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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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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百义可能到现在才享受到这种货真价实的睡眠。这十年来他常常夜不成寐,不是像一般的罪犯那样,因恐惧而睡不着。自从他从火葬场的炉门口爬出,他就对死亡和恐惧有了一种免疫力,他不再那么害怕死亡。但他总有一种心情,有一件重大事件没有解决,它像一块石头一样挂在他的身上。

李百义的梦中有时会浮现钱家明死前的哀鸣。他说,我没有杀你父亲,你真的弄错了。李百义不相信,但钱家明声嘶力竟竭地发誓说,你真的弄错了。你难道不会弄错吗?你弄错了怎么办?

你弄错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在五年前并不是一个问题。李百义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他的人生哲学是尽可能地做正确的事,从不亏待别人,也不欺凌别人。还要对人有益。这就是他的公正。李百义的公正。

大约从五年前开始,李百义开始受到内心深处一种纤细的质询:那天晚上发生的枪决案是没有暇疵的吗?他知道,那是一个奇怪的晚上,一个自以为义的青年,用自己的法律宣判了一个人的死刑。他自己拥有足够宣判那个人死刑的证据。它具有合法的手续,虽然作为个人,杀死一个人是如此艰难,但他终于完成了这个过程,并使这个过程多少消弥了复仇的色彩,而增加了公正性。但从五年前开始,李百义的梦里常会遇见那个被他杀死的人。那个人不一定叫钱家明,但长得是他的样子。他说了另一个什么名字。这个人老挡住他的去路,逼他还钱。这个梦很搅扰他,傻瓜也会解这个梦。李百义起先并没有在意,但后来这个梦渐渐化为一种思想,在白天的时候有时也会突然窜上来,质问他,你有什么证据一定没有杀错人呢?

李百义会用另一种说法来使内心平安,比如,法院也有时会错判死刑。但这种托词是一时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李百义杀人事件的原因恰恰在于他不信任公正,所以他自以为义,宣判那个人的死刑。他不能以别人的不公正为自己可能存在的错误辩护。这是显而易见的。李百义知道这说服不了自己。他必须让自己达到百分之百的公正,才能使良心平安。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有良心平安才能活下去。

现在的问题是,李百义是绝对公正的吗?也就是说,他有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没有杀错人?如果有,那个人是罪有应得。可是,李百义没有绝对把握。问题就出现了。那个人虽然死了,好象仍然活着,他总是来找李百义,说,你难道不会弄错吗?

李百义开始动摇。接着痛苦也如约而至。这是杀人五年之后开始的痛苦,不是为被杀的人,而是为自己。对于杀人勇气,只要有仇恨就可以了。可是对于自己的公正的良心,还远远不够。因为人的心是一条河流,所有的行为都源于人内心的河流深处。现在,当所有人都在赞扬李百义的时候,却有一个人老是像影子一样跟着他,问他,你弄错了怎么办?

李百义就是那个钻牛角尖的人。如果他不钻牛角尖,十年前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现在他也不会进入这种阴影。不是怕死,而是怕不公;不是怕别人不公,而是怕自己不公。在他看来,别人不公不会像自己不公那样令他痛苦。别人不公可以用仇恨、离弃和蔑视来对待,可是自己不公却无法离弃,因为人无法离弃他自己的心。

现在,他在车上睡着了。睡得很沉,他真的睡着了。那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已经进入解决的进程,他至少放下了一半的担子。他可以对那个质问他的人说,现在,我交出了我自己,让命运引导吧。咱们一人一半,来负这个责任。现在,让我睡一觉。

只有在看到女儿的时候,李百义才会产生一种轻松感。他把溺爱女儿当成一种休息。他在任何事情上都讲原则,但在女儿的事情上毫无原则。他曾让公家的车载着女儿在城里兜圈子达一整天之久,带女儿上最好的饭店吃鱼翅,那是李好第一次吃鱼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李百义说这是粉丝,她就说,这个粉丝很好吃,我还要一碗。

李百义说,好,那就再来一碗。

李好吃完了,说,我还要再吃一碗。

李百义说,行,再来一碗。

李好又吃了两份。

李百义问,吃饱了没有?

李好说,吃饱了。

当时的服务员都看呆了。李百义自己没吃过鱼翅,但他一口也没尝。付完一千块钱后他就走人了。

这事曾一度传开。奇怪的是,很多人不相信,只当作谣言看待。没有相信李百义会这么浪费。李好后来知道吃的鱼翅时流了眼泪。不过,她只不过把这当作是父亲爱她的表现。她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对她的事情上如此的毫无原则,而对自己的生活却像对仇敌一样苛刻。

他穿最简单的衣服。吃最粗陋的食物。干最苦的活。泥石流那一次抗灾,他被陈佐松逼迫休假,由一个副县长代替他值班。可是他刚回家一天就呆不住了,这常常被当做模范人物的典型事迹。可是李百义赶回现场后非要让那个副县长回家休息,那个人不想回家,李百义硬要他回家,两人几乎要发生口角,后来副县长拗不过他,被李百义的手下强行用车送回家。副县长回家后骂骂咧咧,他唯一的一次立功机会让李百义毁了。结果半夜就发生更大的泥石流,差一点把李百义弄成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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