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六年前开始,他却停止买书了。他觉得这些书上并没有教会他如何生活和做人。他发现,指导生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一个人在深夜,听自己的良心。因此他形成了一个习惯,在临睡前,他会闭上眼睛,慢慢地问自己的内心,和它对话。他会过电影一样把一天的事情过一遍,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有欠缺,他都会过一遍。他发现,自己的心灵比任何朋友都可靠,它不饶舌,很亲切。它是最好的朋友,它和他交谈时也最真诚,它是最好的导师。关于未来的事应该如何行,问它便知。而在文房这个安静的地方,听心的声音是很方便的。这里太宁静了。
有一次,他为一件事烦恼:关于他是否应该买一辆新车的问题。老周等同事一致表示,购买新车并不是好逸恶劳的象征,是效率的需要,而提高办事效率的目的是为了慈善事业,这是说得通的,那辆旧车经常得修理,因此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无关品德。李百义拿不准,他就采用这个办法,一连几天的深夜,都坐在床上闭眼冥思,和自己的心对话。第四天夜里,他终于听到了清晰的回答,这个回答是:爱和效率无关。他立刻明白了,坚持使用旧车。
但后来有一件事真的把他难倒了,就是陈佐松要他出任慈善会长和政协委员的事。他从心里并不愿意出头露面,但陈佐松的话很有道理,他说,这不关乎李百义自己,是关乎爱的事业。李百义用了一周时间天天深夜坐在床上,问自己的良心,当这种官是否正确,但毫无结果。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題。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如果你对一个决定真的无法决断,而你的心又是真诚的,那你就放下吧。他似乎明白了“放下”是什么意思。不是放弃,而是等待。在这种等待中,除了一颗完全纯净的心之外,什么杂念也没有。这时,环境就起作用了。它会用事情发展的结果来向这个人昭示,如何做是正确的。
李百义对自己说,十天之内,如果他们真的批复,要我做这个官,我就做;如果不能批复,就是不应该做的。
十天以后,文件批复。李百义当上了政协委员。这是他第一次当官。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职务聘书。他丝毫也不觉得滑稽:一个杀人犯当上了立法者。他的良心没有控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这经过了这样的心理过程,来接受这个职务的。包括陈佐松。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了王牧师讲的话。他想,我现在是代表权柄了。我应该开始害怕。害怕什么呢?就是小心用手中的权力。他整个人紧缩起来。这是一个重要变化:以前的李百义是一个自信到了极点的人,甚至是自以为是的。他对自以为是的解释是,自己认为是对的,就什么也不怕。可是现在,李百义却害怕起来。他的自信好像一下子丢掉了一大半。自己认为是对的为什么还要害怕?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从那天半夜开始,李百义变成了一个恐惧战兢的人。不是因为罪,而是因为权柄。
他也是运用这样的方法,来决定是否向女儿说明自己的历史的。他在病床上经过几天的质询良心的声音,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时候了。我想。李百义自从向女儿说出这一切之后,就不再感觉自己只是一个人,也不再孤独。虽然现在和女儿面对面吃饭的气氛和平常有些不同,李好和他说话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随便,却平添了一种凝重,也增加了一种隽永。。。。。。李百义的心变得像江水那样平静,因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已经开始在分担他的苦难。
李百义和李好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江水,他们的话很少。女儿问父亲:好吃吗?
李百义点点头说,好吃。在女儿面前,他说话的样子像一个青年一样拘谨,笑容单纯得像一个未谙世事的人一样。
这说明他们之间有秘密。也说明这对父女的关糸正在重新进入另一个新的阶段。如同一个老年男人突然中风,现在重新开始学习走路和说话一样。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鱼。李百义对女儿说,这溪鱼很香。
女儿收拾碗筷,说,因为这鱼有脂肪。
李百义说,对,河水冷,鱼就好吃。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对话方式,有一些奇怪,李百义仍觉得舒服。但李好的心情不同,她毕竟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虽然由于她的经历,使得李好比同龄的女孩成熟,但李百义所讲的故事过于离奇和危险,已经危及她和她最亲爱的人的处境。这几天,李好始终处于担惊受怕之中,她用了一个孩子气的看上去有些好笑的方法:把父亲软禁起来。这样就没人能找到他,也不会把他抓走。而且父亲也不会贸然去自首。。。。。。
然而父亲为什么要跟她讲这个故事呢?是不是蕴藏着一种即将和她分别的意味?李好仿佛看见:父亲在和她讲完自己的经历,接着就转身上了囚车。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实。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自首的意味,但她不敢去问,父亲也不说。这样,那个被说出来的故事成了没有下文的孤零零的东西,闲置在两个人的心里。谁也不敢触及,谁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两个人就像两只栖在树上的受惊小鸟一样,马上就会分开,飞走了。
可是,他们住到文房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让李好失魂落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