了。”

“这么说你不准备跟我回去了?”于小蔓为难地说,“我可怎么向唐老师交待啊?”

“这又不是你的错。她没有权利怪罪你。”

于小蔓慢慢地站起身:“唐老师还以为我能说服你……”

“你已尽力了。谢谢你,真的,我很感激你来找我。其实,我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做朋友,以后你可以随时来玩,只要不是受我妈妈的派遣就行了。对了,把你家里的电话号码给我写下来……哦,这让你很为难,你家主人不允许是吧,那就算了。等我的那几幅画卖掉,我有了钱就可以安装电话了。”吴婧抱歉地说个不停。

“你连装电话的费用也付不起吗?那你为什么不向唐老师要钱呢?”于小蔓吃惊地问。

吴婧笑笑说:“我能养活自己。”

吴婧送于小蔓出门时,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她让于小蔓常来看她,还说,下次于小蔓来时,这儿就会大变样了。

于小蔓一打开家门,就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在响着。她赶紧换上拖鞋,跑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刘丽萍打来的,听上去她很生气。刘丽萍说她在门外等了一个下午,问于小蔓干什么去了。

“我……帮了人家一个忙。”起初,于小蔓说起来还有点支支吾吾,但说着说着,她就横下一条心讲真话了,“事情是这样的,3号别墅的唐老师来找我,让我替她去和平路看一个人。”

“你替她去看朋友?她自己为什么不去?”

“她身体不好。”

“那她就可以支使你!”

“……”

“她倒是挺会算计,别人花钱雇保姆,她无偿使用,她凭什么呀?再说你又没拿她的工资,干吗要听她的支使……”电话那边刘丽萍的火气越来越大。

于小蔓觉得刘丽萍的话听起来很刺耳,既无理又霸道,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她索性手拿话筒,一言不发。

“你在听吗?”刘丽萍大概终于发泄够了,开始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口气说。

“嗯。”于小蔓只从鼻子里哼了一个字。的确,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同时,她对刘丽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心里反驳着,一万个不服气。不错,她是4号别墅花钱雇的保姆,但她并没有卖给他们。王亮说得对,她不是奴隶,她的人身是自由的,除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外,她想帮谁就帮谁,刘丽萍无权干涉,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如果刘丽萍就为这解雇她,她马上就走。王亮和陶珍会帮她的,刚刚认识的吴婧也不会把她拒之门外的。

大概刘丽萍也发现自己太过分了,于是,又恢复了常态,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那样问道:“怎么,你生我气啦?”

见于小蔓仍不吭声,刘丽萍的语气更加亲切了,跟哄孩子似的:“好啦,刘姐向你道歉行不行?刘姐也是着急啊!你一走一个下午,我在门外干等着,又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能不为你担心吗?万一碰上了坏人怎么办?”

刘丽萍把话说到这儿,于小蔓才感到在这件事上自己也有错。出去一个下午,起码应该跟刘丽萍打个招呼。可她出门时,实在没想到会用这么长的时间。该怨谁呢?都怪她没向出租车司机说清楚,害得自己从和平路的这头走到那头。

“你吃晚饭了吗?”刘丽萍又关切地问。

“还没有。”

“对了,她是怎么认识你的?”刘丽萍见于小蔓开口了,便又问个没完。

“你说谁呀?”

“那个唐老师。”

“是她找上门来的,我以前从没跟她说过话。”

“她让你替她看什么朋友?”

于小蔓迟疑了一下:“她的亲戚生病了,让我帮着去送点药。”于小蔓的谎言编得合情合理,刘丽萍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在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才说:“我去找你,是想让你跟我去乡下一趟。”

于小蔓一愣:“去乡下?远吗?”

“去我姐姐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二百多公里吧!”

“我们当天能回来吗?”

“我想在那儿住一夜。”

“阿姨怎么办?”

“我会安排阿慧来照顾她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是星期五,星期六怎么样?”

“星期六?”

“怎么,你有事吗?”

“没有。哪天走都行!”

“那就说定了,星期六早上我开车去接你。”

于小蔓放下电话后,不由一阵心烦意乱。现在,她已顾不上生刘丽萍的气了,让她更加烦心的是星期六不能和王亮团聚。为了等待这一天,她足足受了六天的煎熬,让她白白地再等六天,实在是太漫长了。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没有权利拒绝刘丽萍。刘丽萍用五百元钱买断了她的星期天和节假日,也买断了她的自由。也就是在这一刻,于小蔓突然明白了吴婧不满足物质上的自由的真正含义了。如果把一个人关在铁笼子里,给他穿世界上最好的衣服,吃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但不许他迈出笼子一步,不许他与外界接触,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吴婧就是为了获得笼子以外的另一种自由,才毅然地搬出别墅,去住贫民窟的。想想自己的处境,于小蔓一下子理解了吴婧,甚至有些佩服她的勇气了。本来,没把吴婧找回来,她一直心存内疚,不知该怎样对唐老师解释。这会儿,她却觉得一身轻松,暗自庆幸吴婧没有搬回来。她自己就是一只失去了自由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又何必充当关闭另一只挣脱出去的小鸟的帮凶呢?

于小蔓从茶几上拿起唐老师放在那里的信封,从里面找到了写着“优秀教师唐淑媛”的名片,按着上面的号码,拨通了唐老师家的电话。

“这里是吴总裁家,您是哪位呀?”电话那边,接听电话的唐老师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

“唐老师,我是小蔓!”

唐老师的嗓音立刻变了,语速一下子提高了八倍:“啊,小蔓,你回来了。见到吴婧了吗?她说什么?她答应搬回来吗?……”

听着唐老师这急切切的声音,于小蔓禁不住想笑了:“她不想搬回来,她说她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很快活,让你放心!”于小蔓几乎是用幸灾乐祸的语调说。刘丽萍的电话让她的观念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

“怎么会是这样呢?”电话那边唐老师带着哭腔说,“你告诉她我会因为她不搬回来变疯跳楼吗?”

“全都说了。可她不相信。”于小蔓本想照本宣科地说“她说你只爱房子和钱”,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实在有点太刻薄了。电话那边,唐老师许久没有回音。

于小蔓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忙安慰她说:“唐老师,你别着急,她要是在外面住够了,就会搬回来的。”

“她不会回来了。我知道她的脾气!”

于小蔓听唐老师这样说,一时也没了主意:“要不,我再去找找她!”

“不用了……她是在往死里逼我呀……”唐老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听着唐老师绝望的哭声,于小蔓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这会儿,她又拿不准吴婧那样做是对是错了。

“唐老师……”于小蔓同情地叫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蔓,谢谢你了!我知道你已尽力了。”唐老师说罢,就放下了电话。

于小蔓却意犹未尽地拿着听筒想,自己应该再去吴婧那里一趟,设法让她回来,最起码应该跟她妈妈说清楚再走。

阿慧半点也不像个做保姆的,说到哪儿就到哪儿,说几点到,会一分不差。她的这份自由,让于小蔓既羡慕又妒忌。

上午,于小蔓还没把屋子收拾停当,阿慧就来了。

今天的阿慧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显得很兴奋。这个总是到于小蔓这儿要吃要喝,从不肯掏一分钱的小气鬼,竟从鼓鼓囊囊的花提兜里拽出一袋精装阿里山西瓜子,扔到沙发上,喜笑颜开地大声冲于小蔓嚷着:“喂,今天我请客!”说着,就拖于小蔓坐到沙发上聊天:“你拾掇那么干净干吗?姚花花成天躺在猪窝里睡大觉,你就是把屋子弄得像皇宫,她也享受不着。”

于小蔓便嗔怪地说:“你这么早就往外跑,也不怕刘姐说你!”

不料,阿慧把小嘴一撇,说出了一句让于小蔓惊诧万分的话:“刘姐昨晚根本就没睡在家里,她管我去哪儿。”

“刘姐不睡家里?那她睡哪儿!”于小蔓紧追着问。

“老外了不是。人家刘姐是公司老板,常陪客户住宾馆打牌。有时在宾馆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那钱哥怎么办?”

“不是有我吗!”

“钱哥他没意见?”

“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钱哥是个窝囊废。再说啦,没有刘姐在外面打天下,就凭他在市文联拿那点工资,能住上二层小楼?能开上别克轿车?能穿上名牌衣服?钱哥找刘姐这么个老婆,可是沾大光了。你没见他出手有多么阔绰,钱包里信用卡一大叠子,那天,我跟他一起去给他要出国留学的侄女买东西,在珂丽广场光一个皮箱就花了五千多,是一个意大利的叫阿迪什么的牌子。你信吗?珂丽广场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商店。东西一色国外名牌,死贵死贵,几样东西买下来,两万块钱就搭上了。他那侄女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主儿,光挑名牌买。就这样,钱哥还在一旁说:看中什么就买,你婶儿说了,出国留学不容易,一定要送你几件让你称心的东西。你算算,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花去了钱哥一年的工资,可钱哥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站到收银台前,从钱包里随便抽出一张牡丹卡,递给收银小姐,眨眼工夫,两万块钱就给那台小机器吃进去了。瞧瞧人家活得有多潇洒吧!我站在旁边看着直发愣,我那老爹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也挣不来一只皮箱的钱啊!话又说回来了,钱哥的这份潇洒,还不是刘姐给的吗?这年头男人手里有钱,比有什么都好。就是那些当官的,也都是为了多弄几个钱花花,要不,他们干吗要贪污受贿呢?所以,钱哥活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阿慧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于小蔓只有当听众的份儿。在槐树镇,百分之百的都是男人挣钱养家,她从没听说还有女人养着男人的。更让于小蔓无法理解的是,既然钱哥是窝囊废,仅仅是个花钱的主儿,刘姐还养着他干什么。于小蔓心里这样想着,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想不到她的这个问题把阿慧也难住了:“嗯,我还真是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钱哥长得帅啊?不对,钱哥才一米七三的个儿,除了那身名牌,人老是像没睡醒似的,既不精神,也没什么气质。他真是哪方面都不如刘姐。刘姐长得多漂亮啊,她简直就是人见人爱的女人。”阿慧摇摇头,被彻底搞糊涂了。

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东猜西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干脆专心磕着瓜子。半斤瓜子磕了大半,于小蔓想起上次王亮来时,吃剩下一些小食品,就去厨房的柜子里给阿慧拿来一包台湾话梅和一包亲亲虾条,阿慧享受着小食品的美味,就又来了精神:“对了,我还没告诉你那个秘密呢!”

“我正想问你呐,快说,是什么秘密?”于小蔓笑着催促道。

“我在钱哥的书房发现了一样东西。”阿慧把一颗话梅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你猜猜会是什么?”阿慧卖开了关子。

于小蔓嘟着嘴:“你又来了!我哪能猜到啊!”

“没错,我就是给你三天三夜的时间,你也猜不出来。”阿慧吐出话梅核,又抓起一根虾条放进嘴里,“这世界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还偏偏就让我碰上了。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钱哥跟一个老女人有来往吗。我一直没弄清钱哥与这老女人的关系,也不知道那老女人总是神神秘秘地来找钱哥干什么。前几天,我在打扫钱哥的书房时,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张报纸,上面的头像就是那老女人。我平时不大读书看报,可这一次见是那老女人的头像,就趴上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就让我发现了大秘密。你猜怎么着?钱哥前几天写的一首诗上竟署着那老女人的名字:马艳芳。在老女人的头像下边,是两行小字的作者介绍,说马艳芳是白云诗坛的一匹黑马,尤其在她的丈夫老画家天易去世后,她的‘悼亡诗’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原文我背不下来,反正都是是些赞美她的话。可这首诗明明是钱哥写的呀!钱哥有个毛病,喜欢自我欣赏,每写一首诗,就要大声地念给我听,还要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能说什么?只好连声说不错,挺不错的。其实呀,我一直觉得钱哥的诗写得不怎么样,别看我不懂诗,再怎么说上初中时中国外国的诗也学过几首,孬好还分得清。尤其这首题目叫《想你》的诗,别提有多肉麻了。钱哥摇头晃脑地读给我听时,我心里还想,这不是写给死去的爱人的吗?刘姐又没死,他悼念个什么劲啊……我生怕自己冤枉了马艳芳,就又打开钱哥的抽屉,想找到原诗的草稿证实一下。天哪,这一证实可不要紧,我在钱哥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硬皮夹子,里面夹着二十三篇署名马艳芳的诗歌和散文剪报,在这个夹子的后面,很有条理地放着钱哥写的草稿……”

“阿慧,你没弄错吧?”听了阿慧的话,于小蔓连连摇头,脸上带着一百个不相信的表情。

“呔,我怎么会弄错。”阿慧从沙发背上拉过她的花提袋,从中拽出一个黑皮夹子,颇不服气地塞到于小蔓的手里,“喏,你自己看!”

于小蔓吃惊地看着手里的黑夹子说:“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钱哥要是发现了怎么办?”

“我是拿出来做证明的呀。要不,你能相信吗?”

“我相信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样做就不怕丢饭碗吗?”

“小蔓,你可真是个乡下妞啊!你怎么就傻到了这份上?我手里有了这些材料,就有了他们的把柄。那几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女人,谁还敢随便砸我的饭碗?只要我把这复印件交给白云晚报的记者——这天大的丑闻,让他们的脸还能往哪搁?真的,包括刘姐在内,即使她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希望被宣扬出去。”

“你要把这个夹子归为己有?”

阿慧那小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我只是借着用用。刚才,我已经在你家门口的复印店把夹子里的原稿和剪报全部复印了两份,花了我一百多块钱呢!不过,这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挣回来的。”

“你复印它有什么用啊?”于小蔓依然是一脸的傻气。

“有用,当然有用!”阿慧的脸上露出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称的狡猾,“它会让我发财的。小曼,你在城市呆得时间太短,还不了解城市人。我算是看透了,你想在这里活得光鲜、富有,就得想歪门邪道。凭当保姆或是像田姐做清洁工,就是累死,一天到晚也只能挣个馒头咸菜的钱。说是劳动致富,那全是骗人的鬼话。我来这儿三四年,就没见哪个开出租车的当清洁工的成了大款。可我家那个大院和你家这个大院的人,住着别墅开着名车穿着名牌吃着宴席,哪个干过体力活?他们一个个耀武扬威的,花钱像流水,他们有什么本事?这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是像我们一把泪一把汗挣来的吗……”阿慧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激愤,一会儿又充满了哀怨。于小蔓觉得阿慧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她还是不明白阿慧要拿那些复印件做什么文章。

阿慧见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傻样子,就又进一步解释说:“我手里有这些复印件,马艳芳和钱哥都会给我钱的时候,说不定钱哥钱包里的那些牡丹卡就会钻到了我的花提袋里啦!”阿慧畅想着,小嘴巴得意地撇着,还晃了晃圆圆的脑袋。

于小蔓这才听出点门道:“你是说……你是说你要拿着复印件诈骗?”

“别说得那么严重。这算什么诈骗啊!我只想利用它弄点钱,过几天好日子。再说啦,他们的钱又不是正道来的,我敲一点点,就权当是对他们搞歪门邪道的惩罚。”

“可你这样做,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于小蔓忧,忡忡地说,“这不也是歪门邪道吗?”

阿慧不屑地瞪了于小蔓一眼:“你害怕什么?把柄在我手里,现在呀,我的处境就像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这样做是犯法的。”于小蔓生气地说。她真的不理解阿慧为什么会对一件犯法的事那样津津乐道。

阿慧一边把黑夹子从于小蔓的手里抽回来,放进花提袋里,一边嗔怪地说:“你是朽木不可雕啦。我也不愿再多跟你费口舌。这事到此为止,咱不再提了。不过,我有言在先,这事就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你明白吗?等我弄到钱,一定请你到小香港酒家好好吃一顿。”

“我不稀罕赃钱请客。”

阿慧把花提袋放到沙发背上,回头用手揽着于小蔓的腰,用圆脑袋蹭着她的肩头,像小女孩似的撒娇说:“好啦,别给你棒捶当针了。人家肚子饿了,你倒成铁锅盖了,连饭也不管啦!”

于小蔓这才换了笑脸说:“咱们做白萝卜红烧肉。你掌勺,我当帮手。做它两大锅。”

“天哪,你要撑死我呀!”阿慧有些做作地喊道。

“还有楼上你那个姚花花也要吃呀!”

“怎么,你给她吃这个?”阿慧认起真来。

于小蔓自知说漏了嘴,忙改口说:“今天就让她吃这个吧,省得我还要出去买汉堡包。节省点时间,咱俩好多聊会儿。”

阿慧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用遮掩了,小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给姚花花吃这个。要不,你哪来的钱买小食品啊!”于小蔓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还想为自己的做法编些理由,但她心里明白,无论如何她也骗不过鬼精鬼灵的阿慧。她真后悔不该用小食品招待阿慧。可每回阿慧来时,她都不由自主地倾其所有。阿慧见于小蔓不说话,就又说:“其实,你给姚花花吃白萝卜红烧肉没什么不好。这比汉堡包有营养。只是刘姐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的,她给姚花花那么多生活费,是因为汉堡包太贵……”阿慧欲言又止,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

于小蔓听着阿慧的话中话,突然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那苹果似的脸蛋像是被烧着了,烧得她眼赤心跳,嘴唇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她自以为保守得很好的秘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阿慧识破了。她一心想去弥补这个过失,却又手足无措地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情急之中,她差一点哭出来。

还好,阿慧在彻底揭穿了她的秘密,刺到了她的痛处之后,又开始来安慰她了:“好啦。瞧把你吓成了啥样子。我又不会告诉刘姐,你怕什么呀!”

于小蔓这才舒出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护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刘姐还不得给你扣一顶虐待病人的帽子。”阿慧没有让于小蔓继续表白下去,又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

于小蔓这回倒找到了反驳的机会:“我虐待她什么了。连你都知道萝卜红烧肉比汉堡包有营养。我又没饿着姚花花。”

“可刘姐会说你贪污了姚花花的生活费。”阿慧见于小蔓又在没理找理,还露出不服输的样子,就狠狠地来了一句。

正是这一句,真正地击中了于小蔓的要害。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嘴里还边念叨着:“我贪污生活费?这不是冤枉人吗……”阿慧见于小蔓真的承受不住了,就又攀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当真了呀?咱这不是在瞎聊吗?刘姐怎么会说你贪污呢?吃什么东西不花钱啊!刘姐最喜欢你啦,她常说她用过的所有保姆中,最让她称心放心的就是你。”

于小蔓这才嘟着小嘴,止住了哭。

阿慧见她不哭了,忙不失时机地说:“反正这件事也就咱俩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刘姐不一定领情。那咱就别告诉她。小蔓,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还值得哭鼻子抹泪的。别说咱没沾他们的光,就是沾了点儿,又怎么样?钱就该他们花,美食就该他们享受啊!走,咱们做萝卜红烧肉,好好开开荤!”阿慧连扯带拉地把于小蔓推进了厨房。

阿慧最后的两句话倒是让于小蔓吃了定心丸。这话王亮对她说过。真的,她怕什么呢?用姚花花的生活费买了些吃的,这也算贪污吗?

气头上的于小蔓突然又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她和阿慧一起切着萝卜,说说笑笑,很快便把刚才的烦恼给忘了。

周六早晨,刘丽萍的一个电话,让于小蔓吃了定心丸。刘丽萍在电话里说,去乡下的事要往后推几天,因为从北京来了一个客户,她要陪着看地皮。

放下电话,于小蔓就差没跳起来了。

昨晚,她往白云大学打了好几次电话,才找到王亮。听说周末的“聚会”要泡汤,王亮也很失望。他已习惯了这每周一次的“开斋节”。

于小蔓刚放下电话,又赶紧拿起电话,拨了白云大学的电话号码。

得到王亮“我一定准时到”的承诺后,接下来,于小蔓便开始一心一意地为晚餐做准备。

像以往的周末一样,她先是急匆匆地去超市采购。临出门时,她带走了从姚秀花嘴里省下的所有饭费,共计五百二十七元钱。刘丽萍的电话让她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她的心老是像小鹿一样跳动着,嘴里始终哼着一首叫《阳光下的男孩》的流行歌曲,每当哼到第三句,“你那明亮纯净的眼睛令我心醉”时,她就不自觉地放慢速度,再重哼一遍。就连上下楼的脚步也是跳跃的,就像一只在草地上奔跑的小山羊。

于小蔓在超市入口拿到筐子后,先进了酒类货架。她连眉头也没皱,就从货架上取下三百元钱一瓶的西班牙产红葡萄酒。虽然她和王亮都不善喝酒,也不会品酒,但为了营造一种气氛,为了能看到王亮酒后那兴奋的神情,于小蔓还是很舍得在酒上花大价钱的。尤其对来之不易的今天晚上,她更是在所不惜。电视上说这类酒多是假货,可不管怎么说,这酒瓶看上去十分精致,瓶盖上有金箔一类的装潢,更让于小蔓看在眼里的是瓶贴上的外国字。尔后,她又去了饮料货架,把四听可口可乐装进筐子里。她在肉食恒温柜前转了一圈,先后拿了两块韩国烤肉、一只家乡葱油煎鸡和一包威尼斯火腿肠。超市里现做的日本烤鳗鱼价格非常昂贵,就那么黄黄的不到半斤重一小段鱼肉放在快餐盒里,就要卖到四十多元钱。但于小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买下了。在超市的出口处,她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一袋黄灿灿的美国橙子,觉得摆在餐桌上一定很好看,就又提着分量很重的筐子奔到水果摊……她甚至还学着那女人的样子,选购了造型和口味俱佳的小甜甜蛋糕和可尔面包。

付完账后,走出超市的于小蔓数了数口袋里的所有零钱,竟还有一百多元。于是,她又在金玉公寓对面的副食店买了一块新鲜的猪肉。她要学着阿慧的做法,为王亮红烧猪肉块。

回到家里,于小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从超市采购的东西全部藏起来。尽管王景方和刘丽萍都很少光顾这个家,但她还是不得不预防万一。现在,她最担心的是阿慧不请自到。昨天阿慧走后,剩下她一个人时,她细细地回想着阿慧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是感到了后怕。一旦阿慧把这件事告诉了刘丽萍,她在这儿的日子就难过了。一方面她希望阿慧来聊天,另一方面,她又很害怕眼尖的阿慧发现新的破绽,尤其是今天,她最担心的就是阿慧的突然闯入。如果让阿慧知道王亮来度周末的事,那她于小蔓可是让人抓住了大把柄。诡计多端的阿慧会不会以此来敲诈她呢?尽管她不想把阿慧想得那样坏,可经历了昨天那场风波后,她还是告诫自己要小心。

正是这些“不速之客”弄得于小蔓既担心又紧张。她把食物袋提上楼,全部放进自己卧室衣柜的空格里,将柜门关紧,又关上卧室的门后,她才算松了一口气。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到她卧室里来,更不可能去开她的衣柜。

于小蔓站在楼道里,看了看手腕上的儿童电子手表,表盘上洋娃娃的手指正指向十一点。她这才想起该给姚秀花做午饭了。早晨,为了等刘丽萍的电话,她没有到门口的小吃摊上买早点,只给姚秀花吃了些昨晚的剩饭和剩菜——两个馒头,一碗米饭和半盘萝卜块,也不知她吃饱没有。

于小蔓转身下楼时,却意外地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声音。她猛一回头,就见姚秀花已爬出了门口,正用肥大的手掌吃力地抓住门框,似乎想站起来。

于小蔓瞪了她一眼,知道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也没走过去帮她,就自顾自地下楼做午饭了。

傍晚时分,天气骤然变了。黑压压的乌云阴沉沉地覆盖着西边的天空,一时间狂风大作,大院里的树木花草被刮得东倒西歪。只一会儿的工夫,天地间便是一片昏暗,能见度降到了极点,于小蔓从厨房的窗子往外看去,大院外面缓缓而过的汽车全都亮着灯,即使如此,那车灯看上去,也像萤火虫一般。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场沙尘暴。从去年开始,由于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起自大西北的沙尘暴就光顾了白云这个内陆城市。每每这样的天气,为了减少沙尘的袭击,人们上街都要把头和嘴巴包在头巾里;逆风行驶的自行车根本就蹬不动,甚至还会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而顺风行驶的自行车又很容易被从身后刮过来的暴风掀翻。因此,这样的时刻,大街上全是推着自行车艰难前行的人们。除了上班族之外,大多数没有急事的人都选择躲在家里。

于小蔓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沙尘暴在半空中起舞,心里也一阵阵地不安起来。她为王亮担心。她既害怕王亮因这恶劣的天气而不能如约,又担心此时已走在路上的王亮会遇到不测。前几天电视上就有过报道,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在沙尘暴天气,发生多起伤亡事故,有人被风刮掉的广告牌砸死,也有人被大楼上刮坏的窗子砸伤。

然而,就在于小蔓忧心忡忡的当儿,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王亮比原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他像是有什么心事,神情萎靡,眼睛泛红,头发蓬乱,本来很光滑的下巴上,也冒出了斑斑点点的黑胡茬子。在这狂风大作的深秋里,身上只穿一件红不溜秋的旧T恤衫,一条又肥又长的蓝裤子皱皱巴巴松松垮垮地挂在腿上,脚上那双不知穿了几年的黑皮鞋,也没擦油,鞋尖难看地翻着猪皮的灰白色。

“你生病啦?”他一走进门,于小蔓就吃惊地问。

“啊,没有哇,我挺好的。”

“你不冷吗?”于小蔓仍上下打量着他问。

“不冷。我从来不怕冷。”王亮用两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脸,强打精神说。

于小蔓端来一只切开的美国橙子,让王亮先在茶几上吃着,自己则忙着布置餐桌。

看着于小蔓忙里忙外的样子和满桌的美味佳肴,王亮的脸上才出现了笑意:“嗨,这么丰盛啊!”

“丰盛吗?瞧,我又买了一大瓶洋酒!”于小蔓见王亮来了精神,便拿起放在餐桌中央的红葡萄酒瓶冲着他得意地晃了晃,“真正的西班牙产红葡萄酒。”

“这酒很贵吧?小蔓,你哪来这么多钱啊?”王亮站起身,走到餐桌旁,拿起酒瓶凑在灯下看了看,尔后,又抬眼看着于小蔓,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于小蔓躲开他的目光,俏皮地说:“反正不是偷来的。你就别管价钱了,那些有钱人天天在大饭店里喝洋酒,咱们穷人就不该享受一回呀!”说着,就夺过酒瓶,拿进厨房启开了瓶盖。

“请入座吧,先生!”于小蔓点亮了桌上的四只蜡烛,幸福地看着温馨的烛光,学着电视里那些女主人的样子,对王亮做了个请的手势。等王亮坐下后,她又为他倒了半杯酒,这才退到对面的座位上坐定。

“来,王亮哥,把杯里的酒全喝了!”于小蔓端起酒杯,微红着脸,不无激动地说。

此刻,王亮的兴致也来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干一杯!”这一回,于小蔓为他倒了个满杯。

“不行。我哪能一口气喝这么多酒啊!”王亮看着杯里几乎要溢出来的酒,踌蹰着。

“你一定要喝!今晚咱们能坐到一块儿喝酒可真不容易啊!”于小蔓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完,“我原以为要等下个周末才能见到你……”她的眼圈红了一下,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近几天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当她讲丽萍批评自己多管闲事时,不由愤怒起来,把昨天在电话里不敢反驳刘丽萍的话,全对着王亮讲了出来。

王亮也被激怒了,他充满豪气地喝完杯中酒后,将酒杯往桌上一扣,义愤地说道:“小蔓,你就应该这样,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讲究自尊自爱,独立自主。至于主人的规定,去他妈的,那是不平等条约,他们不就是给了你几百块钱吗,就有权规定你这样那样,这些经过了你的同意吗?反过来说,你又给他们规定了什么呢?他们有什么权利干涉你助人为乐的自由?我在白云大学待这三年,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贫富的差别,富人对穷人的歧视。就拿我来说吧,在班里学习是头几名,体格健壮,仪表堂堂,可那些有钱的女孩子从不正眼瞧我,更别说跟我交朋友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家里太穷吗?我穿不起名牌,没钱请她们下馆子,给她们送礼物。唉,穷人的孩子想活出个人样来,难呐!我拼死拼活地学习,原以为能有个出头之日,现在我才知道毕业后仍是前途渺茫。如今国家不包分配,让大学生自己找工作,像我这样在城里无亲无故的学生,家里又拿不出钱请客送礼,哪个单位肯收留我啊……”王亮说到伤心处,眼里就有了泪光,“我爸我妈为供我念大学,吃尽了苦头,我本想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好好报答他们。而现在看,毕业后我面临的只有一条路:回老家待业,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被分到县城某个快要倒毙的小工厂当工人……这就是我们穷孩子的前途——难怪就连那些经济拮据的农村女孩子也很瞧不起我们,凡有点姿色的都千方百计地往富人堆里挤,拼命巴结城里的小瘪三子。这样她们就可以留在城里,兴许还能找到个好工作。我们班有个戴着近千度眼镜的男生,听说当年他的分数根本就不够录取线,他是大二时从民校插班来的,人长得真跟咱农村用的烟袋火包子差不多,萎萎琐琐,小里小气的,从头到脚没半点男子汉的样儿。可人家是财政局局长的公子,有权又有钱,一天到晚,身边总围着几个漂亮女孩。就连陶珍这样的有主见的女孩也……”

“你是说陶珍姐姐……”

王亮突然不说话了,站起身拿过酒瓶,对着瓶口就喝了起来。“王亮哥,别喝了!”蔓慌忙站起身喊道。

王亮颓然地放下酒瓶,借着酒劲,一直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于小蔓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流眼泪。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感到既兴奋又悲伤。但她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只是觉得让热乎乎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很痛快。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后来,还是头脑尚还清醒的于小蔓拭去了脸上的泪滴:“王亮哥,咱们这是怎么啦?今晚能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心里憋得难受,小蔓,今晚我来,就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在大学的宿舍里,我不能哭,我不想让那些有钱人看笑话。可你知道我的心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我实在受不了这个折磨啊……从大一起,我们俩就很投脾气。虽然一南一北,却都是从乡下来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现在,临近毕业分配了,她终于做出了抉择……她不想跟我回贫穷的老家,她更不想过她父母那一代人的穷日子……好哇,这下她肯定能留在白云市了……大老板的游泳陪练,你听说过这么高尚的职业吗?一个清纯的女孩和一个男人在游泳池里……她可真是找了份好工作……可我呢?我怎么办啊……一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王亮断断续续地说着。

从王亮的不连贯的诉说中,于小蔓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并不多么难过,小脑袋里甚至还开始了想入非非。

“王亮哥,陶珍姐姐离开了你,这又有什么关系?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女孩子爱上你的。”于小蔓平静地劝慰着。

“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女孩。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女孩子能善解人意,这是最重要的。”

“她把你一脚蹬了,你还夸她!”于小蔓心中泛起一股妒意。

“那不是她的错。她有选择幸福生活的权利。她家在贵州农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她是家中的老大,下边还有一个弟弟。她早就对我说过,父母期望她大学毕业后,供弟弟读书。如果她嫁给了我,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我不恨她,只怨自己没本事。”王亮说着,又拿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酒。

“小蔓,我们喝!”王亮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举起了酒杯。

于小蔓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别喝了,要是喝醉了,你今晚怎么回学校啊!”

王亮却不管不顾地将杯中酒一股脑儿灌进了嘴里。接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于小蔓见劝不住,就抢上去,想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不料,两人一躲一闪,一下子把酒杯打翻在地,紫红的葡萄酒和着碎玻璃渣飞溅了一地。

王亮先是一愣,尔后便恼怒地冲着于小蔓大吼起来:“小蔓,你这是打我的脸啊!你瞧不起我,就因为我穷,你就不让我喝个痛快!”

“王亮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喝醉了。”于小蔓忙赔着小心。她赶紧清扫了地上的玻璃渣,又走进厨房,为王亮端来一杯开水。

王亮顺从地喝下半杯水后,突然用手蒙住脸,大声地呜咽起来。这清醒后的大恸把于小蔓吓坏了,也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呆愣了片刻之后,她自己也随之大哭起来。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本来,受过伤害的你觉得那一切都成为过去,现实开始变得平和、安宁,可当另一个人在你面前撕开了他的伤口展示给你看时,你身上那些旧有的疤痕便开始隐隐作痛,开始流血。在这失声的痛哭中,于小蔓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贫穷的乡村生活,想起了槐树镇中学那些充满了欢乐和耻辱的日子……更让她伤心欲绝的是眼前和将来的无望。她只身漂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靠给人家当保姆为生。这样的日子到何时才是尽头?阿慧说得对,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哪个人是通过辛辛苦苦地当保姆做清洁工发了财的。出苦力的人,将永远出苦力;贫穷的人将越来越贫穷,这是定数,也是命运。父亲,曾是那么一个乐观而又自信的农村青年,他拼死拼活地劳作,一心一意想让妻子和女儿过上好日子。但最终却将自己年轻的生命丢在矿井里……母亲,一个做梦都想享受荣华富贵的女人,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却始终在贫困线上挣扎,她到底被沉重的债务压垮了,直至自杀……而等待她于小蔓的命运又将是什么呢?姚秀花死后,刘丽萍真的会送她进学校念书吗?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刘丽萍对她时好时坏的态度,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的诚意。在这个高深莫测的城市,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一笔交易。人们在相互利用着对方也利用着自己的优势,进行交易。有权的人与有钱的人交易;富人用钱与穷人的体力进行交易。阿慧像是终于看透了这其中的奥秘,所以,她不惜冒险,干起了诈骗的勾当。她于小蔓不会那样做,也不齿于那样做。可这儿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看上去根本不把钱当成一回事的刘丽萍,也不会仅仅为了同情和怜悯送她于小蔓去念书。那么,在姚秀花死后,她又该何去何从呢?她透过泪眼,复又看到了蹲在尘土飞扬的小广场上找工作的自己……她仍是一无所有,就像有人为她画了一个圆,在几年之后,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她就这样一家又一家地做着保姆,看人家的眼色,听人家的斥责,直到头发花白,两眼昏花,两条腿再也走不动路……她这样穷困潦倒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母亲自杀后的第二天,她不管不顾地毅然登上通往这座城市的火车时,分明是奔着美好的生活来的。当火车在漫长的黑夜中轰隆隆地行进时,她那悲凉的心中,分明还有着一丝丝的甜意。但八个月之后,这座城市给予了她什么呢?别墅、名车、花园,这些都是别人的,她于小蔓只不过是个看客,而且终将永远都是看客。就连王亮这样的大学生,都对前途充满了悲观和失望,那么,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进了大学,命运就会有所改变吗……于小蔓感到自己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罩在一张大网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突出去……

窗外的沙尘暴,擦过窗玻璃,发出尖厉的声音,向空中卷过去。风暴的余威从窗玻璃缝隙中挤进来,带进一团沙尘,餐桌上的烛光倏忽间被吹灭了。

屋子里一片黑暗。几乎是在同时,两人都止住了哭。他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震住了。而于小蔓却把这当成一种不幸的预兆,竟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起来。

“王亮哥!”她用发抖的嗓音惊骇地叫着。

王亮站起身,没有去打开电灯,却摸索着来到于小蔓的跟前,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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