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靠运气的,比如钓鱼、打麻将、蒙选择题。这些时候,运气好的人和运气不好的人,从同一起点出发,到达不同终点。
运气的综合,就是命运。
此时何小兵正坐在房子里愣神儿,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空的,就这么坐着,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
房子是他花二十多万买的,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公寓,搬来的时候,家电都配好了,何小兵拎着吉他就直接入住了,他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
何小兵已不去想为什么那张彩票会变成纸团跑到琴箱里了,想起来也没用了,现在那个纸团变成了税后的八十万,可供何小兵支配了。
人生就像一场梦,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是美梦,两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界限。如果那天何小兵也像琴行老板那样,一组号买四注彩票的话,那又将是另一种结果。如此看来,何小兵只买了一注,显然是不够幸运,但跟那些没中奖的人比,他太幸运了。所以,有些事儿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很难说清楚。
兑了奖,何小兵存了十万,打算找个机会回家,把这些钱给母亲和何建国,这么多年了,他俩也不容易。
然后何小兵买了张机票去找夏雨果,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夏雨果吓了一跳。当得知何小兵中了一百万,何小兵问她这个钱怎么花的时候,夏雨果没再被吓到,只是说:“怎么着你也得给我买点儿好吃的,把我这个书包装满了,然后剩下的钱,你想干吗就干吗,这钱是你的。”
何小兵在看到海报上的那组中奖号码后,就想好这些钱怎么花了,他打算给自己录一张专辑。现在专辑已经录出来了,母带就摆在他面前。封面是黑色的,何小兵早在四年前就想好了,有朝一日能出专辑的话,就用这个样式的封面,只有黑色才够狠、够劲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觉得黑色才是对的,从没想过别的颜色。
截至母带阶段,何小兵已经花了四十万制作费。词曲都是自己写的,不用花钱,只需要支付制作人、乐手、编曲和录音棚的费用。本来二十多万就能录出大陆唱片的水准,但何小兵觉得要做就往好了做,他愿意为能再好点儿埋单。
母带做好后,何小兵只听了一遍,便把它从音箱里取出,不敢再听。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上面的声音没有让他觉得美好,不仅不动听,甚至是难听,就连以前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黑色封面,现在也变得难看了。
何小兵很失望。如果说,以前出专辑是他的理想,这个理想最大的价值,就是别人怎么看无所谓,他自己觉得有价值。现在录出来了,自己听完都觉得毫无价值,何况别人。
专辑里的十首歌都是何小兵几年前写的,最近的一首也是一年多前写的,现在听起来,异常矫情。写这些歌的时候,何小兵刚二十出头,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矫情不是矫情,而是诗意,于是这些歌也不可避免地矫情上了。当初录制的时候,何小兵正处于理想即将实现的兴奋中,耳朵不客观,迫不及待地找人录制。那些参与录制的人,也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为了把这个活儿拿下,只是一味迎合何小兵。当被问到是否好听的时候,没有人说不好听,只有说好听,这个活儿才能尽快完成,钱才能拿到手。现在尘埃落定,何小兵清醒了,再听,发现了问题。这些歌,无论歌词还是旋律、配乐,都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或者说达不到他对好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十首歌,用了十种不同的方式在无病呻吟,何小兵过了迷恋这种感觉的岁数。
这种前后的变化,跟岁数有关,也跟何小兵的生活条件发生了变化有关,从无产者,变成了有产者。以前社会给予不了他满足,只能给他愤怒,现在社会突然给了他点儿好处,他能够对以前看着别扭的事情转过头去了,一直盯着,事情也不会变好,甚至会因为自己的加入而更别扭,不如让那些烦心事儿离自己远点儿。以前坐公车,车上总会发生各种让何小兵看不惯的事儿,当那些他认为本不该是生活在当今这个文明程度的社会的人做的事儿屡屡发生在眼前,让他对人性之丑感到绝望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差。而现在,为了避开那些令人气愤的事儿,出行可以打车了,那些事儿也在眼前消失了,心情也会比以前轻松。以前看什么东西都是黑的,因为接触的现实让眼前蒙了一层黑,现在接触不到那些黑了吧唧的现实了,于是世界以另一种颜色呈现在眼前。
以前何小兵认为好歌的标准就是得狠、批判、对异己毫不留情、骂个狗血喷头,当你感觉世界是黑暗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歌才能给你光明。但是世界只在一个人的某个时期才是这样,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再听这样的歌就觉得小题大做了。好歌,应该什么时候都愿意听,无论快乐、悲伤、在路上、在家,听着都不难受。
当何小兵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晚了,已经录出来了。
本打算给自己留一个美好的纪念,如果这个纪念不够美好,不如不留。何小兵打算把母带销毁,他不希望自己憋了好几年,就弄出这么一个玩意儿。
他的失望不仅在于专辑录得不理想,也因为这个为之付出多年辛苦的理想,竟然这么轻易因为有了钱就实现。如果早有这四十万,是不是就不用苦那几年了?难道这个理想就值四十万吗?理想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现在专辑出了,尽管很不满意,至少算是圆了多年前的梦,那时候他天天想着这事儿,生活简单而丰富,现在梦没了,生活顿时单调了,然后该怎么办?
失望,彷徨。两种情绪困扰着何小兵。以前他也对很多事情失望过,但跟这次比起来,以前的绝望不过是心情的阴天,而这次则是狂风暴雨;以前他也彷徨过,那时候也找不着方向,像迷失在雾中,虽然不知远处是什么,但至少能看清脚下的路,迈得开腿,还能往前走两步,现在则深陷黑暗,举步维艰。
以前无论现实怎样,听到音乐,心灵是完整的、自由的,一首歌,能听一天,没钱,听打口CD;现在有钱了能听原版的,但一架子CD也听不进去了,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听着难受,好像自己的心里也被打了口。
自打听完录的专辑,何小兵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都是梦——梦见没交作业,醒了,所幸是梦。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失落,那种天很蓝、云很白、空气舒适、阳光普照、坐在教室里趁老师转身之际捅鼓女生两下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看两集动画片就能幸福一晚上,并从此对生活有了盼头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了。那些尽管不自由,但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日子离他远去了。
何小兵买了一个游戏机,试图找回失去的乐趣,电视比以前的大多了、清晰多了,游戏比以前的色情多了、暴力多了、血腥多了,但何小兵没觉得好玩儿,只是每天烦闷的时候,一个人面无表情,麻木地抡着胳膊砍着电视里的人,血沫四溅。
何小兵时常回忆几年前那种焦躁的感受,那时候虽然挺难受的,但心里是满的,现在不难受了却反而更难受,难受是因为内心充盈的难受不见了,就像鱼,要生活在水中,水脏点儿也没关系,但是换成没有污染的空气,鱼也活不了。
夏雨果大四实习,父母帮她找了一个北京的单位,她回了北京。何小兵并没有因为夏雨果的出现而心情好转,依然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家附近有一个破公园,门票一块钱,老年人免费,平时除了老头儿老太太进去遛弯儿,没什么人去。何小兵每天睡醒后,都带上面包和水,花一块钱买张票进去,找棵树坐在下面,打发时间,累了就躺下,耗到公园关门,回家。
他在每棵树下都坐过了,清楚了这个公园里有多少棵树,杨树多少,柳树多少,银杏树多少……哪棵树上有鸟窝,哪个窝是喜鹊的,哪个窝是乌鸦的……
坐在公园里,何小兵每天都在想一件事情:写一首不装B的歌。可是写来写去,越写越觉得装。最终,他终于想通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装B。
写歌,以及一切艺术创造,当往外使劲努的时候,肯定不会好,好的作品不是挤出来的,而是它自己流出来的,艺术家只是把它接住了而已。
在写歌上,何小兵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是水平又达不到自己制定的标准,于是沮丧、郁闷、烦躁接踵而来。他的坏脾气,已经渗透到他和夏雨果之间。
夏雨果每天都要给何小兵打几个电话,问他干吗呢,何小兵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何小兵就反问夏雨果:“你说我干吗呢,我能干吗啊?”
在几次得到何小兵这样的答复后,夏雨果再给何小兵打电话,刚要问“干吗呢”,说出俩字,赶紧改口:“吃了吗?”
何小兵也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说:“吃不吃能怎么着?!”
夏雨果知道何小兵心情不好,没事儿便不再给他打电话,但何小兵并没有因此就不找夏雨果的碴儿。有一天天黑了,何小兵从公园回来,看见夏雨果正就一件商品在网上和卖家交涉,夏雨果觉得东西有问题,要求退货,卖家不退,夏雨果就从各个角度给商品拍了照,把照片传过去,然后继续理论,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货不退了,卖家答应优惠十块钱。
“一晚上,就省了这十块钱,值吗?”何小兵不解。
“哪怕一块钱,也得让他承认,他的东西有问题,必须较这个真儿!”夏雨果自豪地说。
“你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有意义吗?”何小兵说,“人不应该纠缠在这些事情上!”
“你说人应该干什么,别拿你认为的那样来要求我,我可以干我喜欢的事儿,人最应该追求的就是自由。”夏雨果说。
“你的自由就是无聊!”何小兵很不屑。
“我乐意无聊!”夏雨果把刚才拍照的洗面奶放在何小兵面前说,“这个东西是给你买的,你要不用,可以扔了。”说完走了。
何小兵看着桌上的洗面奶,拿起来进了卫生间。
夏雨果并不记仇,第二天实习结束后,依然出现在何小兵面前,第一句话就是:“那洗面奶好用吗?”
“你怎么肯定我用了?”何小兵说。
“脸干净了呗!”夏雨果得意地说。
“看出我脸干净了你还问!”
“看来这家店的信誉还不错,东西是真的,这瓶用完了我再给你买啊!”
“敢情你拿我的脸做实验呢!”
“不用你的脸,难道还用我自己的脸啊!”
夏雨果总是在有意调节气氛,然而何小兵的心情并没有为此而好转。夏雨果继续能为让何小兵高兴起来而努力,周末,她说想去海边玩儿,其实是想让何小兵换个心情。可是两人坐火车到了海边,何小兵依旧愁眉苦脸。
夏雨果往何小兵身上撩水,买一只大螃蟹吓唬何小兵,何小兵仍无动于衷。
“生活多美好啊!”夏雨果深吸一口海风说,“海子写得多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他自杀前一个月写的。”何小兵任海浪冲湿裤脚。
“黑夜给了人黑色的眼睛,顾城说咱们要用它寻找光明。”夏雨果捡起一扇贝壳说。
“他就是说说,他要是找着了,就不自杀了。”何小兵说。
“你看这个贝壳的花纹多好看啊!”夏雨果把贝壳举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没说什么,但是一点儿没觉出贝壳好看,他不明白夏雨果为什么那么容易满足,为什么成天乐呵呵的。
从海边回来后,何小兵的心情丝毫不见好,烦躁的情绪继续折磨着他。
一天,何小兵饿了,路过超市,想进去买点儿吃的,结果进去一看,发现超市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货架前挤来挤去,拎着购物筐的,推着购物车的,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跟东西不要钱似的。
超市的各个空间都被塞满了商品和人,贴着各种打折的广告,还有人在叫卖,带着麦克,明明是个女售货员,声音比男的还粗犷,音箱的音量比摇滚演出的还大,但就因为所卖东西便宜,一群老太太也不怕吵了,站在音箱前的货架旁,挑挑拣拣。随时有工作人员推着货物车过来,把商品填满,并告诫那些老太太别乱翻腾,东西都是一样的,老太太不听,继续翻自己的,双方开始争吵,破口大骂。
超市的另一头,也有商品在促销,买东西的不厌其烦地问着各种价格,卖东西的爱答不理,看不起这些老买特价商品的人,好像自己是贵族似的,他们多数也只是外地来北京打工的,他们的消费水平也达不到能购买奢侈品或花钱不加思考的程度,但就因为此时他们扮演的是卖的角色,所以他们就能高傲。但这高傲丝毫没有削弱购买者的热情,只要实惠,能少花点儿钱,被冷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小兵顿生烦躁,他来这里只为了买点儿吃的,没想到还要目睹这些他并不想见到的场景。
“吃他妈一顿饭,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最后还不是变成一泡屎,你们丫就没点儿正事儿吗,都扎超市里混时间来了。”何小兵想。
就在这个时候,何小兵看见夏雨果正混迹在人群中,东摸摸西看看,兴趣盎然,何小兵偷偷跟了上去。
夏雨果买了牙膏、香皂、方便面、火腿肠、薯片等物品,如果是何小兵买,也就用时二十分钟,但是夏雨果用了一个多小时,每件物品都拿起来看看,看完又看同类物品,然后从中挑一个——不知道挑的标准是什么,便宜的?生产日期近的?包装好看的?干净的?——放进购物车里。买完要买的东西,夏雨果并不着急回去,推着车把剩余货架也转了一遍,这才去结账。
因为购物金额达到一定数额,夏雨果获得一次抽奖的机会,煞有介事地从抽奖箱里摸出一张卡片,刮开,脸上乐开花了,用卡片儿换了一根笔,拎着买的东西离开超市。
何小兵想上前帮夏雨果拎东西,又想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情,便继续跟在后面。
回去的路上,夏雨果一直在玩儿那支笔,过马路差点儿被车撞了。幸好只有一条马路需要过,何小兵可以耐心地在后面看着夏雨果。
夏雨果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从袋里掏出一个果冻,打开,边走边吃,慢慢悠悠。
终于到楼下了,夏雨果把果冻盒扔进楼口的垃圾箱,上了楼。
何小兵过了一会儿才上去,一进门,夏雨果就把刚买的东西给何小兵看,并绘声绘色地描述购物抽奖经过,然后美滋滋地拿出那支笔:“这根笔好写,给你记歌词用吧!”
何小兵没有接,他不理解夏雨果为什么能如此热衷这些无意义的事物。
“拿着!”夏雨果要把笔夹在何小兵的耳朵上。
何小兵躲开了。
“怎么了?”夏雨果拿着笔的手悬在空中。
何小兵夺过笔,扔在地上。
夏雨果的笑容消失了,捡起笔。
何小兵又夺过笔,扔进垃圾筐。
夏雨果没有再捡,目光落在垃圾筐里的笔上。
“我和你可能走不到一块儿去,咱俩是两种人。”何小兵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何小兵对夏雨果的感情已经退热了,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时,他向往爱情,当熟知这个滋味的时候,便失去了热情,觉得谈恋爱也是件挺没劲的事儿,并为此而烦躁。
何小兵之前对夏雨果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首先,夏雨果的外形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类型,面容姣好,体型匀称,走路时上身挺直,迈开两条修长的腿。这一点,跟何小兵高中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很像,这种类型的女孩,对何小兵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但在一起时间长了,这种吸引力便减少了,就像刚吃完螃蟹的人,到了水产市场不会太激动的。其次,夏雨果的性格也是何小兵喜欢的那种,安静但不沉闷,活泼但不闹腾,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恋爱期间,何小兵从夏雨果那里也得到许多心灵的收获,他很难再跟夏雨果相处下去,并不是夏雨果的责任,而是他的问题,他现在的状态跟任何人都难以共处。
何小兵现在对夏雨果仍存感情,但个人内心的纠结远强于现存的感情,于是,这份爱情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聊胜于无,何小兵并不想失去。他对那么轻易就说出这话也有些后悔,但近来的烦闷让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何小兵说完那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了,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作出决定需要勇气,当勇气不足以立即作出决定的时候,耗着也是一种办法。
过了一会儿,夏雨果捡起垃圾筐里的笔,说太晚了,该走了,便回了家。
何小兵要送夏雨果,被拒绝了。
此后夏雨果没再主动联系过何小兵,几天后,何小兵主动给夏雨果打电话,说没吃的了,想去超市买点儿,让她陪着,夏雨果答应了。
但是到了超市门口,看着停车场停满了车,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何小兵又不想进去了,让夏雨果进去帮他买,他在门口等着。
夏雨果没说什么,进了超市。
何小兵在门口等了很久,按夏雨果买东西的风格,把她需要的时间都算进去了,仍不见夏雨果出来。何小兵给夏雨果发短信,半天不回,又打电话,关机。何小兵就进去找,两层都找遍了,不见夏雨果人影,又去超市服务台广播找,等了半天仍不见人。
何小兵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夏雨果,正犹豫着是继续等,还是走,收到夏雨果的短信:咱俩确实不合适,你太自我了,我会成为你的负担,还是分开好,不用找我,你找不到的。
何小兵顿时慌了,赶紧把电话打过去,夏雨果已经关机。
何小兵去找过夏雨果几次,均无功而返。
夏雨果就这样跟何小兵分开了,她的离开,在何小兵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综合以前的焦灼,何小兵更加烦躁了。
屋里拉着窗帘,密不透光,何小兵已经三天没出门了。饿了就煮方便面,方便面吃完了就吃挂面,别人家厨房传来的都是热火朝天的声音,切菜声、打鸡蛋声、炝锅声、铲子碰锅声……听着就好吃,何小兵家永远是煮面的声音。有一次何小兵从冰箱里找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黄瓜,还没坏,想弄个拍黄瓜,但没心情做,便干嚼黄瓜,没味儿,觉得应该有醋和蒜才好吃,于是就着蒜,蘸着醋,吃完了黄瓜。困了就睡觉,地上、沙发上、床上,逮哪儿躺哪儿。烦了就没办法了,在尝试了各种转移烦闷的办法均不见效后,何小兵越来越烦了。
何小兵打开电脑,试图转移注意力,缓解心情。最近他烦了就上聊天室,进去后谁跟他聊什么他都聊,有时候还冒充女的,甘愿受到各种色狼的骚扰。有一次和一个女的从下午聊到深夜,聊得很透彻,最后那个女的想跟何小兵网络做爱,何小兵问怎么做,对方说打字,把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儿打出来,何小兵说去你大爷的,我他妈知道你是男的女的啊!然后下了线。
这次何小兵一上网,又看见了这个人,赶紧拉进了黑名单。何小兵在网上转了一圈,以前常去的那个聊天室,因为聊什么的人都有,被关闭整顿了,看到淘宝网有人拍卖聊天时间,只要支付给他钱,他就陪你聊,聊什么都行。已经拍到十五块一小时了,何小兵出价二十,领先了,可是距离拍卖结束还有一天的时间,何小兵等不到一天以后了。
何小兵在这种心情下,不愿意和熟人聊天,那样只能越聊越累,找个不认识的人,彼此不熟悉,脑子不用想太多,说些浅尝辄止的话,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忘记烦心事儿。
这时有人敲门,何小兵去开,是推销长途电话业务的,问何小兵是否需要安装。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何小兵都是二话不说,就把门关上,但是这次,他把那人请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详细介绍一下。业务员受宠若惊,头一次被请进门还给倒了水,为了对得起这杯水,他从头到尾把该项业务和公司背景介绍了一番,并一再强调办理后能省多少钱。何小兵听着,偶尔问个其实他并不关心的问题,他知道无论办还是不办,谈话很快都会结束,便不轻易表态,不断制造一些话题,延长聊天时间。
业务员煞费苦心地说了半天,也不见何小兵流露态度,却在一个劲儿地找话说,不知道何小兵打的是什么牌,觉得何小兵脑子有问题,宁可失去这单买卖,也不想逗留了:“对不起,我还要去别的住户家推荐,您要是有意办理,就跟我联系吧。”说完递上一张名片,赶紧走了。
屋里安静了,何小兵再次坠入空虚。不仅心里空,肚子也空了。不仅冰箱里,这间屋子里已经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了,何小兵只好下楼去买。
出了楼门,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何小兵眼前一阵发黑。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楼下遛狗,不知道为什么,狗和她长得很像。小狗瞪着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何小兵,像看着一个怪物,冲何小兵叫唤了几声。
遛你妈B什么狗啊遛,人活好了吗,还遛狗!何小兵这样想着,恶狠狠地瞅了狗一眼。
狗似乎看穿何小兵的心思,冲何小兵叫得更凶了。
何小兵到了农贸市场,想买点儿米,十几种米装在袋子里敞开口,不知道该买哪种,想了半天才说:“米……都多少钱啊?”
“要哪种?”卖米的说。
何小兵也看不出这些米有什么区别,都装在编织袋里,只是有的发黄,有的发白。
“这个黄点儿的多少钱?”何小兵随便挑了一个问。
“三块五。”随后卖米的说了这种米的名称,何小兵没听过,也没记祝“那个白点儿的呢?”何小兵又问。
“四块二。”卖米的又说了一个何小兵听不懂的名称。
“白点儿的好,还是黄点儿的好?”何小兵问。
“看个人口味儿。”
“那个深黄的多少钱?”
“那是小米。”卖米的笑着说,“给坐月子的人熬粥好。”
最终何小兵没有买米,觉得太麻烦了,回去还得蒸,只买了几个馒头,拿起来就能吃了,他没心情给自己做饭。
填饱肚子,何小兵不想回去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便去找顾莉莉。
顾莉莉正在家做面膜,让何小兵自己先坐着,她去卫生间洗脸。
何小兵一个人坐着没意思,也进了卫生间,站在顾莉莉身后,看她洗脸。
“你要喝水就自己倒,冰箱里有可乐。”顾莉莉正用毛巾擦着脸说。
何小兵走上前,从后面搂住顾莉莉。
顾莉莉擦完脸,一转身摆脱开何小兵,出了卫生间,何小兵跟了出去。
顾莉莉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凉可乐,出了厨房,何小兵站在厨房门口,又从正面抱住顾莉莉。
顾莉莉打开可乐,塞到何小兵手里,躲闪开。
“怎么了?”何小兵问。
“给你喝点儿凉的清醒清醒。”顾莉莉说。
“清醒什么?”
“以后你来找我可以,就别这样了。”
“为什么?”
“这样不好。”
“因为你有男朋友了?”
“不只因为这个。”
“你男朋友是干吗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顾莉莉说,“你也有你的女朋友。”
“分了。”
“为什么?”
“烦!”
“烦什么,专辑录得怎么样了?”
“就为这个烦,我都想把母带扔了。”
“有什么可烦的,大不了就当没录呗!”
“说的简单,我这些年在北京图什么,要是这事儿能这么容易过去,我待不到这事儿实现早就回老家了。”
“那就别想这事儿了,一直想下去,你就会一直烦下去。”
“可是我不能不想,这是我生活的全部,如果干不好这事儿,我就生活不好。”
“你换个角度想,生活本身才是最高级的艺术,你应该搞好这门艺术。你的圈子太狭小,都是像你这样的文艺青年,视线太窄,你应该多跟其他行业的人接触,比如普通老百姓,或者商人。”
“我不跟商人聊,我觉得他们傻,他们也会觉得我傻。”
“你别自作聪明地认为从政或从商的人傻,他们中的人,多数比你聪明。当然,他们没有权利因此就蔑视搞艺术的,艺术是生活中最纯粹的。”
“后来变得不纯粹也是因为他们的介入,这帮孙子!”
“每个人都得尊重对方的选择,谁都有选择自己职业和生活方式的权利,你搞艺术没错,他从商也没错,看不惯对方,要么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好,要么就是自以为是。”
“你说这话,难道你就不自以为是了吗?”
“在生活面前,每一个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同的是,有人离井口近点儿,看到的东西多点儿而已,谁也别以为自己比别人多看到点儿东西就不被井挡住眼睛了。人的一生,就是从井里往上爬的过程,让自己尽量多地看到世界的真相。”
“你怎么跟个老师似的。”何小兵的语气充满不屑。
“你有权利这么看待我,我也有权利这么去想。现在你正是自以为是的时候,不知道再过几年你看现在的自己会有什么感受,想想你现在对小时候有什么看法,不觉得那时候很荒诞吗?”顾莉莉平静地说,“你早晚也会改变的,你要知道这种实相——无常,这是一种智慧。”
“无论什么智慧,对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的人来说,都是教条和毫无用处的,只会限制人性,和扯淡无异,我听着怎么那么虚啊?!”何小兵说,“我需要的是能从我现在的真实处境出发的办法,而不是所谓的狗屁智慧。”
“只能说你现阶段无缘理解和欣赏这种智慧,你还太单纯!”顾莉莉依然和颜悦色。
“单纯怎么了,既然当不成最复杂的人,我就做个最单纯的人。”
“好吧!”顾莉莉一笑,“我要去画廊了,你要是没意思,可以跟我去那儿看看。”
“不了,我回去了。”何小兵自己走了。
路上,何小兵接到电话,是制作人打来的,问何小兵什么时候压制光盘,何小兵说不压了,他已经把母盘销毁了。制作人说可是已经把白盘买来了,全都准备好了,何小兵说钱会一分不少给他的。制作人说反正钱都花出去了,不弄白不弄,说不准一发行,还火了呢,就差这一哆嗦了,做了得了,省得遗憾。何小兵说,发行了我才遗憾呢,这事儿就此结束了。
何小兵又去了以前他常光顾的那家卖打口带的音像店,店还在,装修变了,放的歌也变成何小兵讨厌的流行歌。何小兵听着难受,跟店员说别放了,店员问为什么,何小兵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就说这张CD他买了,店员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新的给了何小兵。何小兵说算上正在放的这张盘,一共几张,他都要了。店伙计说,今天你把盘都买走了,我们放不了了,但是明天老板又会进货,还是得放。何小兵说,那我不管,现在我不想听到这声音。
买下店里所有的CD,何小兵出门后扔进垃圾箱,心情稍稍好一点儿了。
但是没走多远,另一家又在放这张CD,何小兵又要全部买下,这回的店员是个小女孩,说这张唱片是她自己的,不卖,她就愿意听这歌。何小兵刚刚好起来的心情更糟了。
回到家,何小兵看见那只总在楼下徘徊的流浪猫正满足地享受着夕阳的余晖,很是羡慕。以前在平房住的时候,何小兵就羡慕流浪猫,它们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人就不行,有尊严,不食嗟来之食,所以就得饿着,活得还不如一只猫。现在吃饭对他不是个问题了,他依然羡慕这些猫,它们吃饱了可以什么都不想,有太阳就晒太阳,有雨就躲雨,总会有好心人给它们送饭吃,没人送饭它们也饿不死,不用考虑自己的明天,不用考虑生活的意义,跟它们比起来,何小兵觉得自己很不幸。
何小兵难受,因为心不知道放在什么上面,放什么上都觉得没劲,需要一件事情牵扯他的注意力。何小兵突然想到,要不然犯点事儿,畏罪潜逃,这样内心就惶恐了,天天想着怎么躲警察,就不没劲了,但是何小兵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心理有问题,精神没问题,做不出这种荒唐事儿。
何小兵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睡眠不好,白天总困。睡着后,何小兵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童年、少年、现在,各种时期的人在梦里纷至沓来,他们跟何小兵在一起又发生了许多新奇的故事,这些事儿让何小兵心里有了复杂的情绪,醒了。睁眼一看,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有点儿渴,打电话叫人送水。
送水的人马上就到了,敲门,跟何小兵打招呼,换上鞋套,进屋,取下饮水机上的空桶,换上新的,跟何小兵再见,出了门。每次送水,都是这一套,他都很有耐心,露着一口小白牙,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他总是笑呵呵的,何小兵也很想像他那样,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是濒临死亡,他不知道该如何抢救。
只有死亡自身才能拯救死亡,这是一本书里的一句话,何小兵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如果现在有一把枪,何小兵会用它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放一首空灵的音乐,没有歌词,往昔画面浮现在他眼前,有暖色调的,但大部分是冷色调的,他闭上眼睛,微笑着扣动扳机,一切痛苦都解决了。但是那样,他的父母会很难过,他不想只图自己省事儿,而让他们难过,那样的话他也会难过,可是他都死了,还难过什么呢?但是现在,他还活着,不得不考虑到这些事情,所以,即使真有一把手枪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做出这事儿,除非喝多了。那些自杀的人,有多少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结束自己生命的呢。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何小兵穿上鞋,下了楼,他要看看别人都是怎么活的,都在为什么活着。
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楼下并不寂静。电梯口,一对正在搬家的小两口,女的抱着盆,里面都是衣服架,男的搬两个纸盒箱子,两人的表情显示,对即将搬入的这个新家很满意。楼口的男保安在跟女保安打闹着,两人穿着制服,都长了一副农村人的面容,男保安炫耀着他的手机,能听MP3,两人玩儿得很开心。花园里,有情侣在拥抱,可能他们的恋情家里还不知道。睡不着的老头儿在玩儿小区里被雨浇过的健身器械,吱吱作响。
三个开黑车拉活的老爷子在门口聊天,看样子都小六十了,问何小兵坐车不,何小兵摇摇头,他们继续聊天,其中一人对第三个人说第二个人:“丫都当爷爷了,牛B大发了!”然后是三个老男人质朴的笑声,早点儿当上爷爷是他们的生活目标。
路边有个女人在打电话,操着何小兵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口音,但能感觉到她很快乐。一家简陋的家政中介公司还在营业,就一台电脑一张桌子,老板正在网上斗地主。一辆马车拉着一车西瓜停在路边,车上摆着秤,赶马车的点着煤油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打着电话:“这月开了一千,压了两百,你们那儿压钱吗?”
旁边的大排档,坐着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跟着几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喝着酒。饭馆门口停着拉泔水的廉价车,有一伙人刚打完架,警察来了,打架的人捂着流血的鼻子在花坛里找鞋。
何小兵走到立交桥底下,多年前的夜里,他看完摇滚演出后吃过这儿的卤煮火烧,现在这个摊儿还在,老板还是当年的那个大姐,人老了,碗小了,价涨了。何小兵要了一碗,卤煮还是那锅卤煮,火烧还是那个火烧,但他已吃不出当年的那个味儿了。吃了两块肥肠,就走了,以前他都把汤喝干净。
何小兵又路过一家麻辣烫店,空气里的香辣味儿把他吸引进去。这家店在一条小路上,门脸儿不大,人不少,门口坐着两个糙老爷们儿,光着膀子,攥着酒瓶,大放厥词。店里,进来一个老外,穿着拖鞋和短裤,取牌儿、拿盆、挑菜、自己从冰柜里拿一瓶啤酒、去吧台、结账、把装了食物的盆放到窗口、拿了一个纸杯,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倒上啤酒,等待烫好的食物上来,一切轻车熟路,不像生活在国外。
一个外地小孩吃完走了,穿着何小兵不能理解为什么非得这样穿的衣服,但能看出来,这是他出门前精心设计的。两个刚下班的白领也在挑菜,两人挑的串放在一个盆里,结账时AA制,从穿着和所背的包能看出,她们应该是在还不错的公司上班,从举止看,她们是那种挣得多花得少需要攒钱的人,两人都不苟言笑,估计明天公司还有任务在等着她们去完成。
何小兵每样串都要了一个,盛了三大盆,摆在面前,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着众人。大家都生活着,乐在其中,因为他们有生活下去的理由,何小兵却不能为自己找到这个理由。
桌上摆了四个空瓶,何小兵已经微醉,心情却更加沮丧,为什么自己就找不到别人生活里的那种美好,再这样下去,何小兵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儿。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何小兵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这时候来电话,肯定有急事儿,何小兵接了。
“你赶紧回趟家!”何小兵的妈一上来就不由分说。
没等何小兵问怎么了,何小兵的妈又说:“姥爷病危了。”
何小兵顿时蒙了,对于姥爷出事儿,他毫无准备。如果让何小兵选一个和他最亲的人,他肯定会选姥爷。
在众多孙子外孙中,姥爷最疼的人就是何小兵。如果非要从中找到原因的话,可能因为何小兵出生在姥爷即将退休的前几年,当姥爷退休后,何小兵四五岁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填补了这个刚刚走下工作岗位正失落的老人的空虚。那些日子,姥爷带着何小兵到处玩儿,何小兵坐在姥爷自行车的大梁上,转遍了这座城市。姥爷还脱了裤子,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衩,钻进河里,扒光了何小兵,把他抱进水里,教他游泳,游累了还给何小兵搓搓后背,搓完转过身,让何小兵也给他搓搓。领了退休工资后,姥爷先不交给姥姥,而是带着何小兵去熟食店,买一斤羊头肉和羊肚,两人去河边吃。姥爷是光头,何小兵吃完肉后手上都是油,没地儿擦,姥爷就把脑袋伸过来:“往这儿抹!”每次吃完回家,姥爷都顶着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姥爷还给自己烫壶酒,也让何小兵喝,辣得何小兵直叫唤,看得姥爷倍儿高兴。
后来他俩偷偷吃好东西的事儿被家里人知道了,有人责备姥爷这样会带坏孩子,有人怪姥爷偏心眼儿,光疼这一个外孙子。姥爷是倔脾气,别人越说,他越这么干,变本加厉,以前光让何小兵喝酒,现在还让他嘬口烟,以前是一斤肉,现在变成一斤半了--因为何小兵也长大了,能吃了。
就这样,何小兵和姥爷建立了深厚感情。上学后,每到周末,何小兵放了学就要背着书包去姥爷家。姥爷无聊的时候,也去学校看何小兵,他能记住何小兵的课表,把何小兵叫到学校门口说:“我知道你们下节是美术课,你要是能不上,我带你吃羊肉串去。”如果是那种非上不可的课,姥爷就包着一斤肉给何小兵送去,还问他:“我这儿有酒,你敢喝吗?”
后来何小兵来北京上大学,心里被摇滚乐填满,姥爷在他心里的位置一点点减少了,但是只要放假回家,下了火车,何小兵放下行李就去姥爷家吃饭,姥爷当何小兵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炖好一锅肉了。
假期结束,何小兵准备回北京了,临走前总是要去看看姥爷。姥爷每次都背着别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何小兵手里说:“在那边,想吃什么就自己买点儿。”
何小兵心里暖暖地装好钱,跟姥爷说了声再见,准备走,又被姥爷叫住。
姥爷拿上剪刀,带着何小兵到了后院,他在那儿种了一些花草,其中有一株草莓,长得不高,是当年种的,只结了一颗草莓,还没完全熟。姥爷剪下草莓,放到何小兵手里,说:“赶紧放嘴里,别让他们看见。”
何小兵看着手里的草莓,放进嘴里,认真地看了一眼姥爷,一扭头跑了,边跑边掉眼泪。
当得知姥爷病危后,何小兵半天没缓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他妈一句:“什么病啊?”
何小兵的妈一说话,也能听出上火了:“脑出血,这会儿正在医院抢救,你去火车站看看夜班车还有没有票,有什么车就坐什么车,赶紧回来,越快越好,我和你爸现在去医院,随时和我们联系!”
何小兵等不及了,出了饭馆,找了一辆出租车,说好价钱,钻进夜色。他希望越早见到姥爷越好,他还想跟姥爷说说话,还想看看那株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