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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浮生 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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疖子生在背上,表面上那层皮好好的,似乎可以天长地久红润安康下去。只要不挑破,让里面的脓流出来。虽然说要真的治好病,总得让里面的脓流出来的。

不知不觉,周致寒从杭州回来,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个月里,尽管从许臻那里得到了胡蔚的最后通牒,沈庆平仍然没有和这位小女朋友有任何联系,且刻意回避对方一直在试图和他联系的可能性。工作之余的时间,他时时刻刻和周致寒厮守,终于到了使后者对他表示厌烦的程度——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你最近很少应酬?”

“嗯,不大想出去。我们晚上在家吃饭么?”

“你一个礼拜都在家,好像是一百万年才会出现一次的情况,你怎么了?”

“就是不想出去嘛。不在家吃饭?那我们出去吃好了,日本菜?”

彼时他们都在家里客厅,致寒在冲茶,窗外斜阳正好,沈庆平准时五点下班,此时在家,换了睡衣裤,状极居家。

致寒斜坐在沙发上,转过来看着他,神情里含有一种隐约的冲动,沈庆平甚至觉得下一秒钟,她就会冷冷地说:你有事瞒着我?

磨磨唧唧一个月,他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终于找到一个招供的时机,将胡蔚的事对周致寒和盘托出。她可能会把泡普洱的茶壶砸到他头上,也可能会一声不吭起身出走(当然他会拼老命把她拖住),还可能会上楼去把他收藏的一切贵重东西,干干净净打个粉碎,大脾气发过之后,有一线机会她会再度坐下来,对他说:“你想怎么样?”

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吓破了胆,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极惊恐——他不是没有到达过这个悬崖的边界,悬崖边竖了一块牌子叫做“失去周致寒”。

但是事情终究会解决。

她与他十年双宿双飞,她是他至爱的女人,她持有他集团公司百分之十一的股份。他们的缘份远远未了。怎么伤筋动骨,只要她愿意面对,一切事情都会在这个基础上解决。沈庆平坚信。

沈庆平怀着隐秘的战栗和渴望注视周致寒,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此时活像一个在暗地杀了人的凶犯,走在阳光下,骨子里希望逃匿,又希望有人上前将他喝破,逮捕归案——他可以松掉那口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气。

但致寒只是耸耸肩,手下动作丝毫未停,端给他一杯茶,转了话题,“新从云南寄过来的茶,说十年刚放满,我等不及过了今晚,一定想试试味道。”

她似乎已经看到陷阱所在,完全不准备给他跳出来自我暴露的机会。

沈庆平出了一口气,默然喝了茶,放下杯子,上楼,换了衣服。

“你不愿意我在家,那我去约人吃饭,你呢?”

致寒微微一愣,须臾点点头,“不必管我,我等下下个面吃。”

沈庆平未发一言,走出门去。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另一个手机,装上电池和卡,开机。

放在副驾驶位上,等待信号的重新来临。

不出他所料,有无数的来电提醒,无数的短信,白蚁涌向松木一样涌向他的秘密号码。

不必看,那必然全部是来自胡蔚。


对付脱出控制的女朋友,急冻往往是比较好的方法。

如果有一部男人鬼混字典,收入那些自创的术语,则所谓“脱出控制”的解释会是:女朋友单方设计怀孕,要求结婚,向男人还不想放弃的原配夫人挑衅,以及索取超出其本分应该的金钱或物质。

“急冻”,则会是:突然之间,完全失去联系,完全不予理会,当成从未认识或彼此都已死去一般绝无瓜葛。如是一段时间之后,再恢复见面。如果对方懂事,或明智,做了相应的补救措施,关系会回到正轨,再维持一段时间。倘若对方不懂,老死不相往来,大家江湖兴罢,不必在乎要不要举行分手的那一个仪式。

前提是,和这些女朋友,他们必须保持最单线的联系方式。

有的风格简练,一切信息,唯有一个号码是真的,有的仁慈些,会加多一个地址。

更心软的,会介绍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朋友圈子。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随时都可以把对方从生活中一笔抹杀,干净利落。

当然,这不是一班老男人坐在一起,各拿一份纸笔,比比划划,苦思冥想,头脑风暴出来的策略,也不是一份成形的计划书,或项目流程。

这纯粹出于最世俗的智慧,最冷酷的算计,最实事求是的行事风格,共同派生出来的一种恶毒的默契。是在女人堆中打滚,滚出无数祸患之后,软体动物身上长出来的荆棘。

他们并非没有爱情,而是爱情伤人亦磨人。他们无意在事业之外,再给自己找斗智斗勇、辗转反侧的麻烦。现在沈庆平对付胡蔚,用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办法。

他一早已经知道胡蔚有身孕,掐指一算,到现在已经将近三个月,这一个烫手山芋,是接是丢,都迫在眉睫。

但第一个对结果做出抉择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卑鄙与冷酷处,是把选择权强迫性地推到了对方的手里,以无可避免的煎熬作为代价。

因为这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选择。

“要是我给你生个孩子,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结婚啊?”

最后一晚在一起,胡蔚坐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犹自精壮的胸膛,眼里有爱慕。他刻意忽略那种明白如话的爱慕,更不去寻味其中真假深浅,他只是看着她,微微失笑。

那时候致寒打电话来,问他几时回家,她今天精神不好,要吃点安眠药,免得他半夜回来惊醒了,就再睡不着。

他急切地起身走去洗手间换衣服,一面叫她不要吃安眠药,他马上回来,陪她一起入睡。

他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车开到美院附近的一处楼盘,他停了车,走到其中一栋楼下,保安认得他,说:“好久不见。”他微微点头,请对方帮他开了楼门,走上去。

十七楼,A座。

小复式,三居室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三千五,如果买下来,以现在的二手楼价,大约是一百万。

她要的话,这所公寓就当是两人一场露水情缘的纪念品,或者她喜欢现金,也可以。

自后秋毫无犯,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并没有强迫过她,他甚至没有追求过她。

在看到门牌号码之前,他已经盘算了这许多。

都是很容易做到,不需要多确认的事。

前提是,那个误打误撞或处心积虑而来的胚胎,已经牺牲在绝望和怨恨的双重打击下,消失在阳光女子医院那一类号称科学为先的手术室里。

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

到底事实如何,在他按响门铃之后,三十秒内就会出现。

胡蔚的习惯,黄昏时候,除非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否则一定在家里。

她喜欢在阳台上看落日灼烧过的天空,尽管这个城市没有提供给她太多机会看那风景。

等待的时候,沈庆平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想做什么。想通过这一些那一些,去寻求什么样的局面,证明什么样的结果。

门在面前徐徐打开。


顾中铭一大早就醒过来了,喝了放在床头的一杯水,起身,夏初的阳光已经相当强烈,一时间照得他睁不开眼。

洗澡出来,顾中铭许久以来第一次打开衣柜,挑来挑去,最后穿了件微粉白底的衬衣,立领,对着镜子端详再三,低调而闷骚地出了门。

他这点小用心当然逃不过闻峰如炬的八卦眼,一看到他就怪叫起来:“你还真隆重。”

顾中铭装傻,“什么隆重?”

闻峰奸笑两声,“在我面前来这套,十年前就行不通。老实说,今天中午去和美女吃饭,心情那是相当的激动吧。”

顾中铭诚恳地摇摇头,“什么跟什么,压根没想那事。”

闻峰就差要仰天大笑了,“你没想?你有十件黑上衣,全部一个牌子一个款色,每天换一件都不知道你洗了没有。今天这么骚包出来,还敢说什么都没想。”

这个世界上比八婆更难搞的,是八公,比八公还要难搞的,是和你从小到大、朝夕相处的常驻八公。

往办公桌后一坐,顾中铭不再答话,干脆眼都不抬,专心准备等一会儿的朝会。当他在口头上无法和闻峰一较雄长的时候,他都选择藏锋养晦,以努力工作的实际行动感化那个爱喷口水多过爱赚钱的朋友。

今天这一招如旧奏效,闻峰悻悻然丢下八小时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威胁,去了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周围一清静,顾中铭倒忐忑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和一个女人吃个午饭,这个女人还实实在在是别人的女人,这么荒唐的会面,有什么好兴奋的。

在他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个真实的原因存在,只不过,为什么要去追究到底呢?能享受这一刻的期待,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开完朝会,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顾中铭坐下和闻峰商量了两件事,手机响了。闻峰立刻撤下一秒钟以前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嘴脸,饶有兴味地盯着顾中铭,明察秋毫地捕捉到了对方那一丝隐秘的期待,和另一丝隐秘的欣喜,更有许多隐秘的释然,尽管对方一切情绪都释放得小心翼翼,却逃不过他久经考验的法眼。

不用说,来电话的必是胡蔚,听得到顾中铭故作矜持地应答:“你好啊,胡小姐,今天啊,哎,今天有空,好吧,好的,你在哪里?好的,我十二点半过来接你。”

之后瞥闻峰一眼,多少有点恼羞成怒地扬扬头,“吃个饭而已。”

闻峰很庄重,“是是是,吃个饭而已。”主动把注意力拉回到刚才两个人在看的一份方案上,唯独嘴角露出的那一丝笑意,透着狡黠。

眼看快要十二点了,他识相地起身告辞,不过临走前回马一枪,交代顾中铭:“跟美女会完餐赶紧回来啊,下午两点要去看工厂。”

顾中铭一愣,“看工厂?我怎么不知道?”

闻峰点点头:“刚才李老板打电话来我定的,看完直接上我家吃饭。”

这招后路断得狠,气得顾中铭差点没蹦起来,正在那儿干瞪眼之际,闻峰居然还敢冒死回来,夹在门边语重心长地说:“别说做兄弟的害你,跟女人打交道你没经验。啊,第一次单独吃饭,一小时左右,黄金时间,够啦。”眨眨眼,“来日方长么。”扬长而去。

难道你不这么一说,我等下就要跟人家直接私奔去巴厘岛吗?按下心头那一声闷吼,顾中铭起身收拾东西,上了个洗手间。虽然男人不存在补妆一说,洗手的时候还是对着镜子多端详了自己三秒,尤其注意了一下裤子拉链的合龙问题,之后直奔地下车库,到美院去接胡蔚。

他的写字楼在海珠区,离美院并不远,不过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遇到突发堵车比例尤高,十五分钟的车程,硬是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他一脑门子官司,时时留意手机的动静,居然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了,胡蔚还没有打电话过来兴师问罪。好不容易到了美院,在门口一停车,还没拿出电话,就有人敲玻璃窗门。

胡蔚的如花笑颜,就在窗外。仍然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青春无敌。

一上车就说:“堵车了吧?”透着熟络和理解。

顾中铭忙点头:“是啊,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从她反应如此之快来看,想当然是从约定时间起,就一直在大门口站着。

愿意等人,等完还没有怨言,对一个漂亮到胡蔚这个程度的女孩子来说,简直是无上美德中的一种,足以和舍身伺虎或杀身成仁相提并论。想顾中铭和赵怡谈恋爱的时候,平心而论,对方已经是为爱情牺牲了大部分小我了,剩下的那一点精华仍然能量巨大,足够把顾中铭折腾到五劳七伤。

松了一口气,提上日程的是去哪里吃饭的问题。顾中铭看了看表,这就已经一点了,以他对闻峰的了解,所谓的两点看工厂,断然不会是准时两点,往后总有半小时上下可以松动,但也不算宽裕。沉吟中胡蔚挺身而出,为他解难,“你一会儿赶时间回去工作对不对?那我们在美院里面吃吧,有家湘菜挺不错的。”

胡蔚点了个杂菌煲,一个鱼头豆腐汤。菜谱递给顾中铭,点了个手撕包菜,一个小炒肉。

胡蔚笑,“你吃辣的?”

顾中铭反问她:“你不吃辣的?”

听到胡蔚轻快地说:“我吃辣,我是担心你不吃。”

顾中铭点点头,“我的确不吃辣,不过我想你喜欢湘菜,大概是吃的。”

大家这么通情达理,实在应该浮一大白互相致敬,顾中铭叫过服务员要了一瓶生力啤酒,两个杯子。碰杯,清脆的玻璃交击声响过,冰镇过的啤酒很爽口,胡蔚一直看着他,此时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找你吃饭?”

顾中铭没做声,当做是默认。

女孩子把玩着她纤长手指中的酒杯,看小麦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来荡去,形成无意义的小漩涡,转眼却又消失,犹如人的思绪。

缓缓说:“其实,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男人,会不会因为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就一直爱这个女人?”

听到这里,顾中铭一下子就泄了气,那种延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期待和窃喜,突然变为对自己的无情嘲笑,从心底一波一波涌上来——谁说男人就不自作多情的?

他解开自己衬衣上的第二颗扣子,耐着性子说:“我不知道,人跟人不一样的。”

胡蔚点点头,她不笨,这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但是,“你认识他,男人对男人的了解,比女人准。”

顾中铭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以逃避这个话题:“我不觉得你很女人啊。你这么年轻,最多算是女孩子。”

但是胡蔚不会上他这个当,连假装上一上当给他点面子的余地都不给,她纹丝不动地看着他,抿嘴不言。

顾中铭知道,真不应该答应来吃这顿饭,自己给自己下了套,真是何苦来?

他只好振作精神,“你想知道什么?”

胡蔚头脑很清醒,“就是刚才那个问题。”

他豁出去,“不会。”

没什么好分析的,答案很简单。事实上,想必你自己也知道。

小炒肉这时候上了,辣椒油亮,五花肉片薄肥嫩,散发浓香。

顾中铭吃了一口,被辣得立刻舌头发麻,眼泪都要出来了,赶紧端起啤酒喝一口,喘气。

对一个不吃辣的人来说,这味道和杀人的砒霜,毫无区别。

忙活完这一通,抬头发现胡蔚姿势丝毫未动,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由得心软,“胡小姐,或者我叫你小胡好了。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和他一刀两断,去跟他要一笔钱,好好地生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以你的条件,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你不要一时冲动,把自己后半辈子都搭进去。”

最多人做的选择,常常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不见得是最好,但绝不会是最差。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做人,莫不如此。

一意孤行的也许是最后成大道的精英,更多是枉死在荆棘路上的冤鬼。按正常人的轨迹走下去,通常会走到最无风险的目的地,这无需智慧,纯属经验。

“你怎么想?”

胡蔚竟然点头,“我知道。”

她慢慢舀了一碗豆腐汤,很细心地舀了豆腐和鱼头,递给顾中铭,给自己也舀了一碗,只有汤。

然后她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可是,昨天他来找我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顾中铭嘴里的汤直接蹿进了鼻子,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还好,没有鱼刺。

胡蔚急忙拿纸巾给他,又招呼服务员拿白开水,身体倾过来,一叠声问:“没事吧?没事吧?”

花了差不多十分钟,顾中铭才把自己安抚好,连喝了好几口水,苦笑着对胡蔚摆摆手,“你看这个消息多有杀伤力。”

胡蔚不好意思地笑,“什么呀。”

顾中铭深呼吸一下,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彻底来错了。只听到胡蔚轻轻叹息一声:“你觉得很奇怪吧。”

顾中铭差点喊出来:难道你不觉得?

胡蔚抿着嘴,眼神闪烁不定,似乎盘算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脸上有的,并非寻常孕妇那种酣畅淋漓的喜悦。

这有情人喜得麒麟子的背后,不知道到底是血是泪,还是感天动地的殊死抗争——反正都和顾中铭没关系!正尴尬,闻峰的电话催命来了,顾中铭如遇大赦,赶紧接,“马上,马上。”

胡蔚抬一抬头,轻轻说:“太太?”

顾中铭苦笑一下,说:“不是。”

挥手叫买单。

第一,他是该走了;第二,就是个聋子,也听出了胡蔚言语里面对那个老男人的感情。你说那是滋生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也罢,是一时糊涂被人蒙骗了也罢,干脆说是沈庆平老来俏,手段高超,把胡蔚彻底收服了也罢。

她喜欢他,真真切切,是不争的事实,程度还挺深。虽然没明说,架势却是要搭上自己的一辈子。而这个事实,对顾中铭来说,绝不值得欢呼鼓舞,振奋人心。

他一个大老爷们,事情一大堆,中午跑这么老远出来吃个中饭容易吗?多多少少,能不存点私心吗?不说干什么,和美人相对一盏茶,谈谈闲话,也是一种享受,结果呢?当了一回垃圾桶不说,对方还是为了一个老男人辗转反侧。

要让闻峰知道,地板干净的话,他当场能笑得滚起来。

考虑到他的八卦程度和女朋友的来历,估计顾中铭避无可避,迟早要面对这么一滚。

胡蔚收了话头,沉默了一阵,不甘心,还是问了一句:“你说,有了孩子,他对我会认真吗?”

他苦笑起来,不得不说了实话:“我看,他要是不认真,应该就不用再来找你了吧。”

胡蔚带着些许茫然的微笑,沉默着点点头,过了一阵才说:“希望如此。”

这几个字里,有一种类似于自嘲和审视的情绪,隐藏在平静的口气里,如果倾听者多一点耐心和热情,继续问下去,也许会勾出更多的真实——比如说,沈庆平去找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和她的决定是不是南辕北辙的。

但顾中铭对此已经毫无兴趣,他和胡蔚并肩走出美院,心里有一点沮丧,看一看身侧那张焕发光彩的脸,隐约想到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见。

或者相见争如不见,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该有肚子了,对一个外人来说,多少是有点刺眼的。

他总算是个厚道人,叮嘱一句:“你有孩子就别喝酒了,上次我看你喝得很凶。”

胡蔚略微腼腆地一笑,轻轻说:“当时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破罐破摔,想万一没了就算了,一了百了。以后不会了。”

那种把结果交给老天爷做主的心情,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都有过,顾中铭很理解。听这口气,现在有奔头,是要好好的了。

自寻烦恼不是他的风格,既然如此,干脆豁达一点,主动出演一个好心普通朋友的角色,“那就好,你年轻,生完了很容易恢复身材的。”

胡蔚脸一红,对他点点头,“谢谢你。”

顾中铭已经快要走到停车的地方,听到这三个字,有点窘。

内心深处,他很喜欢胡蔚的性情——正常状态下,爽快明朗,不管谁跟她在一起,都应该很舒服。

他由衷地说:“不用谢,我没帮你什么。”

胡蔚头歪一下,姿态轻灵自然,很美,“你帮了的,帮得很多。”

顾中铭很害怕任何煽情的场景出现,这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他不知不觉拿出了闻峰的一套应付场面的法宝,那就是面对纯真耍流氓。

他说:“我帮的忙就是让你知道,就算你身怀六甲,都还是很容易逮到裙下之臣的是不是?”

但胡蔚没有顺杆爬,她很庄重地摇摇头,说:“不是。”

任谁来评价,都会说她的眼睛非常有魅力,看着人的时候,像一眼深潭在沙漠里向干渴的旅人召唤。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谢谢你,是因为你给了我信心。”

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带着笑垂下眼睛,须臾又抬起:“以后,也偶尔和我吃个午饭好不好?”

顾中铭满心想说不好,身不由己地,却点了点头。

上车之后,一直快开到公司,他都没有明白过来胡蔚是什么意思。

除了最后那句认真不认真的话,其他时候他似乎都在打击胡蔚。

从那天一起喝酒开始,告诉她沈庆平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告诉她男人不会因为孩子就爱女人,告诉她许多有钱人对女人的态度和对宠物差不多。

句句都落在负面。

要是胡蔚掌握生杀大权,简直应该把他这种专门只会报告坏消息的使者丢去喂鳄鱼。但她结果说谢谢,说他给了她信心。

态度真诚。

这信心从何而来,顾中铭一路反刍自己中午说过的所有话——其实不算多,大部分是提供男人行为反应的佐证和点评——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好在,午后的交通状况舒缓了,他很快就到了公司。上去看到闻峰,不等对方扑上来追根究底,赶紧就地招供:“人家找我去分享人生喜悦的啊,她和男朋友有孩子了。”

闻峰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我知道。”

一摆手,“私事晚上说,我们现在去看工厂吧,那谁在厂子里等着了。”

往外就走,一谈起工作上的事,顾中铭的频道啪一声就转过来了,自然而然跟上去,暂时把胡蔚撂到了一边。


致寒很年轻的时候,并不以为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或者说她根本不相信存在命运这种说法。偶尔她也双手合十,全心全意祈祷,但她不把如愿以偿当成是祈祷的效用。

她额头光洁,精神强悍,从不哭泣,也不消沉。

就是被打倒在最沉沦的地狱里,自信也可以一步步踏着血泊爬回人世。

那时候的周致寒,绝不会想到十数年之后,床头的读物会从生意经变成佛经。

明察秋毫、不容飞鸟之末的剪水双瞳,如今也需要一副近视眼镜不时相伴,否则世界就朦朦胧胧,不能开夜车、看夜戏、去太黑太昏眩的夜场。

痛饮美酒,飞驰竟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在爱上养生的茶、调身的药之时,浑然不知这是人生迫不得已的适应。

那时候的周致寒不知道时光令人老,而往事如树木生长,一年年繁茂盛大。命运就在年轮处签名,提醒它君临的身份,悄无声息,又不容置疑。

中信楼上的东海酒家,向来做商务客人的生意,熟客多,对楼面经理记忆力便要求甚高,倘若把张总叫成李总,与双方的面子和利益,终归都不大相宜。

午市尤其人多,不到十二点半,外厅中已经人头攒动。致寒在楼下停了车,到餐厅门口,经理已经看到,迎上来,“周小姐,您的朋友已经来了,我带您去房间。”

周致寒常常在这里吃饭,一面走,一面和经理聊几句天:“生意真好,不是说要装修吗?”

“是啊,大概下个月开始。今天您的电话要是来得慢一点,包房就没有了。”

“没有了就找你算账呗,到你办公室去吃。”

“哈哈,周小姐真风趣,到了。”

是个中房,却只有两个人吃饭,而且是两个女人。

致寒后到,进门看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小碗白粥。穿着花花宽摆上衣像个住家厨娘,胖乎乎的任太太,正慢吞吞看菜谱,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

见她进来,眼睛一眯,笑起来像个泥菩萨一样,“来了,咱们喝茶还是吃饭?”

致寒挨着她坐下,很亲热,“老规矩,喝茶,帮我点个青菜。”

任太太摇摇头:“你得吃多点肉,看你瘦得。牛仔骨好不好?”

一轮“好好好,不不不”,服务员落了单,关上门出去了。任太太刚好把一碗粥喝完,拿毛巾沾沾嘴,“最近胃不舒服,医生叫我每天饭前喝碗白粥养一养。”

致寒点头,“白粥很好的,胃不舒服用小米煮出来喝也不错。”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任太太,“云南带回来的玫瑰种子,说是交叉培育出来的新品,给你玩。”

任太太忙不迭接过去,爱不释手,“太好了,现在才四月,落种应该还来得及。”

两个人东家长、西家短扯了一通,本来认识许多年,两家常走动,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上了两个点心,致寒就开门见山,“大姐,你今天怎么特地找我吃饭,没什么事吧?”

任太太放下筷子,摸摸她的手,“小寒,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

沉默一下,鼓了鼓余勇般,“你知不知道老沈外面有人?”

周致寒转过脸,须臾又转回来,笑着说:“姐,这话问得,你该说,我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外面没人。”

一顿,她亲人面前破罐破摔似的狠出来:“再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什么时候算里面的人?”

说得斩截,一张脸上还生花带笑,眉毛却弯下来,含住一点点泪光,拉着任太太的手紧紧的。后者满眼望出去都只望到她的委屈,不由得心疼:“小寒,别这样,十几年了,也是你不要结婚,你要结,老沈敢不结吗?”

致寒抹一把脸,今天来吃的是姐妹联谊饭,她点妆未上。平时爱洁的习惯也暂时不管它,狠狠拿毛巾在额头上揉,揉出一片红印子,冷静下来:“我没事,姐,老任跟你说的吧?”

任太太点点头,夹一筷子青菜入口,咀嚼声碎碎可闻,自然而然放松了致寒的手。

自然是老任说的。不过,像这一类的事情,老任和天下任何明理的男人一样,向来都是不和老婆说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不透风的太太联盟。除非是,有人希望透风,而且是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透出来。

致寒垂头喝汤,饮食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是最完美的逃避方法。她沉得住气,不去问接踵而来应当有的多少细节。有什么好着急呢?终归不会错过的。

“说那个女孩子是美院的,东北人,才二十岁,你一点没觉得?”

换一个人说这句话,就再是心底同情,无论如何总免不了带幸灾乐祸的口吻。唯独任太太,或许是积年念佛,烟火气淡了,随便说什么,总还是心气平和,隐有慈悲。

致寒很乖巧地摇摇头,低声说:“不觉得,你晓得,男人在外面做事,我们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

任太太叹口气,“小寒,本来真不应该说,我忍不住。老任是叫我死活不要透出来,我一定是忍不住的。那女孩子怀孕了,死活不肯打,庆平可能会让她生下来。”

这才是扎扎实实的一惊。

周致寒一下子,从脚趾头开始,被针扎了似的,一种冰凉的痛感飞快蔓延到手指尖,而后是心脏。她拧了头望到一边,免得被任太太看到自己张开嘴喘气。原来心理原因导致的肾上腺素分泌,是比上高原缺氧更难受的事。

第一下缓过去之后,她下意识地问:“生下来?”

任太太怜惜地看着她,又拉起她的手,“老任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又加一句:“但我想,庆平应当不会那么糊涂吧?!”

老任说的,自然是真的。这且不是老任,这分明是沈庆平自己不敢当面坦白,苦心孤诣,绕了一个好大的弯子,将一条新鲜热辣的水煮鱼,翻热了好几道,总算端到她面前。

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任太太觉得自己有义气,叫她防备小心,怎么知道是男人小小设计。而今若是战国,她已经是那个死在当地的来使。

致寒狠狠抽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姐,我不大舒服,先走了。这一顿你请我吧,回头我陪你去吃日本菜。”

任太太点点头,又叹口气,不知再说什么好,等门快关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喊:“开车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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