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感觉到不再被那个心思纠缠着,是在这天下午。
当时天气十分晴朗,大河边的芦花正在明亮而纯净的秋阳下闪亮。几只大拇指大的金色小鸟,站在芦叶上,轻盈跳跃,并清脆地鸣叫着,那声音直往人心里钻去。从远处驶来一条大船,白帆高扬。船驶近时,从船舱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一头黑发,穿着一件小红褂儿,站在雪白的风帆的下面。不知道她心里为什么高兴,她用胳膊抱住桅杆,用细声细气的腔调唱开了。唱的什么,根鸟听不清楚,只是觉得她唱得很是动听。船从他眼前驶过,往远方驶去,那小女孩的歌声也渐渐远去。
等大船只剩下一星点时,根鸟的心情就忽然地爽然了,仿佛一个被重担压迫着的人,卸掉了一切,赤身站在清风里。他心头有一种让他激动的解脱感,于是,他冲着大河,把一首童谣大声地喊叫出来:
天上七颗星,
树上七只鹰,
墙上七根钉,
点上七盏灯,
水上七块冰。
一脚踩了冰,
拿扇扇了灯。
用手拔了钉,
用枪打了鹰,
乌云盖了星。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突。喊了一首,仍觉得不过瘾,冲着大河撒了泡微微发黄的尿,又把另一首童谣喊叫出来:
青丝丝,绿飘带,
过黄河,做买卖,
买卖迟,买卖快,
亦不迟,亦不快,
先打琉璃瓦,
后上太行山。
太行山上几座庙,
一排排到三座庙。
什么门?红漆门,
怎么开?铁打钥匙两边开,
开不开,拿棍别,
别不开,
天上掉个大火星来,
叭叭开开啦。
您的城门几丈高,
三丈五尺高,
骑马带刀,
往您城门走一遭……
根鸟在叫喊时,并没有系裤带。那裤子就全堆在脚面上。裤裆里的那个小家伙,挨了河上吹来的凉风,紧缩得很结实,样子小巧玲珑,就很像那些在芦苇叶上鸣啭的小雀子。
父亲早就在一旁的大树下偷偷地看着。此刻,他的心情与儿子的心情一样。儿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远是顺合着儿子的心情的。眼看着根鸟的叫喊没完没了,他叫了一声:“够了!玩一会儿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饭,然后我们一道去西洼看社戏。”
根鸟赶紧提起裤子,脸一红就红到耳根。
晚饭后,根鸟扛了一张板凳,和父亲一道来到西洼。
刚刚收罢秋庄稼,这里的人们一个个都显得很清瘦。春耕夏种秋收,风吹雨打日晒,似乎无止境的劳作,将这些人的心血以及他们的肉体都消耗了许多。现在,终于忙出头了。他们忽然觉得日子一下子变得好清闲。且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这就让他们觉得这日子很舒服,很迷人。他们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样,周围的村子,都排下日子,要一场一场地演社戏,一场一场地乐,直乐到冬天来到这里。
祠堂前的空地挤满了这些清瘦的人。眼里头都是自足与快乐。台子就搭在祠堂前面,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来。五盏大灯笼,鲜红地亮着。演戏的在后台口不时地露出一张已涂了油彩的脸来。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着。吹拉弹打的,早坐定在戏台的一侧了。
根鸟和父亲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鸦鸦的一片人头。
锣鼓家伙忽然敲起来了,闹哄哄的场地仿佛受到了惊动,一下子安静下来。
戏一出接着一出。都演得不错,让人心动,让人发笑,让人掉泪,让人拍巴掌叫好。人们将过去的、现在的一切烦恼与不快都暂且忘得一干二净,就只顾沉浸在此刻的幻景里。他们愿意。
根鸟呢?
根鸟大概比这满满一场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开心。
许多日子里,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那只鹰,那根布条,已经把这个平日里不知忧愁、不被心事纠缠的男孩弄得郁郁寡欢、呆头呆脑,还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红灯笼,在根鸟看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红灯笼要亮,要让人觉得温暖。他看得很认真,一副痴迷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场地上有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枣》的小戏演不成了。这出小戏的主角是一个少年。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小谷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却摔了一跤,将腿摔断了。这出小戏已在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开心的小戏。听说这出戏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乐意。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仿佛他们今天到这打谷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专门来看这出戏的。坐在前头的几个孩子为了表示不满,就将垫在屁股下的草把抛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见,也将屁股底下的草把抽出,朝空中抛去。一些大人也跟着起哄,学了孩子的样,也去抛草把。一时间,空中草把如蝗。抛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就互相砸着玩。砸着砸着,大概有几个孩子手重了,被砸恼了,嘴里不干净,甚至互相厮打起来。
台上的戏,撑着演了一阵,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声呵斥,让众人安静。
“我们要看《青黑枣》!”一个秃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
“我们要看《青黑枣》!”其他孩子就跟着响应。
后来,场地上就只能听见齐刷刷的三个字:“青黑枣!青黑枣……”很有节奏。
主持人站在台口,骂了一句以后说:“《青黑枣》没法演!青黑枣,青黑枣,狗屁的青黑枣!”
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饶地喊叫。
主持人简直要冲下台来了:“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演《青黑枣》的小谷子把腿摔断了!”
“这我们不管,反正,我们要看《青黑枣》!”还是那个秃小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双眼一闭说。
主持人大声吼叫:“小谷子腿摔断了!”
一个趴在一棵树上看戏的孩子朝台上喊:“有个人会演《青黑枣》!”
打谷场刹那间就静下来。
主持人仰脸向那个他看不清楚的孩子问道:“是谁?”
“菊坡的根鸟!”那淹没在树叶里的孩子说。
这孩子提醒了众人:“对了,根鸟也会演《青黑枣》。”“这一带,演《青黑枣》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鸟!”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声问:“菊坡的根鸟来了吗?”
众人都回过头去寻找。
根鸟站在凳子上不吭声,但心里很激动。
“根鸟在这儿!”有人一边用手指着根鸟,一边朝台上的主持人说。
“根鸟在那儿!”“根鸟在那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鸟到底在哪儿。
主持人跳下了台子:“根鸟在哪儿?根鸟在哪儿?”
“根鸟在这儿!”
“根鸟在那儿!”
主持人找到了根鸟,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鸟的腿:“孩子,帮我一把!”
父亲在根鸟的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根鸟就跳下了凳子。
根鸟朝台上走,人群就闪开一条道来。根鸟心里就注满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后化妆去了。
这出小戏说的是一个淘气可爱的不良少年,翻墙入院偷人家树上黑枣,被人追赶的故事。
根鸟焕然一新,从后台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狡黠与机警,并带了几分让人喜欢的猴气。他颤颤悠悠地唱着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是为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一个是为了刺探四周的动静。他的自问自答,让台下的人笑得有点坚持不住,有一个大人笑得从凳子上掉下来,至少有两个孩子从树上摔到地上。他做着附耳于门上听动静的动作,翻墙入院的动作,爬树摘枣往口袋里塞的动作。忽然蹿出一条狗来。他跌落在地。此时屋里走出主人。他翻墙时,被主人抓住了一条腿。他在墙头拼命挣脱,那主人拔了他一只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墙头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过来。他纵身一跃,跳下墙头。接下来是一场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见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于左右两个后台口。一路上,他有说有唱,尽一个少年的天真与坏劲去戏弄那个上了年纪的主人。追到最后,那主人只好作罢。这时,他坐到高坡上,擦着汗,沐浴着清风,用童音把一首动听的小调尽情地唱了出来。小戏的最后,是他吃那黑枣——那黑枣一粒粒都未成熟,还是青果,吃在嘴里,苦涩不堪。他龇牙咧嘴,但还在强撑着自己,口角流着酸水,朝众人说:“青黑枣好吃!”掌声中,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鞋,哼唱着下台去了。
散场回到家中,把戏演疯了的根鸟还在兴奋里。
父亲也很高兴,对根鸟说:“这一回演得最像样。”
根鸟拿过一壶酒来,他愿意父亲现在喝点酒。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忠厚与慈祥,也显得格外苍老。他喝着酒,并发出一种舒适而快活的嗞嗞声。喝着喝着,父亲的脸就红了起来——跟灯光一样红。他朝根鸟看着,眼睛里尽是快慰。又喝了几盅,父亲的眼中便有了泪花。他朝根鸟笑着——一种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望着父亲喝酒。当父亲的眼睛汪了泪水,说话也开始不太利落时,他不但没有去阻止父亲喝酒,还往父亲的酒盅里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来。
父亲朝根鸟点点头,摇晃着身子,又取来一只酒盅。他颤抖着倒满一酒盅酒,然后将它推到根鸟面前:“喝,你也喝。”
根鸟端起酒盅,用舌头舔了舔,顿觉舌头麻辣辣的,于是将酒盅又放下了。
父亲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举在根鸟的面前。
根鸟只好又拿起酒盅,然后猛然喝了一口。
父亲笑了,但随即从眼角落下泪珠来。灯光下,那泪珠流过后,在脸上留下两道粗重的发亮的水线。
根鸟喝了一口酒之后,先是辣得满眼是泪。但过了一阵心想:酒也就是这么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觉得,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么辣了。他甚至觉得喝酒就像他春天时在山坡野地里玩火,看着火苗像小怪物一样地跳跃,心里很害怕,可却又兴奋不已地看着它们疯狂地蔓延开去。
不一会儿,他居然将一盅酒喝完了。
父亲唱起来。父亲的歌声很难听,但却是从心的深处流出来的。那歌声在根鸟听来,是一种哭泣,一种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
根鸟也渐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苦起来。他的眼睛里也汪满了泪水。但他没有唱,只是听着父亲在唱。父亲的歌声,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凉风一样飘动着。
这个家,只有他与父亲两个人。
这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
母亲是突然消失的。那天,她说她要进山里去采一些果子,没有任何异样,非常平常。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的失踪,在菊坡人的感觉里,是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起初有过各种猜测,但这些猜测无一不是漏洞百出。过去十三个年头了,每逢人们提起他的母亲,依然会被一种神秘感袭住心头。
母亲走时,根鸟才一岁。根鸟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他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母亲的声音非常好听。对于这一点,父亲摇头否定:“这是不可能的。一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但根鸟的耳边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响起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虽然遥远,但他还是能够听到。
父亲守了十三年的孤独,惟一能够使他感到有所依靠的就是根鸟。
父亲忽然停住了唱,用担忧的甚至让人怜悯的目光望着根鸟:“你不会离开我吧?”
根鸟这回觉得父亲真是喝多了,将酒盅从父亲的手中取下,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他扶起父亲,将父亲扶到床上。
父亲躺下了。当根鸟要走出他的卧室时,他微微仰起头来说:“根鸟!”
根鸟回头望着父亲。
父亲说:“那件事情不是真的。”
根鸟走回来,将父亲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并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