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立即把头缩回去。他居然把车发动要跑。
我大叫,人在车底下呢!你还跑!
车动了。我拉住车尾的天线大喊,你不能动,我妹还在车底下,你要把她拖死吗?
车还是动了,我只看到春儿的一双脚,她的衣服肯定挂在底盘上了,车向前窜,她的鞋掉了,就这样一路拖过去。
我的头一下子好像裂开了。我猛追那车,拚命呼救。车却越开越快,我看见一条血从车底拖出来。
血迹越来越粗。突然一声巨响,春儿从车底下被摔出来,车一溜烟开没了。
我冲到春儿面前,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眼睛睁得很大,瞪着我,在大口大口喘气儿。我抱起她的时候,她的胸脯把我吓坏了:整个左乳房翻起来,我看见了一个洞,血从那个洞里涌出来。从那个洞里,我居然看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心脏。
我无法描述看到我妹妹心脏时的感觉。我看到了,是心脏。我看到了它的跳动,它跳一下血就喷一下。我甚至看到了心脏上面包着一层黄油。我从来没想到人的心脏旁边有一些黄油。
周围的人聚集上来。
我把衣服脱下来,堵住那个洞。我拦出租车,有几辆车被血吓到,不肯停。后来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我把春儿抱上车,我让司机开到最近的医院。
血把车染红了。我大声叫着春儿的名字。她奇怪地瞪着我,嘴越张越大,好像要把全世界的空气吸光。
我赶到医院,司机不收我的钱,还帮我把春儿抬进去。急诊室正在抢救另一个人,我们挤不进去。医生叫我先去交押金,我说我没有钱,他还是叫我交押金。
司机揭开盖在春儿胸前的衣服说,胸口都开了大洞了,快抢救吧,还交押金,你们有没有人性啊!
医生看了一眼,说,你对我嚷什么嚷?都是要救命的,快先进来吧。
我把春儿抱进去,放在床上。我看见她的脸越来越白,嘴唇乌紫。她不再那样喘气了。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像刚才那样瞪着我,眼神是涣散的,全身慢慢像一条鱼那样软下去。
那个洞里的心脏越跳越微弱。我看得明白,我知道完了。我重新抱起她,哭着说,春儿,你要挺住啊,你要挺住啊。
医生过来接管子的时候,心脏已经不跳了。医生用电棍击它,还是没用。我就这样看着春儿的脸完全惨白,眼珠子不动了,心脏也不动了,气不喘了。死了。
但她的手还是热的。非常热。甚至有些滚烫。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医生说,没有办法,失血太多。
太约过了有半个小时,等她送到太平间的时候,春儿的手还是热的,只是没刚才那么热了。我才知道,人身上的热是慢慢褪的。
很奇怪,春儿闭眼后,我一直没有哭。我呆在那里,看工人给她处理身体,血水流了一地。我想起了过去在乡下看过的杀猪的画面。也是这样,血水流了一地。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种画面,好像是对春儿的不敬。但它们真的很像。
是的。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真的没什么不同。猪只想弄口吃的,我们也只想弄口吃的,一样。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握起春儿的手。这时候,我感到她的手凉了,像一块冰一样。
五天后,父亲来了。他没有见到春儿的面。因为停尸间要收钱,冷柜也要收钱,我没有钱,医院就免收,但让我尽快火化。我只好赶快处理。我在车祸现场贴了一张求助信,路人给我捐助了一些钱,那个好心的司机出了一些钱,刚够火化春儿的费用。
我没有记住那辆肇事车的车牌,警察问了当时的目击者,都说没看清楚车牌。
警察告诉我,他们要好好查一查。有结果再通知我。
在老六房门口,父亲捧着骨灰盒,一直哭。他骂我没照顾好春儿。我青着脸没吱声。父亲手发抖,骨灰盒掉在地上,这是最便宜的骨灰坛子,摔在地上就碎了,春儿的骨灰撒在地上。
我在外边的地上找了一个装饮料的纸箱子,和父亲一起从地上把春儿的骨灰撮起来。她的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我分都分不开。我的泪水滴在骨灰里。
父亲说,别分了,人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
我跟父亲说,你也别回去了,家里也没人了,你就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要报仇。
老六叹了一口气,你跟谁报仇啊?谁啊。
张德彪说,城里人怎么那么狠呢?人都挂上了拖那么老远,一头大象也拖死了。
老六说,城里也有好心人,那个司机不是?是我们乡下人,命不值钱。拖死一个是一个,拖死俩算一双。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件事情。我拎了一把钳子,一个人来到路边的电线杆下面,我要剪断电线。我剪断了电线,就会停电。可是我站在电线杆子底下时,又犹豫了。我想,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如果剪断了电线,那个帮助我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捐钱给我的那些人,家里也可能会停电。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仇人,谁是我的朋友。
老六知道我想剪电线,说,你真是笨到家了,没人是你的仇人,是我们命不好,谁叫你是乡下人呢?你说,医生是你的仇人吗?那个轧你妹妹的人是吗?他害怕,还不得跑吗?轧了人谁不害怕呢?没有仇人。
我说,强暴春儿的人,个个是我的仇人。
老六说,警察不是在查吗?
我说,我等不及。
张德彪说,你别告了,慢,还花钱,而且准得输,你不如上访好了。
我听了张德彪的意见,决定上访。我写了好多状子,告收容所。我跑遍了公安局,信访办,政府,法院,检察院,人大,民政局,妇联,报社。。。。。。很多地方都接了我们的状子,但都没有很及时的消息。
我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后来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们。我加入了在城西头的信访村。这里有好几排简易房,有好几百人住在这里,他们都是专门来上访的专业上访户。我和父亲就在这里住下。他们告诉我,上访能不能得到的回音是说不准的,得看这案子的性质。我听了很失望。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老六和张德彪也搬来这里住,因为这里便宜。
我和父亲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我们卖过水果,和老六收过废品,跟张德彪干过泥水,我还在旧货市场扛过家具,为的是挣一点钱维持生活。我发誓要为春儿报仇,因为我看见了她的心脏,看到它如何慢慢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