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浅薄的杨天青脚掌冰凉,不知如何是好。当他确信听到了笤帚疙瘩或烧火棍在肉上的抽打声,满腔怒火再也无法按捺,发疯地抡圆了粗壮的胳膊,把整个身子都带得蹦跳张狂起来。镰刀削掉了悬在屋檐上的一块冻肉,又闪电似的舞出耀眼的白光,狠狠地锛进了北屋的榆木立柱。屋里霎时安静,打的声音和挨打的声音都不响了。
“……谁?”
天青不答,脚下石板地的冰凉已经穿透了他的身子,心和脑袋一律变得僵硬。
“谁?”
“……我。”
“天青么?”
“……是我。”
“骡子喂了?”
“喂了。”
天青挪着光脚,眼珠机警地转动起来。
“婶子病了么?”
“没啥……心口疼,想是吃差了。”
“别是急症吧?我到黄塔请人来看看好不哩?小心耽误了。”
“不着忙……这阵儿踏实了。”
“我去睡啦?”
“……睡吧。才是啥东西响来?吓煞。”
“黑灯瞎火的,谁知啥哩!”
天青回到厢房,怎么也睡不稳,在炕席上盘着两条腿想心事。没有扳下那柄镰刀,是想让施虐的人仔细看看它,让他明白到底是榆木桩子硬还是自己的脑壳硬,再向女人下狠手时也好掂量着些。往深处思谋思谋,又觉得这个警告不太牢靠。他担心超出侄子的身分,给叔叔找到把柄,更担心女人有所提防,将他视为心术不轨的歹货。后半夜,忧心忡忡的杨天青再次溜出去,从房柱上撤下了镰刀,把削到地上的那块猪肉也抛向屋后邻家的旧房基里去了。他先前的愤怒已经无影无踪,甚至希望宁静的大北屋再生出惊人的响动来。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人一促一缓一壮一细的睡声吹在灰白的窗纸和窗棂上,在窗外人的心里勾出无可名状的欲火和空虚。
那年洪水峪成立了互助组。那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件。大年初一的凌晨,杨金山的侄子杨天青在小厢房烧得不热的火炕上辗转反侧,在思想里拥抱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直至曙色微明。
雄壮的太阳缓慢地热腾腾地升了起来。
上中农杨金山五十五岁的时候跨进了一生最悲哀的岁月。终于不行了。疯了似的折腾自己炕上的人,全是因为对这个不行有了一天比一天强烈的预感。往地里背百把斤的一篓肥喘得赛过风箱,镐头举不过十几下就腰麻腿酥,都是成人后不曾遇到过的难堪事。无法忍受的大难堪是在被子底下,完满的配合已经做不到,忽一日就连勉强的交接也撑不住了。他乞灵于花样翻新的袭击,试图以淋漓的殴打找回失掉的希望和愉快,它们却更迅速地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些欲哭欲死的怪念头。随便拧紧哪块白肉,或者抬脚将她自北墙踢至南墙,他觉着那是打着自己。女人挨杀似的抽搐着叫唤,便是替他向不公平的日月鸣冤了。寻死觅活的女人转嫁了他的绝望,他喜欢揍她,专捡她料不到的地方和料不到的时机揍她。她眼神飘忽战战兢兢地在他眼前走过,使他体味到自己的强壮,短时间忘掉那种种的不堪和不行。女人已经不是女人,没有器官也没有韵味,只是干巴巴的一团骨肉,是他下拳脚的地方。他待那匹骡子反倒好些。他待天青也不赖,厚道的侄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骡子更让他省心。许多把柄滑过去,一向不理会年轻的后生是个什么威胁,更不知道那双眼如何在女人身上狂奔疾走。如果他后脑勺上生了眼睛,或许会看清侄子那张木呆呆的脸面,上边写满了要杀掉他的意思。谁在谁的掌心里攥着,两个男人里至少有一个还在糊涂。事情外边的女人,则是长久地糊涂着了。
春天一个日子,一家三人在地里间苗,山梁上悠悠地荡着暖风,扫得人身心困倦。菊豆中途回家做饭去了,叔侄俩一前一后蹲在棒子地里,很细致地做活,使零乱的青苗群渐渐地疏朗整洁起来。叔叔不耐做,不到晌午就歪到地边的草地上,昂着下巴晒开了老阳儿。天青蹲在田里不肯歇,叔叔就隔远地跟他说活,一边说一边用痰水去淹草坡上乱爬的蚂蚁。
“天青,桑峪那个大脚娘儿们见过没?”
“见过,姓张吧?”
“张家的老寡妇……她是媒婆子。”
“知道。”
“我前天里在老乔家见她口来。”
“唔。”
“她扯天扒地要给你说一个。”
“……谁?”
“没吐口就把她回绝啦。”
“嗯。”
“我养你这些年,叔的难处你心里怕亮堂着哩!做谁的儿随你,做哪家的姑爷随你。好歹是我兄弟的种。家里日子紧巴,日后宽畅了,你想咋办就咋办……你说哩?”
“说不来……没想过。”
“踏实干一年,看明年村里肯不肯给咱家分户。你自己单过遂心些……我给你钱办事,多了少了的别怪你叔。你叔白活一世,留什么也没用场,早晚都是你的哩。”
“我另立户自己挣,你的留给婶子吧。”
“给她不顶给了畜生!我前脚走她后脚就得招一个来。我金山的血脉断就断自己手里,断她手上我咽不下这口气!狗日的咋还不送饭来……把他娘的狗腿当柴禾烧了不成?”
金山爬起来NB327望蛇一样绕在山岗上的小路,白白的道上没有人,只印着稀落落的树影。晌午过了,日头有些歪,影子也悄悄地倾斜。菊豆的青袄终于从岭后闪上了空荡荡的石路,张惶地向田野滑过来了。金山呼一下弹起身子,见了猎物一样向来人扑过去,把她截在远远的一个山凹里。天青没有跟上,紧张地站到高处,想看得清楚些。听不到叔叔在吼什么,婶子一味地后退,已经退到草地上去了。天青看到装吃食的小篮子在坡上滚,接着看到婶子在坡上滚,叔叔跳大神儿似的追着踢着。叔叔咆哮了片刻,在婶子背上踹了最后一脚,便匆忙地窜回道路,一股黑风似的往村里卷去。婶子低头坐在草里,长久地抚着脊背,又踉跄地去寻找滚跌了的小篮子。天青把狂乱的心跳压稳,要把看到的这些都忘掉。等女人将吃食送到地边,在背后哀哀地隐泣抹泪的时候,他正装模作样地伏在半尺来长的苗丛里,仔细地清除争肥争地的废苗子和长势迅猛的杂草。他只给她一个沉默而无言的脊梁,半天不肯转身。女人泪眼蒙地看着他。
“天青……吃了再干……”
“你先吃。”
“……我不吃啦!”
女人猛烈地抽搭起来。天青停了手,看着脚下的地,还是迟迟不肯回脸。
“你咋了,婶子?”
“天青……我把话先撂给你,你叔他迟早杀了我!日子没得过了,你见啥听啥给史家营捎个信儿。别拦他!让老东西杀了我吧……我不指望活哩……”
“我叔他脾气赖。”
“他可是个人?你叔他可是个人?我屈呀!天青,我受他的你也受他的不成?亲侄儿哎,你跟婶子交待交待,我在你们杨家可怎么活?我迟早给他打死,我受不下啦……”
婶子噎了气,哭得十分艰难。天青抱着脑袋,找不到妥帖的话说,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跑过去把不幸的女人揽到胸口,让她滔滔地哭个顺畅。头一次听到她悲切的倾诉,竟有这么多话给他,使他明白女人离他不远,伸手便能抓到,也使他更恐惧地游移于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后面等他的是些什么。
眼前的黄土点点滴滴地湿润起来,已经更没有法子去看她。背上热辣辣地燃着一堆火,想必是她红肿的眼在看着他了。
“天青……趁热吃吧。”
“就吃。我去一下……回来就吃。”
他佯装解手,匆忙地翻过棒子地前面的山包,找棵桦树靠着蹲下来,眼里憋的水刷刷地泄到脸上和衣服上。他撞那棵树,咬一块桦树皮含在嘴里,把奔涌的悲声完全地堵回肚子里去,一点儿也不给她听到。他深深地触到了一种奇大的悲惨,是她的,也是他的。
金山不见踪影。他打女人的借口原本是因为送饭迟误,女人告诉他骡子卧在槽里不起身,也不吃东西,他的借口就换了一个,只是打得更充分也更凌厉些。女人伤了腰,间苗时用着半跪半趴的姿势,天青没有表达什么,殷勤的只有那张笨嘴,歇歇吧歇歇吧地劝阻,声音倒比往日更添些冰冷。这冰冷首先给自己来感觉,不这样就挡不住自己,因为整整一个后晌都在酝酿要不要把不听劝的女人拦腰抱起来,抱到棒子地外面去。决心下了一百次,毁灭了一百次,只徒然地磨着冰冷的嘴唇。女人在他的声音里得到安慰,不在乎那些刻意的冷淡,因为他潮湿的眼睛及里面不褪的红色已经在热着她的心,并且暗暗地品味着了。
骡子果然得了急症,金山在它腹皮上按到很大一个软包,疑是绞肠痧。等不及娘儿们和侄子下地回来,就闭了院门,将摇摇摆摆不肯走路的牲口牵离了村子。晚饭时辰,老乔家来人传金山留的话,说是到达摩庄请人医治,治不好就去桑峪,一时回不来的,叮嘱趁着天好早些把苗子间出来,园子里的菜早晚留意些,小心让哪家的猪崽子拱吃了,等等。来人又哧哧地笑了,告诉菊豆和天青,金山走时满脑袋流汗,摸牲口肚子当口像是有泪掉下来了。宝贝要死了,金山怕也活不成。菊豆听到这个玩笑只咧了咧嘴角,天青什么反应也没有,闷闷地喝着玉米粥。叔叔今晚不回来了。院子里只有他和婶子了。他的全部思想都停留在这个从来没有遇到的事情上。局面来得太突然,不能肯定往日是否渴念过,有些怕。撂下碗筷,见女人出来进去走得很轻捷,怕得便更狠,暗知在无数的夜晚里,自己早就无数次地把这种机会设计操演过了。
“踏实睡,用不着三更伺弄歪骡子啦!”
“婶子,喊我起炕……赶早把菜地浇浇,我睡得贪。”
“踏实睡你的,你啥时候睡过整觉?他不在了你还怕啥?”
“起早浇了吧,看他回来找话说……我是累惯了的,干一事少一事。”
“你就是个木头?”
婶子拾掇了鸡窝,站在院子的月光里,脸上融着灰灰的一团,天青辨不出那上面松了捆绑的浅笑和柔情,是不是有他要找的意思。她嗔怪他是个木头,是怨他呢,还是唤他呢?她要唤他完成一件事情么?婶子嘱他早早歇息,便轻巧地移回北屋去了,闭紧的门给天青丢下一个庄重。他蜇到厢房,把木头甩上炕席,指肚儿摸来摸去,要剜掉这木头上的羞惭和胆怯,让它如他所愿的那样活泼起来。北屋油灯灭了,他屋里那盏灯一直就没点。不知躺了多久,想着如何站到北屋台阶上,又想如何对付那两扇黑门。步骤很完全,然而每想到走进门去,思绪就纷乱颤抖不止,阴谋和勇气也随之一塌糊涂了。他拉住夹被把自己紧紧捂了起来,连脑袋也一并捂住,终于退缩了,没下炕,没进院子,没上台阶,什么动作也没有。木头和苇席棉被长成了一体,沉沉地入了梦,不再忧愁梦外的一切。有心去梦里演习他的计划,然而悠悠地就是不见花朵似的那片身子,倒恍惚看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搂着一匹骡子哀哀地哭泣,踢他踹他也不走,拎了斧子砍他,胳膊却举不起来,满世界轰轰地响着流泪的声音和吧嗒着嘴唇舔泪吃泪的声音。
天青醒了,手在被子里寻找丢失的斧头,找不着,哭泣的声音却依旧持续着。窗外有人,他霎时惊住,看清了与梦里不同的情况。刚刚撩开被角,抽泣便迅速消失,北屋的门轴远远地低低地叫了一声。月光很白,铺了青石板的院子像一池水。天青在窗户上趴了半天,仰身倒回枕头,疑心自己是迷了梦了。却又不信。耳朵是真切的,心也是真切的。却还是不信。事情无论如何不会这个样子。是他想这么做,做不成,因而恍惚了。梦见看见听见了那么多,全是因为脑袋有些发颠。人颠了什么都能看到,叔叔有一回不是看到爷爷了么?爷爷在圈里拉了一摊东西,去灶间掀掀锅盖,又给骡子抓了一把黑豆,就走了。叔叔亲眼见来着,只是没敢跟爷爷说话。自己刚才找了半天斧头,在窗户上见了婶子,全是招了颠的缘故,跟叔叔没两样的。天青安慰了自己,却一夜不曾睡稳,早早地爬起来,看着晨光里直挺挺的顶门棍发呆,顶它是防兽防风,一向如此,现在却使他生了气恼,怪自己昨晚为什么不留个疏漏。再想想,又看出这气恼没有道理,便拖着困乏的身子到园子里浇菜去了。北屋闭着门,婶子还睡着。他怕看到她,却未想她是不是也怕。如果两个人相互怕起来,这宽敞的院子就没法子呆了,直到把水引进菜地,稍稍清醒的杨天青才动了这个念头。不等他叹气,婶子清凌凌的声音已经从村巷里鸟叫似的悠出来,在招呼他归家吃饭了。往日也这么叫,却从来没有如此悠扬。天青愉快地抬起头,在溪流对面的山岗上见到了起伏的绿色,又在绿色上面看到了一幕干干净净的蓝色的天空。他也想叫一叫了,觉得悠扬的叫会使他生出两扇翅膀,舒展地飞到山谷的早风里去。
这是春天里无比晴朗的一个日子。太阳很好,风也很好,小溪流在很好的风和阳光里汩汩地奔波欢腾,给弯曲的山沟绕上了一条清亮的白光,给洪水峪奏出了不停顿的美妙声音。在同一片温暖的阳光下,杨金山的侄子杨天青和杨金山的妻子王菊豆迈进了落马岭附近青苗茁壮的棒子地,而杨金山本人则牵着病入膏肓的爱骡在由达摩庄至桑峪的山间小道上艰难跋涉。人人都怀了希望,希望人人不同。杨金山的思想已经被牲口占据,对亲人布置的陷阱视而不见。即将失掉贞洁的女人则无所畏惧,暂时忘记了沉重的不幸和悲哀,把近乎淫荡的快笑抛在山花初绽的山岗上。年轻后生伴随着暗自思恋了多年的妇人,在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声中解除了最后的禁锢,奔向他朝思暮想的神奇境界。
事情从这一天的晌午开始,断断续续地持续到黄昏骤降,随后便依照通常的节奏进入了一个长达几十年的不可思议的漫长过程。那个暖洋洋的晌午是个竖纪念碑的时刻,也是个挖掘坟墓的时候。他们把该做的一切都做了一遍,从而晕眩了。
事情没有明确的起因。只是空前愉快地干了一前晌农活儿,彼此说了许多话,当然都是不太相干的话。然后面对面坐在草坡上咀嚼从家里带的干粮,从同一个葫芦模样的器具里斟水喝,用的是同一个瓷碗。腌萝卜粗粗的也只一根,两个人各咬了一边,留着不同的牙印儿。不久便咬乱了,你嘴里有了我的,我嘴里也含了你的,传递了几次女人竟叼住别人的那一边长久地吮起盐味儿来了。饭吃得越来越没有滋味,滋味已经渗到了别的地方。天青鼓着两只眼睛,近乎呆傻地盯住几株刚刚被踏倒的小草,看它们如何顽固地重新弓起了身子,看它们碧绿的伤口如何缓慢地溢出了粘稠的浆液。当它们挺立如初的时候,他立即伸出大脚再一次踏盖过去,脚心里几乎生了疼痛的感觉,似乎有一把绣花针在轻轻地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