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王国就在女王的王国边上,两个国家接壌,但即便是乌鸦,也难以飞越两国的边界。高高的山脊作为国境线矗立在两国之间,阻挡乌鸦,同样也阻挡人类,大家都认为这座山是无法翻越的。
在山的两边,曾经有过不止一位雄心勃勃的商人,他们委托乡人寻找翻越这座山的通路,若真有这么一条路存在,那么无论是谁控制了它,都能获得巨额财富。如此一来,多利玛的丝绸在堪瑟莱热出现,就不用花费经年,只需几周,或者几个月。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到这样的通路,尽管这两个王国紧邻,却没有人能从其中一个王国直接前往另一个。
甚至连矮人们也是一样。他们强壮勇敢,他们的身躯同时由血肉与魔法构成,却也从来没能翻越这座山脊。
但这对于矮人们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不翻越山脊,他们从底下走。
三个矮人正敏捷得如同一人般地穿行在山下的黑暗小径中——
“快点!快点!”走在最后的矮人说道,“我们得给她买多利玛最好的丝绸衣服。要是动作慢了,衣服就可能会被卖掉,那我们就只能买次等的衣服了。”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领头的矮人说,“我们还得给她买个匣子来装衣服,这样它就能保持完美无瑕,不会染上一丝尘埃。”
中间的矮人什么也没说。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石头,既没有掉落,也没有遗失,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关心。那是一块红宝石,直接从原石上凿下,大小仿若鸡蛋。等它被切削后,价值能抵得上一个王国,因此可以轻松地换取多利玛最好的丝绸。
矮人们从没有想过,他们可以送年轻的女王任何他们从地下挖出来的东西——这样实在太轻松,太俗常了。令一件礼物带上魔力的重点是距离,这是矮人们一直坚信的事。
这天清晨,女王一早就醒了。
“一周后,”她大声说道,“一周后,我就要结婚了!”
这事儿感觉很不可思议,但又似乎毫无更改的可能。她想知道成为一位已婚女性是怎样的感觉。她想,如果人生是无尽的选择,那么这就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一周后,她就再也没有了选择的权利。她得统治她的人民。她得生些孩子。或许她会在生产时死去,也或许会衰老而死,又或者战死沙场。随着一记记心跳渐逝,通往死亡的小径是她的必经之路。
她可以听到城堡下的草地上,木匠们正在制作椅子,好让她的人民坐下观看她的婚礼。每一声锤击都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跳动的钝响。
三名矮人从河畔的洞穴中爬出来,爬上草地,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爬到一块露出地表的花岗岩石顶上,伸伸腰,踢踢腿,跳几下,然后再伸伸腰。接着他们冲向北方,向着由低矮房子群聚在一起组成的吉夫村跑去,尤其是,向村里的旅店跑去。
旅店老板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像往常那样,给他带去了一瓶堪瑟莱热酒,它是深红色的,口感甜而细腻,和当地出产的又淡又涩的酒完全不同。旅店老板会给他们食物,送他们上路,再给他们一些建议。
旅店老板正在酒吧间。他的胸膛就像店里的酒桶般宽阔,他的胡子是浓密的橙色,如同狐狸的尾巴。矮人们上一次来这儿时,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但现在,里面至少有三十个人,而且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开心。
矮人们本来计划悄悄侧身进入一个空荡荡的酒吧间的,此刻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正指向他们。
“好主人富克森先生。”最高的那个矮人对酒吧老板说道。
“小伙子们,”酒吧老板一直以为矮人们都是些小男孩,但实际上他们的岁数个个都是他的四五倍,“我知道你们刚穿过山里。但我们得离开这儿。”
“发生了什么?”最小的矮人说道。
“睡眠!”窗边的醉鬼说。
“灾祸!”穿着体面的女人说。
“厄运!”修锅匠喊道,他说话时,炖锅也随之咔哒作响,“厄运即将降临!”
“我们正在前往首都的路上,”最高的矮人说,他的身高不超过一个孩童,脸上也没有长胡子,“首都发生了瘟疫吗?”
“不是瘟疫。”窗边的醉鬼说,他那把灰色的胡子长长的,被啤酒和葡萄酒染上了点点黄斑,“是睡眠,我可以告诉你。”
“睡眠怎么可能成为瘟疫?”最小的矮人问道,他同样没有胡子。
“一名女巫!”醉鬼说道。
“一个坏仙子。”一名脸胖胖的男子更正道。
“我听说她是个魔女。”清洗罐子的女孩插嘴。
“不管她是什么,”醉鬼说,“她没有收到命名日的邀请。”
“都是胡说。”修锅匠说,“不管有没有受邀参加命名日宴会,她都会诅咒公主。她是一名森林女巫,一千年前就被赶到了边境,而且是个坏蛋。她在生日上诅咒了那个孩子,还说等这女孩十八岁,一定会刺伤自己的手指,然后陷入永远的沉睡。”
宽脸的男子擦了擦前额。天气不热,但他身上仍然汗水直冒。“我听说,她本来是会死的,但是当时另有一位仙女,一位好仙女,将她受魔法诅咒而死亡替换成了沉睡。有魔力的沉睡。”他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醉鬼说道,“她在什么东西上刺伤了手指,于是就陷入睡眠之中。城堡里的其他人——领主和他的夫人、屠夫、面包师、挤奶工还有侍女们——在她睡着时,也都陷入沉睡。自从他们闭上眼睛之后,所有人的年龄都不再增长。”
“然后长出了玫瑰,”清洗罐子的女孩说道,“在城堡外长起一圏玫瑰。森林变得更为茂密,一直密到无法通行。这事儿发生在,嗯,大概一百年前?”
“六十年前。也可能是八十年前。”一个此前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女人说道,“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的姑母利蒂希娅正遇上了这事儿发生的那一刻,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她因为痢疾去世时年纪不超过七十岁,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发生的事。”
“……还有勇者们,”清洗罐子的女孩继续说道,“啊是的,当然还有女勇者们,据说,他们一直尝试进入阿卡伊雷森林,抵达森林中心的城堡,唤醒公主,并且通过唤醒她,也唤醒所有其他沉睡者们。但每一个英雄都在森林里失去了生命,被强盗谋杀,或是被刺在环绕着城堡的玫瑰荆棘上……”
“要怎么唤醒她?”中等个子的矮人问道,他手中依然紧紧地攥着那块石头,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用通常的方法,”清洗罐子的女孩羞红了脸,“也就是说,用故事里常用的方式。”
“很好,”最高的矮人说,“舀一碗冷水,泼在她脸上,然后喊‘醒醒!醒醒!
“要吻她,”醉鬼说,“但是没有人能这么接近她。他们已经尝试了六十年,甚至更多时间。据说那个女巫——”
“仙女。”胖子说。
“魔女。”清洗罐子的女孩更正道。
“随便她是什么,”醉鬼说,“她还在那儿。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要是你离她到了那么近的距离,要是你能穿过玫瑰花丛,她会在那儿等你。她像山一样古老,像蛇一样邪恶,满是恶意、魔法与死亡。”
最小的矮子敲了敲脑袋的一侧。“那么,就是说城堡里有个沉睡的女人,或许还有个不是女巫就是仙女的人在她身边。为什么说还有瘟疫?”
“那是从去年开始,”宽脸男人说,“它从北方传来,就在毗邻首都的地方。我最早是从来自斯泰德的旅行者那儿听说的,那地方就在阿卡伊雷森林附近。”
“城里的人也开始陷入沉睡。”清洗罐子的女孩说。
“很多人都会睡觉。”最高的矮人说道。矮人睡觉的次数十分稀少,一年最多两次,一次睡好几个星期,但他在长长的人生中已经睡得够多了,因此并不会将睡眠当做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来看待。
“不管他们当时正在做什么,都突然陷入了沉睡,而且再也没有醒来。”醉鬼说,“看看我们。我们从镇子上逃到这里。我们有兄弟姐妹、妻子和孩子,他们现在全都睡在各自的屋子里、牛舍中,要不就在他们的工作台边上。我们所有人都遇到过。”
“它传播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名一直未曾开口的苗条红发女子发言了,“现在,它每天能多覆盖一英里路的范围,甚至两英里。”
“明天它就会到这儿了。”醉鬼说着,喝空了酒壶,向旅馆老板示意再满上,“对我们来说,已是无路可逃。明天,这里的一切都将陷入沉睡。我们当中的部分人决心在被睡眠攥住之前,逃入酩酊大醉里去。”
“睡着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最小的矮人问道,“只是睡觉而已。我们都会睡觉。”
“走着瞧吧。”醉鬼说。他一仰头,从酒壶里喝下尽可能多的酒,接着又将视线转到矮人们身上。他目光涣散,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他们依然还站在原地而感到十分惊讶似的。“好吧,继续。到时候你们自己看。”他将最后一点酒咽下,接着脑袋就垂到了桌子上。
矮人们继续等待,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沉睡?”女王问,“解释一下。怎么会,沉睡?”
矮人站在桌子上,以直视她的眼睛。“沉睡。”他重复了一遍,“有时候是直接摔在地上,有时候是站着睡着。他们会睡在铁匠铺里,睡在纺锤边,睡在挤奶凳上。动物们也在地上沉睡。鸟儿也都睡着了,我们看到它们睡在树上,或是死在它们从天上掉下来的地方。”
女王身上穿的婚礼长袍比雪更白。在她身边环绕着侍从、伴娘、裁缝和帽子商人,他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
“为什么你们在那儿没有睡着?”
矮人耸了耸肩。他长着一大把棕黄色的胡子,它老让女王觉得是有一只发怒的刺猬扎在他的脸部下方。“矮人们都是有魔力的,这种沉睡同样也由魔力带来。我感觉到了困意。”
“然后呢?”
她是女王,而她向他提问的方式就好像他俩正单独在这屋子里。侍从们开始帮她脱下长袍,将它收起,叠好后包裹起来,从而保证上好的蕾丝和丝带会一直挂在长袍上,这样它看起来就是完美的。
第二天就将是女王的大喜之日。一切都必须完美。
“等我们回到富克森的旅馆,他们全都睡着了,男男女女无一例外。这个咒语的范围正在扩散,每天都能扩展几英里。”
将两个王国分隔开的山虽然很高,却不够宽阔。女王能够算得出它们相距多少里路。她将一只白皙的手掌压在鸦羽般漆黑的头发上,看起来十分严肃。
“那么你们怎么想呢?”她问那个矮人,“要是我们去了那里,也会像他们一样睡着吗?”
他十分自然地挠了烧屁股。“你会睡上一整年,”他说,“然后你会醒来,不会发生什么比这更糟的事。要是有什么大人物能在那儿保持清醒,那一定是你。”
宫殿外,城里的人们正在街上悬挂旗布,用白色的花朵装饰他们的房门和窗户。他们擦亮了银器,将不情愿的孩子们推进装有温水的木桶里(年长的孩子们总是能在最热最干净的水里先泡澡),接着用粗糖的绒布搓洗他们,直到孩子们的脸颊都被擦到通红。这时候,孩子们都会蹲到水下,耳后同样也会被洗得干干净净。
“恐怕,”女王说,“明天不会有什么婚礼了。”
她叫人取来王国的地图,辨认那些最靠近山边的村庄,又派出使者,让当地的居民搬迁去海边,不照办就得冒上令女王不快的危险。
她唤来首相,告知他,她不在时就由首相来承担管理整个王国的责任,他得竭尽全力,保证王国不至沦陷或被人侵略。
她叫来她的未婚夫,让他别伤心,说他们依然会结婚,尽管他不过是个王子,而她已是位女王。接着她轻抚他俊俏的下巴,吻到他露出笑容来,这才停下。
她命人取来她的链甲。
她命人取来她的长剑。
她命人取来食物和马,接着便骑出宫殿,向东行去。
她骑了一整天,这才看到作为边界横亘在两个王国之间的那座山,它仿佛天际的一片云,在远处影影绰绰地出现。
矮人们已经在山脚下最后的旅馆里等着她了。他们带她进入山中深处的通道,那些矮人们平时穿行的道路。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曾经与他们一起生活过,因此她并不会感到害怕。
他们在这些深深的通道里行走时,矮人们几乎不会对她说什么话,只除了偶尔说上一句:“小心你的脑袋。”
“你有没有注意到,”最矮的矮人问,“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矮人们当然有各自的名字,但它是十分神圣的,不允许人类知晓。
女王也有自己的名字,但如今人们只会称她为“陛下”。在这个故事里,名字无须被提起。
“我注意到了不少不寻常的事。”最高的矮人说道。
他们已经抵达了好主人富克森的旅馆。
“你有没有注意到,即使在这所有的沉睡者中,也有些东西是醒着的?”
“没有,”中等高度的矮人抓了抓胡子说,“他们还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垂着头,睡着了,几乎不怎么呼吸,甚至都不会惊扰到现在已经在他们身上罩起的蜘蛛网……”
“织出蜘蛛网的东西没有睡着。”最高的矮人说道。
这句话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勤勉的蜘蛛将丝线从手指织到脸上,又从胡子织上桌子。醉鬼灰色的胡须上如今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门打开时,蜘蛛网也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颤抖飘浮起来。
“我不知道,”一名矮人说,“他们会就这样饿死,还是有什么魔法能量给了他们能够长时间睡眠的能力。”
“我猜是后者,”女王说道,“如果事情如你所说,最初的咒语是一名女巫在七十年前发起,而在那儿睡着的人一直睡到现在,就像睡在自己山下的红胡子那样,那么显然他们没有饿死,也没有变老。”
矮人们点点头。“你很聪明,”一名矮人说,“你总是很聪明。”
女王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恐怖与惊讶的叫喊。
“那个男人,”她指着说道,“他看了我一眼。”
是那名宽脸庞的男人。他缓慢地移动,撕开蜘蛛网,转过脸来面对着她。他看了她,是的,没错,但他没有张开双眼。
“人们在睡眠中也是会移动的。”最小的矮人说。
“是的,”女王说,“确实如此。但不是像这样。这人的移动速度太慢,动作幅度太大,太意味深长。”
这地方的其他沉睡中的脑袋也都慢慢移动起来,幅度很大,就好像他们是有意识在移动的。现在,所有沉睡者的脸都面对着女王。
“这是你没有想象过的事。”同一个矮人说道,他是那个长着红棕色大胡子的矮人,“但他们所做的只是闭着眼睛看你,这不算什么坏事。”
沉睡者们的嘴唇一齐动了起来。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从沉睡的双唇中吐出气息。
“他们刚才说的话是我想的那句吗?”最矮的矮人说道。
“他们说,‘妈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女王说,她全身颤抖起来。
他们没有骑马。他们经过的所有马匹全都睡着了,正站在地里,无法唤醒。
女王走得很快。矮人们得走得比她快一倍,这才能跟得上她。
女王发现自己打起了呵欠。
“弯腰向我。”最高的矮人说。她照做了。矮人拍了拍她的脸。“你最好保持清醒。”他快活地说道。
“我只是打个呵欠。”女王说。
“你觉得到城堡还有多少路?”最小的矮人问。
“要是我对地图和传说记得没错,”女王说,“阿卡伊雷森林到这里大概七十里路。三天的路程。”接着她又说:“今晚我得睡一觉。我没法不眠不休地再走上三天了。”
“那就睡吧,”矮人们说,“天亮后我们会叫醒你的。”
那天晚上,她在一片草地的草垛里睡着了,矮人们陪在她的身边,不知道她是否能清醒地见到明天的太阳。
阿卡伊雷森林里的城堡是一大团灰色,爬满玫瑰。花朵们一直蜿蜒向下,连护城河中也长满了,几乎全都像城堡中最高的那座塔一样高。年复一年,玫瑰生长的范围越发扩大,靠近城堡石墙的地方只剩枯萎的棕黄色枝条,老旧的荆棘如刀刃般锋利,而在十五英寸之外,它们却是绿色的,开着繁茂的玫瑰。那些攀爬的玫瑰花,无论是存活的还是已死去的,共同组成了一副溅着点点色彩的棕黄骨架,令人看不真切那座灰色的城堡。
阿卡伊雷森林里的树木全都挤压在一起,地面极为阴暗。一个世纪以前,这地方只是个名义上的森林,它本是个狩猎场、一座皇家公园,是不计其数的鹿、野猪和鸟儿的家园。而现在,整座森林挤在一起,穿过森林的古老道路上长满植物,早已被人遗忘。
高塔里,拥有一头漂亮头发的女孩沉睡着。
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所有人都沉沉地睡着,只除了一个人。
那位老妇的头发已经灰白,稀疏得露出头皮。她怒气冲冲地蹒跚向前,穿过城堡,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就好像她整个人只被僧恨驱使。她砰的甩上门,边走边自言自语:“爬上长满了花朵的楼梯,穿过长满了花朵的厨房,你现在在煮什么?呃,一大块猪油皮。你的罐子和锅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灰尘还是灰尘,唯一能令你面红发热的只有打鼾而已。”
进入精心照料的果蔬园子,老妇人拾起风铃草和芝麻菜,又从地里拔了一个大萝卜。
八十年前,王宫中养了五百只鸡,鸽笼里则有成百只肥胖的白鸽,白尾巴的兔子在地上奔跑,穿过绿油油的草地,跳进城堡的围墙里;护城河和池塘中游动着鲤鱼、鲈鱼和鳟鱼。但现在,城中只剩三只鸡。所有睡着的鱼全都被网兜出水面。再也没有兔子,也没有白鸽。
六十年前,她第一次亲手杀死自己的马,在肉泛起彩虹色的光芒、尸体开始发出恶臭、爬满蓝色的苍蝇和蛆之前,她尽可能地将它吃了下去。而现在,她只会在隆冬时分才屠杀这些大型哺乳动物,到了那时候,没有任何东西会腐败,她可以将肉一块块砍下,留待春天解冻。
老妇走过一位沉睡中的母亲,她的怀中抱着打瞌睡的婴儿。走过去时,她心不在焉地拂去他们身上的灰尘,确保婴儿的嘴依然留在母亲的乳头上。
她静静地吃下了自己那顿由萝卜和蔬菜组成的餐点。
这是他们所抵达的第一座大城市。城门很高,厚得牢不可破,然而却洞开着。
三个矮人本想绕过它,他们不喜欢待在城市里,总怀疑房屋和街道都是些非自然的东西,但他们得跟着自己的女王。
一进城,大量的人就令他们感觉十分不适。沉睡的骑手跨在睡着的马背上;沉睡的马车夫坐在一动不动的马车前,车厢里还睡着乘客;沉睡的孩子们手里攥着球和铁环,以及用来抽打陀螺的鞭子;沉睡的卖花女站在货摊后面,她们所出售的花朵早已变色、腐烂、干枯;甚至连鱼贩也睡在大理石板边,石板上满是散发出恶臭的鱼,里面爬满了蛆。蛆的蠕动和它们发出来的沙沙声,是女王和矮人们所能听到的唯一声响。
“我们不该留在这儿。”棕色大胡子的矮人咕哝道。
“这条路比其他路更快捷地通往我们的目的地,”女王说,“而且它直通向桥。走其他路的话我们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过河。”
女王的情绪非常平和。前一晚上,她睡着了,到早上,她又醒了过来,沉睡的疾病并未波及到她。
他们穿过城市时,蛆的沙沙声,以及沉睡者们时不时地打鼾或移动造成的声音,是他们能听到的仅有动静。此时,一个在台阶上睡着的小孩,大声而清晰地说道:“你在织布?我能瞧瞧吗?”
“你们听见了吗?”女王问。
个子最高的矮人只是说:“看!沉睡者们正在醒来!”
他说错了。他们没有醒。
然而,他们确实站立起来。他们慢慢地站起身,迈出犹豫、笨拙而睡意蒙眬的步子。他们都是些梦游的人,身后拖着如纱般的蜘蛛网。自始至终,蜘蛛网都在织造着。
“一个城市里一般有多少人,我是说,有多少人类?”最小的矮人问道。
“各不相同,”女王说,“在我们的王国,不超过两万,或许三万人。这座城看起来比我们的城市更大,我猜大概有五万人,或者更多。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矮人说,“他们看来似乎都在跟着我们。”
沉睡的人动作不快。他们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就像是正游泳穿过流淌着蜜糖的河流的孩子们,或是脚上沾满了厚厚湿泥的老人。
沉睡者们向着矮人和女王走来。矮人们很轻松就能跑开,女王也很轻松就能走开。然而,然而城里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所经过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是沉睡的人,那些人的肩上落满蜘蛛网,他们双眼紧闭,或者双眼睁开却翻着白眼。所有人都正拖着步子向前走。
女王转身跑进一条小巷,矮人们跟了上去。
“这不光彩,”一个矮人说道,“我们该留下来战斗。”
“和一个完全不知道你出现在哪里的对手战斗,”女王喘着气说道,“这事情本来就不光彩。和某个正在梦中钓鱼或种地,要不就是正梦见早已死去的爱人的人战斗,也全无荣耀可言。”
“要是他们抓住了我们,他们会怎么做?”她身边的矮人问道。
“你想知道吗?”女王问。
“不。”矮人承认。
他们跑了起来,跑啊跑,跑个不停,一直跑到离开这城市最外围的城门,穿过横跨河面的桥,这才停了下来。
老妇人已有十来年没有爬到最高的那座塔上去了。这是个体力活,每一步都会让她的膝盖和臀部隐隐作痛。她沿着蜿蜒的螺旋阶梯拾级而上,每一个小小的拖着脚的步子都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痛苦。楼梯没有扶手,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这陡峭的台阶变得更容易爬一些。她时不时将身体倚在拐杖上,喘口气,然后继续向上。
她也用拐杖来对付蜘蛛网。厚厚的蜘蛛网挂满楼梯,覆盖住了台阶,老妇人朝着它们晃动拐杖,撕开蜘蛛网,只留下四散逃往墙壁去的一群群蜘蛛。
这段路非常长,而且十分陡峭,但最终,她抵达了塔顶的房间。
在房间里,除了裂隙般窗子边的一个纺锤和一只凳子,以及圆形屋子中央的一张床之外,什么也没有。床很华丽,在厚厚的蜘蛛网下铺着深红色与金色的被子,保护床上沉眠的住客免受世界的侵害。
纺锤落在地上,就在凳子边,那正是在八十年前它掉落的地方。
老妇人用手杖拨开蜘蛛网,空气中尘埃弥散。她盯着床上沉睡的人。
那女孩的头发如野花般金黄,双唇仿佛攀爬在宫殿墙壁上的蔷薇般粉红。她已经很久没见着日光,然而肌肤依然是奶油色的,既没有苍白暗淡,也没有丝毫不健康的模样。
老妇人弯腰拾起纺锤。她大声说道:“要是我用这纺锤刺穿你的心脏,你就不会再这么可爱了,对吧?嗯?对吧?”
她朝着身穿白裙的沉睡女孩走去,接着放下了手。“不,我不能。我向所有神明祈祷,希望我能做得了这件事。”
她的五感都早已随年龄的增长渐渐减退,但她觉得自己听见森林里传来了声音。在许多年前,她曾经看到过他们——王子们和勇者们——来到这里,看到他们死去,被刺在玫瑰花的荆棘上,但那已是太早之前的事,再没有一位勇者或者其他什么人,能够抵达城堡这么远的地方了。
“嗯!”她大声说道,她说得如此大声,又有谁能够听得见?“即使他们来了,也会尖叫着死在无情的荆棘上。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任何人都做不了。完全不能。”
一名樵夫靠着一棵树睡着了,在大约半个世纪以前,这棵树便已倒下,如今则长成了一道拱门。在女王和矮人经过时,樵夫张嘴说道:“哎呀!这该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命名日礼物啊!”
三名强盗睡在一条如今已只能勉强算是小径的地方中央,四肢弯折,就仿佛他们躲在树上时突然陷入沉睡,结果从树上摔了下来。他们没有醒过来,面朝下,齐声说道:“你会给我带来玫瑰吗?”
这三人中有一个特别魁梧,壮得如同秋天的熊,在女王经过时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最小的矮人没有丝毫犹豫,便用手斧砍下了强盗的手。女王将那男人的手指掰开,一根一根地,直到那只手落入地上腐烂的叶子里。
“给我带来玫瑰,”那三名强盗在梦中齐声说着,鲜血从那名魁梧男子手臂的残根中缓缓流淌到地上,“要是你能给我带来玫瑰那该有多好,我会很高兴的。”
在看到城堡之前,他们就已感觉到了它,它就像是一阵水面的波动,将他们向外推开。要是他们继续往城堡走,头脑会变得迷茫,精神会变得烦躁,灵魂将会坠落,思想会被蒙蔽。一旦转身回头,他们就能清醒过来,变得更开朗,更理智,更聪慧。
女王和矮人强行深入这片精神的迷雾。
有时候某个矮人会打个呵欠,脚步踉跄。每一次,其他矮人都会抓住他的手臂,奋力扶着他向前,嘴里咕哝着,直到那名矮人恢复意识。
女王一直保持清醒,尽管森林里满是她明知道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他们在她身边,在小径上行走。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对她说话。
“让我们来探讨一下,自然科学的现象是如何影响到外交的。”她的父亲说道。
“我的姐妹们统治着世界。”她的继母说道,她拖着脚上的铁鞋走在森林的道路上。铁鞋泛着暗橙红色,然而它们所接触到的叶子,没有一片因此而烧着。“平凡的老百姓发动叛乱来推翻我们的统治。于是我们藏在裂隙中,藏在人们看不见我们的地方,等待着。如今他们崇拜我。甚至你,我的继女,你也崇拜我。”
“你是那么美丽,”她的亲生母亲说道,然而她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仿佛落在白雪上的玫瑰。”
狼群时不时地自他们身边跑过,从森林的地面卷起尘埃和落叶,却并未惊扰到蒙在小径前方如同薄纱一般厚厚的蜘蛛网。此外,狼群有时也会直接穿过树干,消失于黑暗中。
女王喜欢狼,所以当一名矮人大喊起来,说这儿的蜘蛛比猪还大,而狼群也由此从她的脑海中、从这世界上消失时,她觉得有些难过。(但矮人说得不对。那些蜘蛛只有普通尺寸,全然不受时间和旅行者干扰,始终在编织着蛛丝。)
横跨护城河的吊桥没有收起,他们穿过桥,但一切依然在往外推着他们。而且,他们无法进入城堡,入口满是浓密的荆棘,上面覆盖着茂盛生长的玫瑰。
女王看到荆棘上悬挂的残骸,一堆堆尸骨,有些穿着盔甲,有些没有。有些骸骨高高地挂在城堡的侧边上,女王不知道他们是向上攀爬城堡,想找个地方进入,然后就死在了那儿,还是他们原本死在地上,却被生长的玫瑰带到了高处。
她得不出结论。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这时候她的世界相比起来显得如此温暖舒适,她确信稍许闭上一会儿眼睛并不会有什么害处。谁介意呢?
“帮帮我。”女王嘶哑地说道。
长着棕色胡子的矮人从身边最近的玫瑰花丛中拔出一根刺,重重地扎进女王的拇指,然后又拔了出来。一滴暗红色的血落在入口的石板地面上。
“啊!”女王说道,接着她又说,“谢谢你!”
矮人们和女王一起凝望着这道厚厚的荆棘屏障。她伸出手,从身边最近的一株灌木上摘下一朵玫瑰,别在头发上。
“我们可以以矮人的方式进去,”矮人说道,“从护城河下面走,进入墙基,然后再爬到地上。只要几天的工夫。”
女王沉思着。她的拇指很疼,但她很高兴自己的拇指能感到疼痛。她说:“这里从八十年前就变成这样了。它开始得非常缓慢,只是在最近才开始扩散,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沉睡者还能不能再醒来。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事实上很可能并没有两天的时间。”
她望着那些厚密纷乱的荆棘,里面有依然活着的,也有已死了的,有已枯萎了几十年的,但它们的荆棘刺依然像还活着时一样致命。她绕着墙根行走,直至见到一副骨架,她从骨架的肩头拉下已腐烂的衣物,与此同时也用手感受着它。是的,它很干燥,能作为很好的引火物。
“谁有打火匣?”她问。
古老的荆棘燃烧得如此剧烈,如此迅速。要不了一刻钟,橙色的火焰向上蹿起,有一会儿甚至看起来像是要将整座城堡悉数吞没,但接着便都消失了,只剩下焦黑的石头。剩下的那些坚韧到足以抵御高温的荆棘,女王用剑也能很轻易地将它们砍下,然后拉开丢进护城河里。
四位旅行者走入城堡。
老妇从窄窗中瞥到下方的火焰。浓烟飘进窗子,但无论火焰或是玫瑰,都无法抵达最高的那座塔里。她知道城堡正遭到攻击,她该在这高塔的房间里躲藏起来,然而这地方要是想找个什么地方藏身,就得让那沉睡的姑娘离开她的床。
她咒骂了两句,费力地往楼梯下走去,一次走一级台阶。她想走到下面,走到城垛边上,在那儿她可以往建筑的另一边去,下到地窖。她可以藏在那里。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座建筑。她的动作不快,但足够狡猾,而且她可以等。哦,她完全可以等待。
她听到叫喊的声音沿着楼梯传来。
“这边!”
“向上!”
“这里给人的感觉更糟!来!动作快!”
她转身,尽可能快地向上爬,但她这一天前些时候已经爬过楼梯了,因此速度赶不上他们向上的速度。当她抵达楼梯顶部时,他们也抓住了她,三个男人,个子不超过她的臀部,紧紧地跟着一位因为旅行而衣着脏污的年轻女人。她的头发是那样乌黑,老妇人过去从未见过比这更深的黑色头发。
年轻女人说:“抓住她。”她的口气像是在下达一个随意的命令。
小个子的男人们抓住她的拐杖。“她比她外表看起来更强壮。”其中一名说道。在他抓住她的拐杖之前,她就用拐杖揍了他的脑袋,说话时,他的脑袋里依然嗡嗡作响。他们将她推进塔顶那个圆形的房间。
“大火?”老妇人已有几十年没有跟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说过话了,她说,“有没有人被火烧死?你看到国王或王后了吗?”
年轻女人耸了耸肩。“我想没有。我们经过的所有沉睡者们都在城堡里,而城堡的墙壁又很厚。你是谁?”
名字。名字。老妇人眯起眼睛,接着她摇了摇头。她就是她,她出生时所获得的名字早已被时间吞没,几乎没怎么使用过。
“公主在哪儿?”
老妇人只是盯着她。
“还有,你为什么能醒着?”
她没有回答。小小的男人们和女王急促地交谈起来。“他是女巫吗?她身上带着魔法,但我觉得那不是她自己施放的。”
“看住她,”女王说,“如果她是女巫,那根拐杖可能就很重要。把拐杖拿走,不要让它留在她身边。”
“这是我的拐杖,”老妇人说道,“我想它原本属于我父亲。但他现在已经不能用了。”
女王无视了她,径直走到床边,拉开蜘蛛网。沉睡者正紧闭双眼向上盯着他们。
“所以这就是一切的源头。”一名小个子男人说道。
“在她生日的时候。”另一个说道。
“好吧,”第三个说,“得有个人来干这件光荣的事。”
“我来。”女王轻柔地说道,她向沉睡的女人俯下脸去。她用自己洋红色的唇轻轻地触碰沉睡者那粉红色的嘴唇,然后长久而坚定地吻了下去。
“起作用了吗?”一名矮人问道。
“我不知道。”女王说,“但我同情她,可怜的孩子。她的生活在沉睡中消亡。”
“你以前也曾经在女巫的诅咒下睡了整整一年。”矮人说道,“你没有感到饥饿,也没有腐烂。”
床上的人动了起来,就好像她刚做了个噩梦,正挣扎着想要苏醒。
女王无视了她。她注意到床边地板上的某样东西,便弯腰将它捡起。“现在看这个,”她说,“这东西上感觉有魔法。”
“到处都有魔法。”最小的矮人说道。
“不,这个。”女王说着,给他看了一只木头纺锤,它的底部还缠绕着半满的纱线,“这东西上有魔法。”
“就是在这里,这间屋子中,”老妇人突然说道,“那时候我也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我以前从未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我还是爬上了所有楼梯,我向上,向上,盘旋,盘旋,直到进入这最高的房间。我看到这张床,就是你们面前的这张,不过那时候床上没有任何人。房间里只有一位老夫人,坐在凳子上,用纺锤将羊毛纺成纱线。我以前从未见过纺锤。她问我愿不愿意亲手试试。她拿着羊毛,然后将纺锤交给我,让我握住。接着,她抓住我的大拇指,将它往纺锤的尖端按下去,直到鲜血涌出来。她将溢出的鲜血抹在线上,接着她说——”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女孩的声音,但依然带着浓浓睡意。“我说,现在,我要将睡眠从你身上夺走,女孩,同时我还要将你在我睡眠时伤害我的能力也一并夺取,因为我需要在自己沉睡时有人醒着。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们,你的世界也会随着我而沉睡。然后我便躺在床上睡着了,他们也睡着了,每一个人睡着时我都窃取了他们的一点点生命和一点点梦,于是我便能恢复年轻、美貌和力量。我沉睡后,变得更强。我破坏了时间对我的伤害,给自己建起一个满是沉睡奴隶的世界。”
她在床上坐起,看起来是那样美丽,那样年轻。
女王看着女孩,发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那是她在她继母的眼中曾经见过的同样的眼神,她知道面前这女孩是哪一类人了。
“我们被人误导了,”最高的矮人说道,“人们说一旦你醒来,其余的世界也会随着你醒来。”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样的话?”金色头发的女孩带着孩子气和纯真说道(啊,但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看起来是如此苍老),“我喜欢他们一直睡着。睡着的时候他们比较……顺从。”她停了一会儿,接着露出微笑:“甚至现在,他们正向你们走来。我把他们召唤到这儿来了。”
“这座塔很高,”女王说,“沉睡的人行动又不快。我们还有一点交谈的时间,黑暗的阁下。”
“你是谁?为什么我们要交谈?为什么你会知道得那样称呼我?”女孩爬下床,愉快地伸了个懒腰,用指尖梳了梳金色的头发。她露出微笑,那笑容灿烂得仿佛太阳照耀进了这间昏暗的屋子。“小东西们得留在他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我不喜欢他们。至于你,女孩,你也会陷入沉睡。”
“不。”女王说道。
她举起纺锤。缠绕其上的纱线已在这么多年里变成了黑色。
矮人们停在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晃动着身体,闭上了眼睛。
女王说:“你们永远都这样。你们需要青春和美貌。在很久以前,你们使用自己的力量,而现在,你找到了更复杂的方式来获得它们。你们总是想要力量。”
现在,她俩近得几乎已经鼻尖相触,那金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比女王还年轻许多。
“为什么你不就这样睡过去?”女孩问道,脸上挂着坦率的微笑,那种笑容正是女王的继母想要获得什么东西时的微笑。在他们下方很远之处,有什么声响自楼梯上传来。
“我在玻璃棺材里睡了一整年,”女王说道,“将我放到那地方去的女人要远比你所能做到的更强大,也更危险。”
“比我更强大?”女孩似乎被逗乐了,“我控制着一百万沉睡的人。我在沉睡的每一刻都变得更强大,睡梦所笼罩的范围也在日复一日地加速增大。我获得了青春——如此青春!我获得了美貌。没有什么武器能伤得了我。活着的人里没有人能比我更强大。”
她停住话头,盯着女王。
“你不是我们的血族,”她说,“但你有一定的能力。”她微微一笑,那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在春天的早晨醒来时会露出的笑容。“统治世界不会太容易,要维持我那些依旧存活到这个堕落时代的姐妹之间的秩序也是一样。我需要有人能成为我的眼睛和耳朵,来替我执行审判,在我忙于其他事务时帮我照料一切。我会留在网中央。你不能和我一起统治,但在我之下,你依然是统治者,你能统治整片大陆,而不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她伸出手,抚摸着女王白晳的肌肤,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那肌肤几乎就像雪一样白。
女王没有回答。
“爱我。”女孩说道,“所有人都会爱我,而你,你是将我唤醒的人,你得成为最爱我的人。”
女王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脏里搅动。于是她回想起她的继母。她的继母总是喜欢被人崇拜。要学会如何变得强大,如何好好随心所欲而不是盲从他人的想法,这些都是很困难的事,但如果你学会了其中的窍门,就永远不会忘记。况且,她也并不想统治大陆。
女孩朝她微笑,她的眼睛是清晨天空的色彩。
女王没有笑。她伸出手。“给你,”她说,“这不是我的。”
她将纺锤递给身边的老妇人。那老妇若有所思地将它举起。她用生了关节炎的手指将纺线从纺锤上解开。“这是我的生命,”她说,“这些线是我的生命……”
“那曾经是你的生命,而你把它给了我!”女孩厉声说道,“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然而那纺锤的尖端在经过了这么多年后,却还依然锐利。
曾经是位公主的老妇人将纺线紧紧握在手中,然后将纺锤的顶部刺入金发女孩的胸膛。
女孩低头,看着一道鲜血从自己胸前淌下,将她洁白的裙子染成血红色。
“没有什么武器能伤得了我,”她说,她那原本稚嫩的声音变得暴躁起来,“再也没有了。你们,这只不过是个小擦伤罢了。”
“它不是武器,”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的女王说道,“它是你自己的魔法。只需要一点点擦伤就足够了。”
女孩的鲜血浸透了曾经卷在纺锤上的纱线,老妇人手中纺锤上那些线变回了天然的羊毛。
女孩低头看着裙子上的血污和线上的鲜血,最后说道:“只是稍稍刺破了一点点皮肤而已。”她看起来有些困惑。
楼梯上的声响变得更大了。那是一种缓慢而不规则地拖着步子走路的声音,就好像有成百个梦游者,正闭着眼睛爬上石质的螺旋楼梯。
这房间很小,他们无处藏身,而窗子又只是石头之间的一道窄缝。
那位曾经是位公主的老妇人,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睡觉,她说:“你夺走了我的梦。你夺走了我的睡眠。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够了。”她已是一位非常老迈的妇人,手指粗糖长瘤,就像山楂树的根。她的鼻子长长的,眼角下垂,但在这时候,她的眼中却闪现出了年轻人才有的光芒。
她摇摆着,踉跄了几步,要不是有女王抢先抓住了她,她一定会摔倒在地上。
女王将老妇放在床上,给她盖上深红色的床罩,她的体重很轻,让女王感到十分惊奇。老妇的胸膛不断起伏。
楼梯上的声音更响了。接着是一片寂静,突然之间,传来一阵喧哗,就像一百个人忽然齐声说话,全都十分惊讶、愤怒而困惑。
美丽的女孩说道:“但是——”可此刻,在她身上已再也没有任何稚气与美丽残余。她的面孔垮了下来,不再像此前那么棱角分明。她将手伸向最小的矮人,从他的皮带上扯下手斧。她笨手笨脚地握着斧头,带着恐吓般地将它举起,双手却满是皱褶,精疲力竭。
女王举起了剑(剑刃被荆棘刺伤,带着刻痕),但没有刺出,而是后退了一步。
“听着!他们都醒来了,”她说,“他们全都醒来了。你倒是再跟我说说你从他们身上窃取的青春,再跟我说说你的美丽和力量,再跟我说说你有多聪明,黑暗的阁下。”
等人们抵达塔上的房间,他们见到了睡在床上的老妇,见到了站得笔直的女王,在她身边的是三个小矮人,他们不是在摇晃脑袋,就是不停地挠着头。
他们同样也看到了地上的其他东西:一堆白骨,一束如同刚织出来的蜘蛛丝一般又美又白的头发,在发丝之间有一块灰色的破布,而在这一切之上,是一片油汪汪的尘埃。
“照顾好她,”女王用深色木质的纺锤指了指床上的老妇,“她救了你们的性命。”
接着,她便和矮人一起离开了。在房间里和楼梯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阻拦她,也没有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离开城堡一英里左右,阿卡伊雷森林的一片空地上,女王和矮人用千树枝点燃一个火堆,烧掉了纺线和羊毛。最小的矮人用他的斧子将纺锤砍成黑色的木片,接着他们也烧掉了木片。木头碎片在燃烧时散发出一股带毒的烟,女王咳嗽起来,空气中满是古老魔法的气息。
最后,他们将烧焦的木头残片埋在一棵山梨树下。
待到晚上,他们已抵达森林的边缘,走上了一条更明晰的道路。他们可以看到山的那边有个村庄,有烟正从村庄的烟囱中升起。
“那么,”留着胡子的矮人说,“如果我们往正西方去,我们可以在周末抵达边境山脉,然后在十天内让你回到堪瑟莱热的宫殿里。”
“是的。”女王说。
“你的婚礼得延期,不过等你回去之后,它还是能尽快举行,人们会来庆祝,整个王国都会被欢乐充满。”
“是的。”女王说。她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橡树下的一片苔藓上,品味这片寂静,倾听心脏一下又一下跳动的声音。
还有选择的机会,在坐了很久之后,她想。选择总是有的。
她做出了选择。
女王开始前进,矮人们跟着她。
“你知道我们正在向东走,对吧?”一个矮人说。
“哦,是的。”女王回答。
“好的,那就没问题。”矮人说道。
他们向东走去,一共四个人,背对落日和他们所熟悉的土地,就这样一直走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