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兵和夏雨果并排坐在一家新疆小饭馆里,何小兵吃着拉条子,夏雨果吃着拉面,两人中间摆了一瓶啤酒,还有几个烤串。这家新疆小馆坐落在鼓楼脚下的一条胡同里,斜对面门口有棵槐树的院子,就是何小兵在北京的新家,搬到这里刚刚两天。
和地下室比起来,这里有了几分诗意,灰墙灰瓦的胡同、头顶的槐树、空中飘荡的鸽哨,在院里就能看见鼓楼,每天上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
何小兵不在地下室住了并不是为了这里的诗意和阳光,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来说,阳光并没有那么重要,即使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也感受不到,同样,即使雨浇在他的身上,他也没什么感觉。而诗意,何小兵更不知道为何物了,如果说这东西存在的话,何小兵也会觉得住地下室更有诗意,那里住的都是底层人民,而摇滚乐,正是来自底层的呐喊。
可是地下室的公共水房和卫生间经常跑水,最严重的一次,何小兵过河一般,挽着裤脚蹚着水进到自己的屋里,看见木吉他像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部分乐谱已经湿透,沉入水底。幸好水不太深,那把电吉他在床上放着安然无恙,否则何小兵更要呐喊了。
何小兵买了老头儿的那把电吉他。
那晚,从顾莉莉那儿借到钱后,何小兵直奔老头儿家,怕夜长梦多,被别人抢先买走。到了门口,已经是凌晨两点,想了想,何小兵没有敲门,决定还是天亮了再说。如果吉他被别人买走,这会儿已经买走了;如果还在,等老头儿起床了,他再来也不迟。于是何小兵揣着一万块钱回到地下室,基本没怎么睡觉,面对这么激动的事情根本睡不着,所以也没做试图睡着的努力,挨到天亮,洗了个脸,出发了。临出门前,动了个心眼儿,把一万块钱数出两千,装在另一个兜里。
给何小兵开门的不是老头儿,是一个女的,挺年轻,有点儿姿色。
何小兵以为自己敲错门了,犹豫中,老头儿出现在女人身后:“进来吧!”
何小兵进到门里,站在毯子上,等着换鞋。女人正在鞋柜处穿上高跟鞋,拎起包,对老头儿说:“我走了。”
“慢点儿,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老头儿说。
女人出了门,何小兵进门换上拖鞋,坐到沙发上,没问女人是谁,以为老头儿自己会解释,但老头儿没提这茬儿,而是问何小兵:“吃早饭了吗?”
“下车的时候吃了一个煎饼。”何小兵迫不及待地说,“您那琴还在呢吧?”
“有钱了?”老头儿问。
“还能再少点儿吗?”何小兵狡黠地问。
“你凑了多少钱?”
“还差两千。”何小兵说。
“就这么着吧。”老头儿说,“我把琴给你拿来。”
“您说的是我昨天看的那把琴吗?”何小兵难以相信老头儿这么快就答应了。
“别的琴用不了这么多钱。”老头儿说着进了屋,拎出琴。
何小兵接过琴又看了看,有些过意不去:“八千是不是少了点儿?”
“你只有八千啊。”老头儿说。
“您要是卖给别人,说不定能卖到一万。”何小兵说。
“一万和八千有什么区别吗?”老头儿拿出一袋猫粮说,“但卖给谁就有区别了。”
“那您为什么非卖给我啊?”何小兵很好奇。
“要是没有为什么,你就不买了吗。”老头儿把猫粮倒在地上的盆里。
“那倒不是。”何小兵说,“我就是觉得您亏得慌,心里不踏实。”
“什么叫亏,什么叫不亏?”老头儿说,“有句老话——有钱难买我乐意。”
“那别人要是拿一万块钱来买,问起琴哪去了,您怎么说,说实话?”何小兵问。
“我怎么说,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
“没关系的事儿就少想,记住了,以后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你关心的,好好弹琴。”老头儿说。
“那我就把钱给您了?”何小兵还是有点儿含糊,掏出准备好的八千块钱。
老头儿没接,说:“你想好肯定要买了吗?”
“您是不是嫌钱少,又不想卖了?”何小兵一直担心老头儿突然又舍不得卖。
“我怕你后悔。”老头儿说,“这把琴也许会帮助你,也许会耽误你。”
“想好了!”何小兵说,“您放心,我不会被它耽误的,我会好好练琴。”
“你再检查一遍琴。”老头儿说,“哪天不喜欢了,你就背回来,我把钱退你。”老头儿接过钱,没数,放在一边。
“您不数数?”何小兵问。
“我知道你肯定已经数过好几遍了。”老头儿说。
何小兵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掏出另一个兜里的两千块钱:“我没有说实话,我有一万块钱。”
“你现在已经说了实话。”老头儿没接,“收起来吧!”
何小兵的手悬着空:“还是应该给您。”
“我都答应你八千了。”老头儿说,“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
“那我请您吃个饭吧?”何小兵很过意不去。
“咱俩要是敞开了吃顿龙虾,这两千块钱还真不够。”老头儿说。
何小兵默认了。
“干脆,你下楼买二斤手擀面,两袋黄酱,一袋甜面酱,两根黄瓜,中午咱俩吃面。”老头儿说。
“是不是太简单了?”
“只要能满足自己,就不简单。”老头儿说,“我对吃没什么要求。”
就这样,一顿炸酱面加八千块钱,吉他到手了。
何小兵背着那把已经属于自己的琴离开老头儿家的时候,被老头儿叫住。
“等会儿。”老头儿说。
何小兵站住,生怕老头儿反悔。
“这儿还有两套琴弦,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拿去用吧。”老头儿把两包琴弦扔给何小兵说,“这琴的弦在咱们这儿不好买,这两套用完了,你再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谢谢您!”何小兵发自肺腑地说。
“不用谢,我留着也没用。”老头儿说,“以后别光想着这琴谁曾经用过,把心放在练琴上,行了,走吧!”
如今,这把琴已经跟随何小兵一年多了,何小兵每天练琴四个小时以上,晚上睡觉也要抱着琴睡。开始是弹着弹着睡着了,后来便养成习惯,抱着琴睡觉踏实。有时候何小兵去朋友家玩儿,一想到今天还没练琴呢,无论多晚,也要回家,直到弹够了,才睡觉。
手指尖的皮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十指连心,有时候按琴弦,不仅手疼,心也疼,但当想起那些振奋人心的音乐时,何小兵竟然能从手指的疼痛中获得一种快感,耳边响起铿锵的重金属节奏,何小兵愈发卖力地练习,任手指被琴弦划破、撕裂。慢慢地,皮不再掉了,长出趼子,摸着变硬的指尖,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次,削苹果的时候——当然是给夏雨果削,水果里,何小兵觉得只有西瓜皮是吃不了的——不小心切着无名指了,何小兵仍坚持练习,直到琴弦和品位上染了血。
何小兵不会每天洗脸,但每天都要擦拭吉他,保证面板光洁,琴弦不生锈。睡觉的时候,把吉他放在里侧,宁可自己从床上翻下来。他专门准备了一块擦吉他的纯棉毛巾,这块毛巾,比他洗脸的毛巾还贵、还干净。
这次搬家,主要是出于保护吉他的目的。如果地下室不发水,何小兵还真乐意在这儿待下去,他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这里的潮湿、这里人们的无秩序,每次上到地面,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和湛蓝的天空,都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何小兵在选择往哪儿搬时,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要远离学校。过去的这一年里,何小兵的地下室就没消停过,经常有同学过来玩儿。有人因为喝酒喝得太晚了,宿舍楼锁门了,窗户也关上了,进不去,便来何小兵这儿过夜。何小兵再讨厌一个人,当这个人没地方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还有人来的时候会拎着啤酒羊肉白菜豆腐芝麻酱,知道何小兵这儿有电炉子,特意来这儿涮火锅。也有人就带着女朋友和床单来,问何小兵什么时候不用房子,借用这里温存片刻。看到欲火中烧的男女站在眼前,何小兵也无法无动于衷,只好出去转转,成他人之美。转回来后,发现两个人已经走了,方便面也少了两袋,煮完面的锅都没有刷,但是多了一筐鸡蛋,还留个条:鸡蛋以示谢意,慢慢吃,择日再来送。总之,经常是何小兵有了感觉,拿起吉他,刚想写个歌的时候,门就响了。
为了能安心创作,免受打扰,何小兵决定搬到离学校远点儿的地方,那些人总不能为了那点破事儿,坐一个小时车来找何小兵,犯不上。或者说,原来正因为知道何小兵那儿有地方,所以他们才喝到宿舍锁门、才想吃火锅、才想亲热。如果方便的地方没了,他们也就不想了。
最终选择搬到鼓楼的胡同里,一是因为出行方便,二是离夏雨果的学校近,两站地就到了。
虽然夏雨果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她在跟何小兵谈恋爱,但还是没能阻止人们知道这件事情。一个人,恋不恋爱,不一样,无论如何掩饰,别人也能看出来。跟考哪所大学相比,中学生们更热衷议论谁在搞对象,慢慢地,夏雨果的老师和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夏雨果的父母问起这事,夏雨果一口否认。这是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如果承认了,会招致更多麻烦。父母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足够的证据,并不能为此就限制夏雨果的自由,但又认为无风不起浪,也不能让夏雨果完全自由,所以夏雨果再出去跑步的时候,她妈妈就陪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晚饭又吃多了,正好跟着你跑跑,消化消化。”
于是,每次夏雨果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原本这是夏雨果跟何小兵约会的时间,但是现在,何小兵只能坐在看台上和夏雨果神交。夏雨果每次跑过看台的时候,都冲何小兵一笑,何小兵也冲她笑笑。时间久了,夏雨果的妈妈说:看台上坐了一个傻子,我总感觉他在冲我笑。
有一次,何小兵坐不住了,索性跟着跑了起来,一次次超过夏雨果和她妈妈,并趁夏雨果的妈妈系鞋带的时候,偷偷拉了一下夏雨果的手,亲了她一下,夏雨果笑着捶了何小兵一拳,何小兵又跑远了。回到家后,夏雨果的妈妈说:今天那傻子不坐着傻笑了,开始跑步了,跑得还挺快。
夏雨果并没有因为跟何小兵谈恋爱而耽误学习,相反,还进步了,由班里的前五名上升到前三名。夏雨果一直认为,不谈恋爱并不意味着影响不了学习,心里成天想着这事儿,思念暗恋的对象或者想着该找个什么样儿的,说不定更耽误学习。而一旦谈上了,就踏实了,该看书的时候心思就在书上,不会乱跑,跟老话说的一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得浪漫点儿就是,少女的心扉不怕敞开,就怕不知道该对谁敞开,可又还老想着敞开,这样一来,潮气出不去,阳光进不来,更麻烦。
所以,当老师、家长和同学们纷纷担心早恋会让夏雨果的成绩一落千丈时,当事人却在进步,很让他们匪夷所思。夏雨果的目标是,下回考全班第一名。
夏雨果在家长和老师眼里,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但她很清楚,其实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比如,他们并不知道,夏雨果已经喝酒了。每次跟何小兵吃饭,当何小兵喝啤酒的时候,就给夏雨果倒一杯,夏雨果也不多喝,就一杯。
今天,下午是政治课,不需要头脑太清醒,天又热,夏雨果多喝了半杯。
吃完饭,两人回到何小兵租的平房,夏雨果刚买了一块花布,要给何小兵贴在墙上。这是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屋里堆着成箱的方便面,何小兵赶在超市打特价的时候买的,他不想在吃上操太多心,饿了的时候,吃一袋就解决问题了。他觉得人真是一种麻烦的动物,要为吃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能像植物那样,晒晒太阳浇点儿水就能活,那就太好了。何小兵也不觉得吃方便面是多苦的事儿,他喜欢这种味道,如果给他吃一顿大餐的机会,最后的主食他也会选择方便面的。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院的时候,何小兵的房东——一个在居委会就职的大妈——正盯着一个送煤工人往院里搬蜂窝煤。
“小伙子,现在可以叫煤了,你来一车吧?”房东大妈叫住何小兵说道。
“不着急,冷了再说。”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了屋,他觉得现在还穿着半袖,就考虑冬天的事儿,早了点儿。到了冬天,自然会有办法,即使不生火,大不了盖三层被子,用电炉子烧点儿水灌个暖水袋,第二天早上还能用暖水袋里的温水洗脸,去年冬天在地下室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因为有梦想,心里暖和,身体冷点儿不算个事儿。
何小兵不是没有想过明天,他天天在憧憬着明天,觉得明天会很美,因为有音乐陪着他,所以一点儿不替明天担忧。他从没想过,没有音乐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夏雨果帮何小兵收拾了房间,花布贴在墙上,码放整齐唱片,然后在床上躺了会儿,期间何小兵想搂着夏雨果一起躺会儿,被夏雨果果断拒绝:“你现在还是低年级,还没到开这门课的时候呢,老实坐着!”
何小兵凑近说:“我想提前把这门课上了。”何小兵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有了这种意识起,就很想实践此事,经常和班里的男生纸上谈兵,现在既然有条件了,就该真刀真枪了。
“提前上了你以后就没的可上了。”夏雨果说。
“以后我就复习呗。”何小兵说,“温故而知新。”
“那么热爱学习啊,你还是上自习吧。”夏雨果说,“反正我不陪你上,别忘了,我可是女子防身术的领打啊!”
夏雨果在她和何小兵的关系之间画了一条“三八线”,并荷枪实弹地防范着。何小兵的意思是,要它干吗,早点儿统一了算了。夏雨果说统一的时机还不成熟,弄不好发生内战。弄得何小兵不敢越线,怕踩地雷上,但时不时地就在线旁边溜达,得空骚扰一下。夏雨果觉得只要何小兵能维持安定的现状,被他占点儿小便宜就被占吧,也算自己为将来的统一,一点点做出贡献。
该上学去了,何小兵背着吉他和夏雨果一起出门,他要去上吉他课。最近何小兵又找了一个吉他老师,这一年来他都是在自己练习,练着练着,迷茫了,不知道该练什么了。到了这时候,应该有个老师指点,于是何小兵就又找了一个。
新老师是何小兵陪严宽逛琴行认识的,严宽要买一个大点儿的音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音箱不够大,音量不够响,导致了没有摇滚起来——因为没有合适的鼓手,严宽和何小兵就弄了一个吉他二人组,在学校的晚会上演过几次,音响师怕他们弄坏学校的音箱,就让他们用自己的,而自己的音箱功率太小,在偌大的礼堂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蚊子叫,每次演完都没取得预期的效果——何小兵就陪他去了。
当时几个少年正在琴行里围着一个大长毛学吉他,大长毛抱着一把吉他,一阵狂solo,弹得眼花缭乱。弹完,大长毛向众少年一伸手:“谁带烟了?”
有人赶紧递上烟,并点上。
大长毛深吸一口说:“今天我状态不好,不想教琴,你们自己练吧!”说完把学生们扔在一边,问刚进来的何小兵和严宽,“你俩买什么?”
严宽说要买音箱,大长毛就给严宽介绍了几款,严宽都摇头,大长毛问:“那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啊?”
严宽说:“便宜的,比现在的价格少一个零的。”
“早说啊!”大长毛说,然后从一堆音箱里又拎出一台,“这个八百,但是能弹出八千的效果来,我给你试试。”说着插上吉他,接上效果器,又是噼里啪啦一通狂弹。
严宽拿过琴,要自己试试,也噼里啪啦来了一通,却并不像那么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能弹成你这样啊?”严宽很沮丧。
“那好办,你跟着我学,我把我会的教给你,你就能弹成我这样了。”大长毛说,“先说这个音箱你要不要?”
严宽买了音箱,跟何小兵一商量,正好他们也要找老师,两人一起学学费还能打八折,于是两人投师在大长毛门下,每周去大长毛的家里上一次课——没过几天大长毛就不在琴行打工了,因为老板要求上午十点开门,大长毛起不来,被开掉了。
何小兵和严宽都觉得丢了这份工作很可惜,因为在琴行上班可以随便弹那里的好琴。
“我怎么能为了挣那几百块看摊儿的钱和多摸几下吉他,就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呢!”这是大长毛离开琴行后常说的一句话。
大长毛跟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他和女朋友住一间,合租人住一间,客厅公用。那个人白天去上班,大长毛招来一堆人弹琴也没人管。
有一次夏雨果放了学来找何小兵,正好大长毛的女朋友也在,一个剃着光头,鼻子、舌头、肚脐上都穿了铁环,毫无姿色的女人,叼着烟,特大无畏地对夏雨果说:“咱们做摇属的,要学会奉献、坚持、忍耐,我为他都打两次胎了。”从此以后,夏雨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你跟着这种人能学到什么好啊?”夏雨果问何小兵。
“我就跟他学弹琴,不学别的。”何小兵说。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小兵发现并没有学到什么。每次上课,大长毛都躺在被窝里,衣服也没穿,散着头发,裹着被子,像一个被凌辱过的女人,让学生们围着床坐着,先扯些和弹琴没关的事儿,比如昨天打麻将,又赢了多少钱,或者哪个乐队的演出演砸了,没拿到演出费,一扯就是半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做几个示范,就让学生自己练习了,耗够两个小时,就下课。期间,大长毛还要问学生们带没带烟。
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何小兵已经决定上完就不再跟他学琴了。
何小兵和夏雨果上了公共汽车,正好有一个座位空着,何小兵让夏雨果坐,夏雨果不坐,两站就到了,何小兵也不坐,便把吉他放在座位上,站在一旁扶着吉他。
夏雨果到站下车了,在车下跟何小兵挥手再见。车启动,夏雨果看着车走远,然后向学校走去。
这一瞬间,何小兵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到北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孤独,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已经是一个有人跟他挥手说再见的人了。这种感觉,让何小兵温暖,融化了心里的一部分寒冷,很多绝望的情绪,变成了希望,何小兵觉得生活似乎发生了改变。
已经坐了两站,何小兵还要再坐八站地,到大长毛家,本来应该坐十一站,下了车往回走一点儿就是了,但何小兵选择坐十站,下车后往前多走一点儿,因为这样能省一块钱。何小兵坐的是空调车,每多五站,就多一块钱。
何小兵有月票,平时都坐月票能用的非空调车,坐多少站都不花钱,但是空调车人少,不会挤坏吉他,只有背吉他的时候,他才坐。
下了车,何小兵戴着耳机,背着吉他往大长毛家走去,十多斤背在身上,一点儿不觉得沉。到路口的时候,一辆摩托车拐弯鸣笛,何小兵戴着耳机没听见,险些被撞到。自打听上摇滚乐,何小兵的耳朵里就没再听进过别的声音。
到了大长毛家楼下,何小兵想了想,没上去,坐在楼下抽烟,过了一会儿严宽背着吉他来了。
“怎么不上去啊?”严宽问。
“我不想跟一个成天躺在被窝里的人学吉他。”何小兵说。
“你管他是躺着还是坐着呢,教得好就行了呗。”严宽说,“走,上去吧!”
“他教得并不好。”何小兵说,“我没觉得我从他身上学会了什么。”
“但他确实弹得挺好啊。”严宽说。
“可他确实教得不好啊,咱们是来学琴的,不是来看他表演的。”何小兵说,“我总觉得,一个当众在被窝里弹琴的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既然都来了,还是上去吧!”严宽说。
“不来我还发现不了我已经不想学了,到这儿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不想上去了。”何小兵说,“你跟他说一声,说我以后就不学了。”
“你想让我怎么说,实话实说还是编个理由?”严宽说。
“随便。”何小兵说,“或者你什么都不用说,他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好吧!对了,你那些歌卖了两首,钱给你。”严宽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何小兵,“一共三千,你数数,这儿还有个协议,你得签个字。”严宽在学校搞晚会联系歌手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唱片公司的企宣,他们也买歌。
何小兵看了看协议说:“不是说好两千一首吗?”
“他们说你是新人,这已经不少了,你要不卖可以把钱退给他们。”严宽说,“要不然你再绷绷,说不定他们还能加一千,那么大的唱片公司也不差这点儿钱。”
“算了,这两首歌写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何小兵在协议上签了字,“名就别署我的了,写个笔名吧!”
“那叫什么?”严宽问。
何小兵想了想说:“大将吧。”
“行,小兵大将,哥俩儿!”严宽收好协议,“那我上去了啊!”
何小兵看着严宽上了楼,摸了摸信封,决定去找顾莉莉,先还一部分钱。
何小兵打了顾莉莉的手机,顾莉莉正在上班,说不用着急还,何小兵说还是先还了吧,他不习惯欠一个人的东西太久,两人约好顾莉莉下班后一起吃饭。
时间还早,何小兵找了个网吧打发时间。以前了解国内外的摇滚乐信息都是通过杂志,现在有了网络,不用再买杂志了,网上到处都是资讯和乐评,何小兵时不时会关注一下。
何小兵以前还完全相信乐评,乐评说好的专辑,他都会买。随着对这个行业的了解和自己评判力的增长,他发现,几乎没有不说好的乐评,但是那些专辑,却并不那么好。现在他知道写那些乐评的人,不是收了唱片公司的钱,就是一味帮朋友吹捧,没有什么人真是为了如实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写,或者即使想写,因为版面有限,发表的也是那些有目的的乐评,那些真实的声音并没有传递出来。
艺术这个东西,有趣就有趣在没有一个客观评判的标准,所以当你觉得一个作品不好的时候,别人——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却在说好,还说得像模像样,于是你就含糊了,你也不能肯定他真是这么觉得的,还是违心话。不明真相的人,就中了商业的圈套。
何小兵希望听到绝对正确的声音,如果这种声音不存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听,自己判断。看着那些文章和各种访谈,何小兵突然觉得,这些所谓的摇滚唱片公司和乐评人,虚伪得比谁都厉害,只不过穿了一件印着“热爱自由”的衣服,或打着一面民主的旗帜而已。只要听一听那些唱片,保留自己的真实看法,再返回头看看那些评论,就会发现有多扯淡。
还有点儿时间,何小兵关掉了那些乐评的网页,登录了自己的QQ,看到了王大伟的留言。在复读了第三年后,王大伟依然没有考上大学,他爸觉得让家里出一个大学生的愿望只能寄托在王大伟的下一代了,不如先给他找个工作,早点儿结婚生孩子。在家人的努力下,王大伟进了工厂,在工会工作,不需要会什么技术,只要每年能搞几个类似歌咏比赛、职工运动会这样的活动,就算完成任务了。
王大伟在给何小兵的留言中写道:
小兵,在北京过得挺好吧,都说在北京生活一年,比在小城市生活一辈子都精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你有什么精彩的生活吗,给我讲讲。
有姑娘了吗?我已经搞了一个,她是我们厂的,喷漆车间的,和我岁数一样大,这事儿还没告诉我妈和她妈,怕两位妈知道后,逼我们结婚,我俩都还没玩够呢。
给你写信,是想跟你说个事儿。我工作一年了,攒了三千块钱,想带着被我搞了的这个女的,去北京找你玩玩,吃烤鸭爬长城喝二锅头,顺便让你见见她,对了,她三姨家就住你家那个小区。
你看什么时间方便,告诉我,我请假赴京。
何小兵发现自己已经和王大伟有了距离,从他的言语里,能感觉到两人已经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了。如果王大伟来了北京,恐怕两人见面后会更加陌生,何小兵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时刻,而且一旦王大伟来北京知道何小兵退学了,说不定回去后立即传得全市都知道了,于是留言:大伟,最近学业重,恐怕没时间陪你,你要玩的话,只能自己转了,如需接站、预定住处,可以告诉我。
何小兵很珍惜和王大伟的友谊。当年友谊的建立,是在能玩儿到一起的基础上的,如今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共同点越来越少,友谊无法进一步加深了,但两人一起玩儿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何小兵对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有些无奈、伤感,又给王大伟留了一句话:
尽管不能陪你,仍随时欢迎来北京叙旧。
然后,何小兵准备离开网吧,去见顾莉莉。这时他的呼机响了,是大长毛的留言:还学的话,学费可以打折。何小兵删除了信息。
顾莉莉开始画画了。她说,与其再找个男朋友,从他儿那获得情感慰藉,不如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把感情放在画里,画比人忠诚,不会背叛,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这算不算一遭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何小兵说。
“我是觉得谈恋爱没劲了,都谈过好几次了,再谈也没新鲜感了,倒是我在画画的时候,能获得从别的地方感受不到的东西。”顾莉莉说。
顾莉莉张嘴闭嘴就是色彩、线条和一些何小兵听着耳熟但不知道是属于哪个国家和年代的画家及其他们的逸事。何小兵不懂画,还算多少了解点儿音乐,艺术在表达内心方面是相通的,所以听得懂顾莉莉在说什么。有人聆听,顾莉莉说得更起劲了。
吃完饭,顾莉莉非要让何小兵去看她的画,何小兵对画没多大兴趣,为了不扫顾莉莉的兴,还是去了。
天气已经没有夏天那么热了,顾莉莉还穿着裙子,上楼的时候走在何小兵前面,一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腿在何小兵面前晃来晃去,还把一身香水味儿留在身后,飞进何小兵的鼻孔。
顾莉莉进了门,打开灯,房间里堆满了画画的工具,画框、画板、颜料、画了一半和已经画好的画。
“摊子摆得还挺大。”何小兵环视了一圈说。
“小时候我爸让我学画,我还不乐意,现在我是越来越喜欢画画了。”顾莉莉拿起一幅画好的风景说,“这个怎么样?”
“挺美的。”何小兵说。
“还看出什么了?”顾莉莉问。
何小兵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没看出我想开了吗?”顾莉莉说。
“还真没有。”何小兵说,“你别介意,我不懂画,我就感觉你画这幅画的时候,肯定是挺高兴的,但是为什么高兴,我也说不上来。”
“你还是懂点儿。”顾莉莉收起画,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儿啊?”
何小兵揪起衣服闻了闻:“没味儿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汗味儿!”顾莉莉说,“好几天没洗澡了吧,你瞧你头发上都出油了。”
何小兵的头发已经到了肩膀,退学后就没剪过,现在已经能系小辫了。
何小兵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又不上班,不用弄那么干净。”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喜欢摇滚乐的,留头发就留吧,干吗一个个都脏兮兮的,弄干净点儿,自己也舒服。”顾莉莉说。
“可能觉得没必要吧,有那工夫多练练琴好不好。”何小兵说,“不过说实话,我这样挺舒服的。”
“别人看着难受。”顾莉莉知道何小兵洗澡不方便,“你在这儿洗个澡吧!”
“不用,我住的那地方旁边就有浴池。”何小兵说。
“花那冤枉钱干吗,就在这儿洗吧,我给你放水去。”顾莉莉说着进了卫生间,水声响起后,顾莉莉从里面出来,“毛巾沐浴露都准备好了,进去吧!”
何小兵站着没动:“其实我回去洗也挺方便的。”
“踏踏实实进去洗吧,我不偷看。男人我见多了。”顾莉莉说着拿起颜料,开始调色,注意力已在画板上。
何小兵进了卫生间。
洗完出来,何小兵觉得神清气爽,但是他并不觉得不神清气爽能怎么样,宁愿把花在这些生活琐事上的时间用在练琴上。
顾莉莉仍在画着画,屋顶装了一盏明晃晃的大灯,屋里亮如白昼。顾莉莉跷着二郎腿,白皙的大腿叠在一起,从侧面看,两截小腿构成一个三角形,丝袜被脱下来扔在桌上,像盘旋在一起的两条蛇。
顾莉莉放下手里的东西,点上一根烟:“这回干净多了,你这邋遢样儿,你女朋友不说你啊,你真应该去我们公司看看那些男同事是怎么穿衣服的,有的还喷香水。”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傻B。”何小兵心想,顾莉莉这娘儿们的事儿可真多。
“老把自己当艺术家,艺术家也得讲卫生啊。”顾莉莉说,“又写什么歌了,让我欣赏欣赏。”
何小兵拿出吉他,把卖掉的那两首歌给顾莉莉唱了一遍。一个刚起步的创作者,对向人展示自己作品的渴望,不逊于对创作本身的渴望。
唱完,何小兵放下吉他,等着顾莉莉说点儿什么。
顾莉莉又点上一根烟,顿了顿说:“我听你歌的时候,就想着画面该是什么样,可是我想不出来,连用一种色彩总结出来,我都不知道该用哪种颜色,因为我没听到里面有任何色彩,说白了,就是苍白。”
何小兵不说话了。
“我说得有点儿直白,你别介意。”顾莉莉抽了一口烟。
这毛病何小兵自己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现在被人指出来,看来是千真万确存在了。
“还有什么想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没事儿。”何小兵说。创作者都希望听到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无论褒贬。
顾莉莉起身关了屋顶的大灯,只留一盏地灯,坐下说:“第一首歌缺点儿什么,光有旋律,没有思考,太安逸了。第二首好像是为了写而写,像晚会歌,太主旋律了。”
有时候,特别让人泄气的是,你激情澎湃地把一件你认为“美”的事或一本好书、一首好歌、一部好电影推荐给他人的时候,他们看完了毫不激动,不以为然,甚至奚落你的审美,你特别替他们感到遗憾,和“美”失之交臂了。但也有时候,在某些人面前,你会被否定得心服口服,因为你无法不承认,他的审美高于你,且对作品的分析,比你更客观,一句话就能说出真相,本来你也会这么想,但因为经验或者对自己不够客观,没敢这么想,这句话让你如梦初醒。这时,你对真相的追求,远比替自己解释和掩饰自己的汗颜更强烈,因为你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顾莉莉的话就直刺了何小兵心窝,特别是对第二首歌的评价,让何小兵无地自容,但他能感觉到顾莉莉说的是真话,并不是要故意打击他。好歌应该像拧开阀门的水龙头,自然流淌出来,而写这首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担任着奶牛和挤奶牛的双重角色,挤一下,出来点儿,不挤,一点儿也出不来,这首歌就是生挤出来的。写完觉得有点儿矫情,但是改来改去,还是这个样儿,换汤不换药,也许正因为这两首歌太俗,迎合市场,才被唱片公司看中。
何小兵细一想,不光这两首,最近自己写的东西,都有个特点:有气无力,隔靴搔痒。
何小兵向顾莉莉说了自己的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状。
“因为你有女朋友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一时没转过弯来。
“有了女朋友,你就不孤独了,孤独才会让人思考,你不孤独了,没有思考了,当然没有东西可以自然流淌了。”顾莉莉说,“我也恋爱过、失恋过,知道这两种感受。”
“可是你画那张画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何小兵指着顾莉莉之前给他看的那张画说。
“高兴和孤独是两回事儿,有人在孤独中高兴,有人在不孤独中不高兴。”顾莉莉说。
“你是在说绕口令吗?”
“你慢慢琢磨吧!”
这时何小兵的呼机响了,是夏雨果晚自习间隙呼的,她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买了一盘何小兵喜欢的磁带,让何小兵等她下了晚自习来取。
“女朋友吧!”顾莉莉说。
“你怎么知道的?”
“赶紧去吧!”
离开顾莉莉家后,何小兵在路上琢磨顾莉莉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以前稍有风吹,何小兵就会草动,思绪起伏,现在似乎反应迟钝了,风吹了半天,草也不动,只能自己故意晃悠几下。难道自己真像顾莉莉所说,因为恋爱而不再孤独,不会思考了吗?
何小兵先回了家,放下琴,然后去学校找夏雨果。为了不让学校的人看见,两人在学校旁边的胡同里有一个见面的地方,何小兵直接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夏雨果不在,何小兵知道她还没放学。
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何小兵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的一块石台上,听着蛐蛐叫,点上一根烟,享受着一个人的乐趣,抽着抽着,突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仔细一想,少了点儿情绪。
以往这种情景下,都会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念头,在何小兵脑子里一闪一闪,变成一句歌词,或者一条生活的真理,但是现在,他唯一的感受就是没有感受,再次证明了自己变得麻木了。
何小兵痛恨这种麻木,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他希望做回原来那个情绪丰富的人,那样他的内心会充盈着幸福,而现在的内心,正如顾莉莉所说,是苍白的。
夏雨果背着书包来了,吃着一块烤白薯,下了晚自习饿了。
“你吃吗?给你掰一块儿。”夏雨果没心没肺地问着,嘴角还沾着白薯皮上的黑渣儿。
在今天以前,何小兵会认为夏雨果这样可爱,可是现在,他觉得夏雨果很幼稚。
“不吃。”何小兵断然拒绝,“磁带呢?”
“书包里,自己拿。”夏雨果转过身,把书包冲向何小兵。
何小兵解开夏雨果的书包带,翻了半天,就看见一包卫生巾。
“拉开前面的拉锁,就在前面。”夏雨果吃着烤白薯说。
“都找了,没有。”何小兵说。
“噢,对了,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在下面偷偷看歌词,看完放桌子里了,忘了装书包里了。”夏雨果突然想起来说,“明天给你吧,不着急听吧?”
“不急。”何小兵实话实说。
现在对听一张专辑的渴望,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原来如果得知哪个喜欢的乐队出专辑了,何小兵都是第一时间去买,如果这家音像店没有了,他会坐几公里的车,去另一个音像店买,必须买到,否则会很难受。很多时候,等买到磁带,天都黑了,但是内心的那种满足,不可言喻。现在听不到了,何小兵并没有多难受,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何小兵骑车带着夏雨果,送她回家,夏雨果坐在后座上滔滔不绝地给何小兵讲着学校里的事儿,哪个男生让她讨厌,哪个女生去拍老师马屁,何小兵并没有听进去。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何小兵突然说,骑车来的路上,又出了一身汗。
夏雨果趴在何小兵身上闻了闻,十分肯定地说:“是。”
何小兵有些不好意思,不仅顾莉莉,夏雨果也发现了这种味道。
“我们班男生身上都这味儿,比你大多了,男人嘛,都有!”夏雨果无所谓地说着,何小兵顿时觉得夏雨果很伟大。
两人沿着街道骑着车,夏雨果用脑袋在何小兵的背上一下一下撞着,自己跟自己玩儿着,何小兵时时刻刻感觉到她的存在。何小兵发现自己沉浸在和夏雨果的甜蜜中,忘记了什么是他想要的。现在他终于认同了顾莉莉的说法,恋爱使得他迷失,他不孤独了。
夏雨果不想让何小兵太折腾,只让何小兵把她送到车站,然后自己上了车,何小兵看着车开走,消失在夜色中。晚风吹过,一阵凉意传来,何小兵突然有种失去的伤感,而这种伤感让他觉得内心又被充满了,不空虚了,他又恢复触景生情的功能了。
回到家,何小兵拿起吉他,想借着刚才的劲儿,拨弄个旋律出来,但是看着夏雨果贴的满墙的花布,刚才的伤感,已无影无踪,他又成了一个没心情的人。
何小兵放下吉他,关了灯,仰壳儿躺在床上,没脱衣服,没钻被窝,开始盘点自己。复读两年考上北京的大学,并不是来这里和夏雨果谈恋爱的,然后又退学,也不是为了和夏雨果谈恋爱,这些年他一直在为一件事儿努力,就是靠近音乐。音乐是装在肚子里的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内心。现在这面镜子被挡住了,看不到内心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正是和夏雨果的爱情。
自己为音乐作出这么大牺牲,暂且不考虑只收获到和夏雨果的爱情是否合算,关键是以前那种每天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有质感的日子消失了,何小兵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再这么活下去,意思不大,于是假想出一个结果:和夏雨果分手。
当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何小兵又觉得自己孤独了,变成了以前那个坐车没有人向自己挥手说再见的人,孤独又让他找到了往日的充实,觉得日子有了质感,踏实了。这种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于是,何小兵要把这个假设,变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