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听到那个曾经在耳边回旋了十年,在虚无缥缈里等了两年,全世界最熟悉,全世界也最陌生的声音,缓缓说:“庆平,恭喜我吧。”
晚上七点,顾中铭腰酸背痛地从一桌子官司中抬起头来,出办公室看看,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转到隔壁,门缝里发现闻峰还在,坐在那里专心咬手指,神游太虚。
这位仁兄受了失恋的打击,基因突变,从上礼拜起进入工作狂状态,办事效率奇高,以前口口声声号称有飞行恐惧症的人,主动申请出差,不出差就休假,总之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顾中铭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睬他,过了几天倒又消停了,就是每天跟只老鼠一样,清晨来,半夜去,关在办公室里,一声都不出。
他敲敲门:“下班了。”
闻峰翻翻眼睛,也不看他:“你走吧,我还没干完活。”
顾中铭明察秋毫:“你下午两点就没什么活干了,装个屁,走,跟我吃饭去。”
闻峰把身子往椅子里缩缩:“不去。”
知闻莫若顾,顾中铭诱之以色:“真不去?新丝路模特公司的副总,说带今年的冠亚军来呢。”
果然闻峰眼睛一亮,蠢蠢欲动了两下,神色又黯淡下来:“没兴趣,你去吧,小心点锁好贞操内裤保重晚节,嫂子快要回来了。”
就这份上还要损人,活生生一个白开心,损人不利己的,顾中铭知道,要是跟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说完天亮了,他还是一个不字噎死你,二话不说,上前把他拖下椅子,往外就拉,闻峰走得那叫一个忸怩,半推半就地哼哼:“干嘛呀,干嘛呀,我还没穿鞋呢。”
往下一看,果然光着两只脚丫,裤管还扎起来半截,好像立马就要去下田插秧似的,你说人为什么要往高处走?普通小职员能在大办公室光脚丫吗。
却不过顾中铭硬来,闻峰心不甘情不愿穿了鞋子,拿了东西,两人下了停车场,他还不服气:“是不是真的新丝路的模特啊?野鸡班子出身就不要给我见了,浪费时间哈。”
突然又警惕起来:“模特男的女的?男模见了翻脸的。”
顾中铭给他啰嗦到头昏,笑骂:“是美女,放心,这么多话。”
怕他半路溜号,顾中铭坚持他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开往建设六马路。
“吃什么?”
“随便吃点什么吧。”
“带一群模特随便吃点?谁买单啊这么小气。”
“嫌便宜啊,便宜就给你买咯。”
“买就买。”
闻峰装模作样在自己口袋上拍两下,表示老爷有钱,忽然悲从中来:“自从单身之后,好久没人花我钱了,好寂寞啊。”
这话是人听着就不顺耳,顾中铭打蛇随棍上:“哎,你倒是好好说说,你和小王怎么回事,相亲那天都屁事没有的。”
闻峰给人戳到痛处,顿时闷闷不乐:“她发神经咯,晚上好端端吃着饭,说起付兰,我就多说了一句,这女孩子真不错,出身好又能干,谁娶了是谁的福气。她就翻脸了,非要逼着我承认我嫌弃她,两年前的事也搬出来扯,这个那个一大堆,我也听烦了,就说她是不是心理有问题,我被她骗了都不计较,她一个骗人的,整天闹什么。”
顾中铭有点迷糊:“第一,谁是付兰。”
闻峰白他一眼:“那天相亲那个女孩啦,啧啧,当真涵养好,明明看不上我,临时溜了,回头还发一短信来道歉,说实在有事。”
顾中铭笑:“你就是用现在这个口气跟小王提起她?”
闻峰觉得纳闷:“是啊,有什么问题。”
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一点没错,闻峰早熟,顾中铭初恋的时候,他私定过终身的女孩子都可以整队踢场球了,遇到男女关系的问题,向来都是他充当狗头军师的角色,到头来,一样中在当局者迷四个字里。
顾中铭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平时看你挺聪明,一下子脑子进水了吧,小王人家家里普通,最不自在就是提出身,两年前那事她做得是不妥,可当时年轻不懂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还说她骗人,闻峰你个猪!”
说王静宜家境普通,顾中铭算是口上婉转,留了几分体面,两年前闻峰在华南碧桂园把王静宜堵住,三曹对案,那家根本不姓王,王静宜去给那家孩子补习美术而已,她是广西人,家里老爹是个酒鬼,酗酒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吃劳保度日,老娘没有正式工作,四处打零工赚钱,拉扯大王静宜,当真是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她考上了美院,算是功德圆满,自己也不行了,不要说王静宜的生活费,连第一年的学费都借遍了一干亲朋友好才凑齐。
就这么着,也没挡住王静宜对大城市的生活的迷恋和向往,家人靠不上,她咬紧牙关,凭着自己样貌甜美,去做啤酒女,去发传单,帮学校社团跑赞助拿点提成,上广告公司做兼职,还有就是周末帮小孩子补习美术基本功,四处出击,靠着少睡觉多喝咖啡,不但自己达到了正常学生的生活水平,有时还补贴家里一点。
和闻峰好上以后,闻峰公子哥儿出身,又大她挺多,金钱上一点没概念,虽然很少给她现金,但是大到电脑手机,小到饭卡脸霜,说买就买,一点不吝惜,王静宜好歹松了口气,零零碎碎的事不用做了,但每个周末还是去上课,第一课酬丰厚,第二就是为了在闻峰面前圆谎——千不该万不该,当时鬼迷心窍,非要信口开河,说自己家境宽裕,两老事业有成。
眼看一切渐入佳境,两人好得都要谈婚论嫁了,结果上得山多终遇虎,在碧桂园给抓个正着,她当时哭得梨花乱颤,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闻峰,就差没跪下来求他原谅了,闻峰听罢,久久一言不发,最后把车子发动,直接走了,王静宜靠在路边电线杆上,几乎哭得断气,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点小幸福,就像握在手里的水一样,点点滴滴的,渗出手指缝,蒸发在空气中,无论怎么哀求或悔恨,都再也挽回不了。
那几天她死活合不了眼,也不去上课,呆在胡蔚家里,吃了发呆,呆完吃饭,话不说,脸不洗,急得胡蔚要命,最后不得已去求沈庆平开解。
姜是老的辣,沈庆平听完事情经过,也不问王静宜话,很简单地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男朋友真心喜欢你的话,你只要态度好一点,再去道个歉也就完了,以后别骗他,要是他因为你家境贫寒不肯原谅你,他图的就不是你人,以后再找个好的吧。”
说完走了,留下两个女孩子对他的背影看着,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一定要老男人说出来才有说服力。
转头。王静宜果然定下神,鼓起勇气,穿得简简单单,妆也没化,上闻峰办公室,一进门,闻峰看着她,两个人面面相觑几乎有十分钟,王静宜泪如雨下,说了一声对不起,下一秒,闻峰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好不庄严地说:“你,以后别骗我,我,以后不会让你受苦了。”
他虽然吊儿郎当,这句话却言出必行,自两人和好起,他每个月固定往王静宜的账户上放一笔生活费,不多不少,刚好够王静宜过正常的学生生活,不需要为零花钱去伤脑筋,接下来一年的学费,他自己在开学第一天跑去学校交了,王静宜说要还给他,他大发雷霆,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说,毕业就结婚,不过,到时候要再演一场戏去骗他老娘,因为分手期间他心情大坏,跟老娘说漏了嘴,把王静宜苦心建设的好女儿形象全破坏了。
这么二十四孝,结果还是当了猪。闻峰气不打一处来:“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拍拖的时候真该备个录音笔在身边,看是谁有事没事,专爱提那壶的。”
看他发飙,顾中铭赶紧打住:“得得得,咱哥俩急什么眼,王静宜也不是我大妹子,你稍安勿躁,啊。”踩一脚油门飘出去,看闻峰板个脸,又是沮丧又是烦躁的样儿,他破釜沉舟断一句:“真分了啊这回?那我存的某些大龄三高剩女,你可以拨冗接见一下了啊?”
闻峰没吭气,追多一句,他把头扭过去,看这光景,将断未断最销魂。
恋爱这回事,跟买股票是一样的,追涨杀跌,买得越贵的那只,明明兵败如山倒,还拼命捏在手里,以为没斩仓就不算真亏,最后呢,当然多半以一洗白出场,反而随随便便抄底的,赚点零头就放,就算日后捶胸顿足逢人哭诉放走一只肥猪,哭得也颇窃喜,就再来一盘,德行还是一样。
闻峰和王静宜,就是互相挂住的两只蓝筹,偏偏大市不振,一路拉阴,想生想死,都没个合适去处。
顾中铭暗笑,直奔了花园酒店中餐厅,落座点菜,闻峰缓过气来,东张西望:“模特呢,模特呢,跟美女吃饭也不知道要个包房。”
猛然一缩身子:“嗐,狗屁广州怎么就这么小。”
不远处,婷婷袅袅走来的,正是胡蔚,她是王静宜的密友,连带就成了闻峰想回避的对象,不过避无可避,因为胡蔚非常相逢不如偶遇的,直到桌子跟前,不等招呼,一屁股坐了下来,先对顾中铭一笑:“顾哥,这么早。”
闻峰何等聪明的人,看顾中铭表情淡然,一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一惊一乍,顿时知道自己被兄弟设计了,总在一时三刻之间,王静宜一定会到,就不知道她的戏份是鹬呢,蚌呢,还是暗中偷笑的渔翁。
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把本来解开的外套扣子又扣上,把里面一件穿了三天没洗,袖口明显有异色的粉红色条纹衬衣,盖得严严实实。
此时胡蔚向他转过来,笑颜如花,招招手:“好久不见啊。”
闻峰讪讪然:“嘿,好久不见。”
眨眨眼:“你家宝宝好吗。”
胡蔚容光焕发:“可好了,哎,你要不要看照片。”
一个女人当了妈之后,无论多么英明神武,世界上最讨她欢心的话题都和她的那个心肝宝贝直接挂钩,不等闻峰表示同意,她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兴致勃勃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放给两个大男人看,出于礼貌,闻峰均匀地发出哈哈哈哈好可爱七个字的感叹,倒是顾中铭,自从知道老婆怀孕之后,看到大肚婆或小婴儿在街上,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还和胡蔚互动得颇有兴趣。
三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六只眼睛却轮流往门口看,王静宜那身叮叮当当的披挂一出现,三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只见她跟着引座的服务员一路走过来,还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按,到了跟前一抬头,先就看到闻峰,一愣,楞了半天,转过头去看胡蔚,张嘴说了一个:“你不是……”就反应过来了。
胡蔚也不管她怎么着,起来一把把她按在座位上:“不是什么,大家一起吃个饭,你有问题吗。”
这一手先发制人,效果当真不错,王静宜虽然不自在,好歹屁股占定了椅子,她低头放包,偷偷瞥了闻峰一眼,正好和闻峰眼神交会,顿时闹了自己一个大红脸,急忙给自己脱困,抓着胡蔚:“哎,你猜我在建设六马路上遇到谁了。”
胡蔚闲闲地吃小菜:“谁啊?我认识的?”
王静宜认为她应该再认识没有了:“你老公,我看到他车了,应该是去利苑吃饭吧,我记得你说过他老爱去那儿。”
沈庆平喜欢去利苑,晚上饭局安在这里,不是什么稀奇事,胡蔚不以为意,嗯了一声算数,但是王静宜话还没有完:“还有啊。”顿住,看了一眼那两个大男人,凑嘴到胡蔚耳朵边:“我今儿一直在建设六马路逛外贸店,早一会儿,我还看到你老公以前那个女朋友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直接进的利苑。”
“他们是不是一块儿吃饭啊。”
沈庆平和许臻一起到利苑之时,约摸已经七点,停了车,两个人站在酒家门口忐忑,许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一叠声问:“哪个房间?要不要我去问问?还是一间间看过去。”
仿佛他比沈庆平的渴望还要多,思念还要多。
胡蔚临盆那个晚上,沈庆平在外面应酬,接到保姆给他电话说应该送医院了,立刻和许臻驱车赶去,在路上他清清楚楚对许臻说:“我知道你对蔚蔚所作所为,心有芥蒂,我也知道周姐对你很好,你知恩图报,不过今天过后,她就是我小孩子的妈妈,该你做的,你都要做。”
他虽然是个严肃的老板,但对下属向来和颜悦色,尤其是许臻,跟他日子久了,照应有加,冷暖相随,本来更像是家人的一分子,就是上次闹到胡蔚差点小产那一回事,沈庆平竟然都没有多说他一句。
这番话说出来,许臻耸然动容,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许久,说:“我懂得。”他一点不抗拒,这样顺应下来,沈庆平反而泄了气,他身子滑下去一点,半靠在副座上,叹了一口气,喃喃说:“小许,这是为了我。”许臻点点头,闭上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到了美院那边的公寓,跟着沈庆平上了楼,许臻看着胡蔚疼得在床上涕泪交流,沈庆平弯腰去抱她,一面哄着:“去医院了去医院了,你乖乖的,没事没事,我在这里。”
忽然一扭头,自己先下去了,把车开到停车场电梯门前等着,一面等一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
他不喜欢胡蔚,自周致寒走了之后,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一方面的确是替周致寒不值,为他人做嫁衣裳,任谁看了都要心冷,何况他鞍前马后那么久,受周致寒不少照应,另一方面,未尝也没有一点微妙的嫉恨之情,沈庆平比胡蔚大一轮有多,虽然保养有方,风度翩翩,但毕竟是老男人了,若不是财雄势大,胡蔚爱他什么,图他什么?
他一直以为沈庆平不知道,但江湖上滚了那么多年,身边人的这点心思,这个男人会有什么不知道。
现在周致寒就在咫尺之间,他没有沈庆平沉得住气,东张西望,一刻也等不住,待沈庆平一点头,立刻窜出去,问咨客小姐:“有没有一位周小姐定的房间。”
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忍不住有点慌,转头看看沈庆平,又问:“姓任的呢?任太太。”
问完就想起来,堂堂中华大地,早已移风易俗,任太太可不见得一定姓任,急忙改口:“不对,曾,曾太太。”
结果无论是任是曾,都得个欠奉,这就奇怪了。难道不是在利苑?为了防备闲杂人士,周致寒和任太太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不会吧?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诸多猜测纷纷冒上头来,许臻提议:“给任先生打个电话?他应该知道的。”
沈庆平犹犹豫豫拿出电话,想了半天,又收起来:“还是不要了。”
他下了决心:“我一个一个房间去看。”
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每次推门关门,定睛一看之间,换一点缓冲,可以将一颗跳得异常的心安放回去。
真的让他知道房间号,直端端闯进去,然后呢。
他一点都不敢去想然后。
于是真的,从一头开始,一个门一个门开过去,每次都随着一串对不起对不起退出来,惊动许多服务员过来围追堵截,就解释说出去上完厕所,忘记了自己在哪一个房间,这二位样子端正,态度谦和,不像是无事生非之辈,服务员也只好信以为真,跟在屁股后面问:“是几位客人?先生小姐的数字记得吗?我们问一下包房的服务员就会知道的。”
两人唯唯诺诺应着,一面继续自己的搜寻大业,就在此时把六号房间一打开,沈庆平就愣在那里了。
正对面就是周致寒,正低头喝一盅汤,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应合叽叽喳喳说话的任太太,她头发扎起来,梳在后面,穿半袖立领宝蓝色绸缎收身衬衣,领下打一个小淡杏黄的玫瑰结,凝霜般的手腕上戴一只样式简单的白金表,化了淡妆,眉目清冽,神情温柔。
听到猛然门响,微微一惊,抬头看,正和沈庆平四目相对,手上汤匙一松,叮当落回汤碗里。
这光景落在任太太眼里,不由得诧异,扭身打门边一看,禁不住哎呀一声:“庆平?你怎么来了。”
即刻对空骂起人来:“一定是我家那个说出去的,死老头子,年纪越大口越多。”估计骂得老任在家里无端端打了两个喷嚏,莫名其妙。
沈庆平站在门口,神色讪讪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叉着,叫了一声:“曾姐。”
任太太毕竟心软,随之站起身来,叫了服务员开多两个茶位,这边厢许臻跟在后面按捺不住,窜过来跟周致寒打招呼:“周姐。”
周致寒盖了汤碗放一边,眼角眉梢带些欢喜,笑起来:“小许,好久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许臻不善言辞,只好嘿嘿傻笑,周致寒干脆站起来,伸出手给他,他便紧紧握住,又叫了一声周姐,致寒又问:“你妈妈和姐姐她们没事了吧?现在还在家乡?”
许臻紧着点了好几下头,重重说:“托周姐的福,我妈说,一辈子都要惦记你的恩情。”
周致寒反手在他手掌上拍一下,顺势松开,说:“傻瓜,什么恩情不恩情,那张信用卡又不是我的。”
转过头去对沈庆平微微一笑,叫他名字:“庆平。”沈庆平眼睛一亮,却没有应声,此时服务员进来,安座布碗,任太太叫加多两个汤,沈庆平在周致寒旁边坐下,看了一眼她的汤碗,致寒就察觉,抬头说:“服务员,麻烦你一个汤就好。”
任太太还劝:“怎么呢,今天汤不错的,小许也喝一点。”
沈庆平赶紧说:“曾姐,我不吃鸡爪。”
今天的老火例汤是南北杏菜干鸡爪煲猪骨,沈庆平向来不吃任何和鸡爪有关的食物,小时候在孤儿院,常常三餐都是腌鸡爪下饭,实在吃怕了。
乱纷纷的点的菜开始接连上来,四个人都无话,其中有一味虾饺,周致寒夹过来,破皮下筷,只吃那只虾,剩下的搁在盘上,被沈庆平拿过去一口吞了,两人筷子来往,不交一语,从外人看来却自有默契,仿佛积年的夫妻。任太太看着他们两个,微微叹口气,忽然就听致寒说:“庆平,你家宝宝好不好?两岁了吧?对了,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她声调娇柔,一丝讽刺或怨恨也听不出来,沈庆平低头望着自己面前那个碗,过了半天,吐出两个字:“女孩。”
致寒叹口气:“哎,女孩子,女孩子要娇惯一点呀,小时候能怎么娇纵就怎么娇纵,大了呢,都是要受苦的。”
沈庆平如针在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转脸望着任太太苦笑,求救似的叫了声:“曾姐。”
这两年沈庆平下了班就跟个游魂一样没地投奔,没少在老任家混饭吃,两兄弟饭后开一瓶酒,老任喝茶,陪沈庆平自斟自饮,喝多了老朋友面前百无禁忌,任太太可着实听了他不少心事。
叫这一声的意思她懂,又叹口气,心里说了成千句冤孽,转头跟致寒说:“小寒,姐姐说一说旧事你不要动气,咱们之前最后一回在东海吃饭,我说那什么,其实一场误会……”
周致寒眉角一挑,伸手按住任太太手臂,柔声打断她:“姐姐,旧事提什么啊,旧事就是过了的事呗。”
不等别人插话,拿起筷子叮叮敲两下茶杯,朗声说:“哎,这么人齐,给大家说件喜事,我呢,下个礼拜就要结婚,剩了多少年,现在终于嫁出去了。”
在座其他三人静得跟死了一样,沈庆平神情恍恍惚惚的,像听了半天没把那几个简单的字听懂,兀自坐在那里,手握着筷子,悬着手臂。
过了许久,周致寒转过头看着沈庆平,她那样缓慢而执著地看着,每一眼都像要把这个男人的轮廓刻深一点,眼里有难以叙说的柔情和遗憾,满得要溢出来,满得两个旁观的人大气不敢喘,而沈庆平就那么低着头,被这样的眼神钉在原地。她抬起手,抚摸沈庆平黑而浓密,挺拔的眉峰,往两边稍用力,捺过去,慢慢落到脸颊,大拇指肚在颧骨上轻轻揉搓,一路滑落,嘴唇很干,她柔嫩的指尖都觉得刺疼,到另一边脸,重复那按摩的动作,回到眉峰,太阳穴上按按。
曾几何时她是这样帮他放松。眼睛,脸,下巴,脑子。日复一日。
终于她把手放在沈庆平额头上,手心密密地盖着,他然后听到那个曾经在耳边回旋了十年,在虚无缥缈里等了两年,全世界最熟悉,全世界也最陌生的声音,缓缓说:“庆平,恭喜我吧。”
除了沈庆平,其他人所有的眼睛都落在她那只手上。
没有人注意到包房门又一次悄然推开,胡蔚站在门口。
等大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随遇而安地坐到桌子一头,唇边带一丝冷笑,正仔细打量周致寒。
当真是闻名已久。
许臻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胡蔚根本不理他,眼睛盯着周致寒,话却是对沈庆平说的,格外透着亲热:“老公,怎么约我吃饭又不告诉我包房号?害我好找,哎,这就是你的前女友啊,啧啧,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可保养得真不错啊。”
沈庆平脸色铁青,低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胡蔚即刻截住他:“我来干什么?哎,我是你女人呢,我是你孩子的妈呢,我老公在这里和其他女人搞搞震,我不能过来看看?”
声色俱厉,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她如何不知道沈庆平那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口气,是对她这行径发怒到极点,看的是还不知道是谁的面子,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越是这样,她心头一处明火,越是烧得旺盛,连心肺头脑,像一点点丢在沸油里。所有受过的委屈和冷落,归根到底,都算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算在她那只手上,进门的时候看到,她竟然刚才摸着沈庆平的额头,仿佛这是她养的一只宠物,无论她把他丢到多远,遗弃多久,只要打一个唿哨,他一样热血汹涌地奔过去,不管不顾,在她手心里求宠。
那她算什么。
她怀胎十月,孤独忍耐,一年哭掉半辈子的眼泪,这些苦衷算什么。
那种控制不住的狂怒和冲动,令她几乎全身颤抖,斗志随之更加昂扬。
像回到两年前,在华南碧桂园,和沈家阿姨大打出手的那个状态,就算死,这口气也要发泄出去。
她定了一下神,站起来,老实不客气,拿沈庆平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居高临下,指着周致寒:“我说,你是不是年纪大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所以又回来求我们家庆平?已经晚了,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可美了,你……”
沈庆平一下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怒吼:“胡蔚,你疯了。”
叫许臻:“送她回去。”许臻巴不得这一句,急忙抓住她,往外就推,胡蔚在他手里挣扎,牢牢抓住桌子上的台布,更大声:“哎,你听到没有,他叫我回去,你知道我回哪里去吗,我们两个,不对,我们三个的家里,那个家里可没你的份。”
沈庆平又气又急,一个大男人,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虽然句句诛心,却也句句是真,他是始作俑者,造的泼天那么大一个孽,就算把自己活生生放血去洗,也洗不清周致寒这凭空受的奇耻大辱。
他心都要跳出嘴边,胆战心惊去看周致寒,意外看到她虽然脸色惨白,却还微微含笑,一双清澈的眼睛,把胡蔚看着,看了半天,对沈庆平投来责备的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讥笑沈庆平品味江河日下,无可救药。
然后她叫许臻:“小许,放开她。”
许臻执行她的命令,比执行沈庆平的还快,虽然满怀疑惑,手上却松了劲,胡蔚挣得累了,站在桌边喘气,她今天穿一件连身梅红色黑花娃娃裙,把还有些微赘肉的腰腹巧妙掩藏起来,秀肩长腿,本来味道十足,现在扯得领口袖口都乱纷纷的,模样狼狈,今天不像她来捉奸,倒像被人捉了。
许臻这么顺着周致寒,胡蔚更不忿,怒目对两个男人一望,正要说什么,却发觉周致寒已经走到她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二尺,她瞪着那张女人味十足的脸一怔,脑子刚刚闪过一个问号,猛然周致寒扬起手来,电光石火之间,刚刚安静下来的包房里响起极为清脆的一个耳光,精确无误打在胡蔚脸上,顿时五个指印浮出来,半边脸都微微发肿,足见周致寒打得不轻。
胡蔚被打了一个踉跄,捂住半边脸,眼泪朦胧,本能地去看沈庆平,男人站在那里,不接她的眼光,也没有动弹的意思。
只听周致寒缓缓说:“小姑娘,这一巴掌,不是打你偷人家东西,是告诉你,偷完以后第一该好好看顾,第二,原主子上门的时候,别忘了自己东西是偷来的。”
她看也不再看胡蔚一眼,抽身拿了自己包,胡蔚终于醒悟过来,尖叫连连,就要扑上去和周致寒拼命,被许臻从后面一把抓住两只手,这一回,他怕胡蔚对周致寒不利,手上用了力,胡蔚怎么也挣脱不开,手腕上火烧一般剧痛,由不得泪流满面,哭得心胆俱摧。
周致寒低头和任太太说了几句话,后者无可奈何点点头,再对沈庆平笑笑:“庆平,我还有事跟你说,我们换个地方?”
她口气不容分说,沈庆平跟中了蛊一般,先前看周致寒拿手袋,心里已经慌张起来,此时听到召唤,千刀万剐都要去,望了胡蔚一眼,亦步亦趋跟着她走了,临出门转头吩咐许臻:“小许,把她送回去,看着她,等我回来。”许臻应了。
两人下了停车场,出入电梯时沈庆平伸手扶致寒,换来女人似笑非笑地指指自己脚下,蓝色浅口鞋一贯精巧,却是平跟。自己能站得稳当,助人为乐的手臂都是多余的。
电梯中另有人,一路无多话,沈庆平对着身侧的镜子看致寒,她赏脸一笑:“是不是老了。”
沈庆平摇摇头:“胖了一点,比从前还好看。”
致寒煞有介事:“是,心宽体胖么。”
一来一去言语,句句都亲近,可亲近中间隔着两年七百天,朝夕不见面,稀释难免。电梯里那路人,以为这二位旧友重逢,或者同学会归来都不一定。
一前一后上了车,门一关上,沈庆平已经忍不住:“你才说结婚?是不是吓我?”
他的车还是以前那辆,车前挂的佛头,门边的纸巾盒子,都一如往昔。致寒伸手拉开副座前的储存箱,果然里面还是放一个吹好的旅行气垫。
她把那气垫拿出来,放在自己腰后,双手在身前交叉,好整以暇,淡淡说:“沈先生,我要吓你,干吗等到今天。”
她不容沈庆平再搭话,转了话题:“我这次回来,是要和你谈一谈怎么处理我的股份。”
她手里百分之十一是集团股份,股东权利覆盖所有沈氏集团直系和旗下的营运业务,股份转让之初,她同时签下全权委托书,授权沈庆平代理她的股东权利和义务,包括红利的支配。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到底从沈氏拿到多少钱,毫无概念,都归沈庆平掌管,倒是自己属下那家小公关公司,每年帮沈庆平和他介绍来的客户做业务,还按单索款,盈利甚丰,完全自己控制,这种独立,倒也两全其美。
现在她提出处理股份,沈庆平心里一凉。这才是吓到了。
不是要和他彻头彻尾一刀两断,周致寒怎么会着眼到这么贴身到肉的经济关节上。
他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无论是尊重,荣耀,爱还是善意,在他的经验里,都是他闯荡下的这份事业给他带来的。
对沈庆平来说,和谁上床,和谁吃饭,和谁生活在一起,甚至和谁有孩子,都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他人生里最重要的问题是,和谁一起拥有这份产业。
把百分之十一股份分给周致寒,自己甘心只持有濒临危险点的四十九。
是沈庆平一生一世的誓言,比在圣经面前,佛祖足下,刀斧加身之际更虔诚,更慎重,更剖心剐腹。
这两年,是靠着每个月看财务报表,想着里面的每一块钱,都有一毛一是姓周的,那个名字,怎么还是要和自己的名字排在一起,他内心深处才有些许安慰与奢望,她不与自己同床共枕,至少同赢共亏。
他口干舌燥。
良久摇摇头:“我不同意。”
致寒同情地看着他:“庆平,你只有四十九个点,怎么由得你同不同意,无非是启动自动回购程序,你愿不愿意,都买一份儿走罢了。”
沈庆平腾过身来,直直对着致寒,算是在求她,语气却很重:“致寒,你和姓顾的在一起,我不介意,只要股份是你留着。”
周致寒脑门上一阵血冲上去,听到那个顾字,一辈子的修养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气得胸膛起伏,厉声说:“你说什么?”瞬时间手足都冰凉抖颤,她左右环顾,突然扑上去,在沈庆平头上身上,劈头盖脸乱打,一面打一面喘气,鼻翼耳垂,一点点都红透了,几乎要烧起来,忽然误打在方向盘上,清脆一声响,她疼得眼中含泪,缩回手看了一眼。
沈庆平被她一顿乱打,起初蒙了,随之反应过来,急忙拉过她手,看关节那里肿了老大一块,心疼得很,急急忙忙问:“疼不疼,疼不疼。”
致寒把手一挣,没挣脱,男人捉住她双手,捂在胸口,看着她,轻轻地说:“小寒,你真的有委屈,就跟我说,全部都跟我说,不要自己去扛着,你明明扛不起。”
周致寒眼睛大睁,那几句话好象雷霆炸响在耳朵里,或者自己就是幻听也未可知,她愣在那里。
“你走的头两个月,换了电话,所有人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找你,这个世界这么小,只要有心找,有什么找不到。”
“消息传回来,你在香港,和他在一起,住沙田九肚山,我请了香港最贵的私家侦探公司,门牌号码我都打听到。”
“去了两次,没看到你,问公寓楼的保安,说你和他出双入对,应该是新婚的夫妇。”
“你跟我在一起,这十年,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去法国,拿了签证才跟我打招呼,一去两年,你和那位顾先生刚好上,他送你劳力士你拿回家,做好去美国度假的计划,如果不是我生意突然出问题,你说走,也就走了。”
“你喜欢他,我不能拦你,其实那个时候,我就不该让你留着陪我度难关,大不了,早死早投生,又怎么样。”
沈庆平颓然放开周致寒的手。
勉强支起余力,摇头:“从前事,别提了,你的股份,自己好好拿着,红利账户,我回头过给你,千万不要给任何人。”
周致寒听罢他一番表白,神色不变,情绪却都积在下面,暗涛汹涌,将自己手腕上那只白金表撸上去,撸下来,若有所思良久,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说:“为什么你一再叮嘱我,不要把股份给任何人?有人在收购你的股份吗?”
沈庆平即刻应:“还没有浮出水面,但看趋势如此。”
他探身到车的后座,拿出一叠东西,是这两个月在谈的英国背景公司收购他旗下电子商务业务的文件。周致寒抬手开了车顶灯,凑过去看,沈庆平闻到她耳下淡淡香气,是十数年惯用的那一款哉,至今碧桂园她的专用衣帽间里,都有这熟悉的香氛荡漾。
第一份,是先期的收购条约,作价三百万,周致寒阅读速度极快,一面看一面评:“怪了,这个小破公司,买三十万都多余。”
沈庆平不以为然:“哎,设备你也有份去买的,都不止三十万啦。”
周致寒想一想:“也对,嗯,这个是什么。”
翻出来的是第二份,对方的要求从收购变成了入股,同样是三百万,有详细的投资商务计划书,将这家公司的前景描述得光明万丈,因此顺理成章,提出注资合作的建议,你出关系,我出钱,你经营,我监管,一起为做大做强打拼。
也不算蹊跷。
中国经济正旺,风险基金进入中国找项目,就像狗熊进了蜂蜜店,左手枇杷,右手蜜桃,百果争香,万花吐蕊,只等财主赏识。
致寒一时没有回过神:“有问题吗?”
沈庆平手按在那份文件上:“你看这一条。”
那一条并不起眼,藏在密密麻麻的协议条款之中,甚至都没有单独成项。
大意是,投资方入股后,自动取得沈氏集团其他业务决策与股权变动的参预资格。
周致寒警然:“这怎么可能?你没有签这个文件吧。”
沈庆平收起文件,随便放在一边:“今天下午,几乎签了。”
周致寒失笑:“怎么会?你向来最不能容忍其他人染指你的决策权,就算分了股份那几位大老,也不过是每年拿钱,余事莫问。”
她最了解沈庆平,曾经在事业上升期的时候,将枕头换成圆的,睡着睡着一翻身,枕头滚走了,他就爬起来,去工作,或者自学,补回那些在孤儿院里为了争夺不靠近厕所的床位打架而用掉的时间。
倘若说一个人必然要有信仰,那他的信仰就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做那个有大能的主宰。
男人伸手,摸摸致寒的脸:“是,你知道我。”
“但是,今天下午,最后一次过协议的时候,我负责这个项目的手下人,没有把英文的这一条翻成中文给我听,这套协议,以英文为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来利苑找你之前,临时找了三个翻译公司的人上办公室,同时开工,把英文文件的关键条款重新做出中文来。”
“然后我炒掉了那两个项目经理,什么东西都不许带走,我明天还要细看他们电脑里的记录,哦,有一个你认识,赖金堂。”
是很标准沈庆平工作的风格。坐思,起行。他的脑子直接到手指,只要决定了,就不会犹豫。
赖金堂周致寒的确认识,沈庆平手下数一数二的干将,跟了他多年,很精刮的浙江人。
沈庆平待他不薄,事实上沈庆平待所有下属都不薄,只要公司赚钱,每年过节,过年奖金的数目,都傲视其他同类公司。
为了什么原因,赖金堂要在沈庆平的眼皮底下,冒自己的身家前途,跟他玩那么大的一个花招,这码事,开除事小,真的追究起来,就告他上法庭,也不是不可能。
周致寒脸色一点点变,额头微微有汗,许多看似不相干的线索,交错起来,密密织成一张网,正向沈庆平笼罩过来。
她甚至看得更清楚,因为,她也是这网中的一分子。
“你本来要签的,怎么会突然想到重新去看合同?”
“有人提醒我。”
沈庆平接下来,就要将谭卫文来访一事,细细告诉周致寒,但他突然看到致寒脸色之难看,甚至比之前打人时候还要厉害。
“小寒,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在停车场呆太久?我把车开出去好不好。”
致寒对他置若罔闻,瞪着前面挡风玻璃良久,伸手一把抓住正发动车子的沈庆平:“庆平,你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全世界都想要你的。”
沈庆平愣了一下,缓缓点头。
此时抬眼看到车子上的时钟,致寒心里别别一跳,急急忙忙说:“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