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离开巴黎,专程去到大西洋边小小的古城翁弗勒尔,完全是因为这地方曾使印象派的画家十分着迷。究竟什么使他们如此痴迷呢?
由于在前一站卢昂的圣玛丽大教堂前流连得太久,到达翁弗勒尔已近午夜。我们住进海边的一家小店,躺在古老的马槽似的木床上,虽然窗外一片漆黑,却能看到远处灯塔射出的光束来回转动。海潮冲刷堤岸的声音就在耳边。这叫我充满奇思妙想,并被诱惑得难以入眠。我不断地安慰自己:睡觉就是为了等待天明。
清晨一睁眼,一道桥形的彩虹斜挂在窗上。七种颜色,鲜艳分明。这是翁弗勒尔对我们的一种别致的欢迎吗?
推开门又是一怔,哟,谁把西斯莱一幅漂亮的海港之作堵在门口了?于是我们往画里一跨步,就进入翁弗勒尔出名的老港。
现在是十一月,旅游的盛季已然过去。五颜六色的游船全聚在港湾里,开始了它们漫长的\"休假\"。落了帆的桅杆如林一般静静的竖立着。只有雪白的海鸥在这\"林间\"自在地飞来飞去。有人对我说,你们错过了旅游的黄金季节,许多好玩的地方都关闭了。然而,正是由于那些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夏日的虫子\"都离去了,翁弗勒尔才重现了它自始以来恬静、悠闲、古朴又浪漫的本色。
古城就在海边。一年四季经受着来自海上的风雨。这就使得此地人造屋的本领极强。在没有混凝土的时代,他们用粗大的方木构造屋架。木头有直有斜,但在力学上很讲究;木架中间填上石块和白灰,屋顶铺着挡风遮雨的黑色石板,不但十分坚固,而且很美,很独特,很强烈。翁弗勒尔人很喜欢他们先辈这种创造,所以没有一个人推倒古屋,去盖那种工业化的水泥楼。翁弗勒尔一看就知:它起码二百岁!
那么,印象派画家布丹、莫奈、西斯莱以及库尔贝、波德莱尔、罗梭等等,就是为这古城独特的风貌而来的吗?对了,他们中间不少人,还画过城中那座古老的木教堂呢!
我在挪威斯克地区曾经看过这种中世纪的完全用木头造的教堂。它们已经完全被视做文物。但在这里,它依然被使用着。奇异的造型,粗犷的气质,古朴的精神,非常迷人。翁弗勒尔的木头不怕风吹日晒,木教堂历经数百年,只是有些发黑。它非但没有朽损,居然连一条裂缝也没有。
我注意到教堂地下室的外墙上有一种小窗,窗子中间装一根两边带着巨齿的铁条,作为\"护栏\"。这样子挺凶的铁条就是当年锯木头的大锯条吧!那么里边黑乎乎的,曾经关押过什么人?这使我们对中世纪的天主教所发生的事充满了恐惧的猜想。
教堂里的光线明明暗暗,全是光和影的碎块,来祈祷的人忽隐忽现。对于古老的管风琴来说,木头的教堂就是一个巨大的音箱。赞美圣母的音乐浑厚地充满在教堂里。再有,便是几百年也散不尽的木头的气息。
教堂里的音乐是管风琴,教堂外的音乐是钟声。每当尖顶里的铜钟敲响,声音两重一轻,嘹亮悦耳,如同阳光一般向四外传播。翁弗勒尔的房子最高不过三层,教堂为四层楼房;钟声无碍,笼罩全城。最奇异的是,城内的小街小巷纵横交错。这空空的街巷便成了钟声流通的管道。无论在哪一条深巷里,都会感到清晰的钟声迎面传来。
最美的感觉当然就在这深巷里。
我喜欢它两边各种各样的古屋和老墙,喜欢它们年深日久之后前仰后合的样子,喜欢它随地势而起伏的坡度,喜欢被踩得坑坑洼洼的硌脚的石头路面,喜欢忽然从老墙里边奔涌出来的一大丛绿蔓或生气盈盈的花朵……我尤其喜欢站在这任意横斜的深巷里失去方向的感觉。在这种深巷里,单凭明暗是无法确认时间的;正午时会一片蓝色的幽暗,天暮时反而会一片光明——一道夕阳金灿灿地把巷子照得通亮。
在旅游者纷纷离去之后,翁弗勒尔又回复了它往日的节奏与画面。街上很少看见人,没有声响,常常会有一只猫无声地穿街而过。店铺不多,多为面包店、杂品店、服装店、酒店、陶瓷店、船具和渔具店,还有几家古董店,古董的价钱都便宜得惊人。对于钟情于历史的翁弗勒尔来说,它有取之不尽的稀罕的古物。
在那个小小的城堡似的旧海关前,一个穿皮衣的水手正在挺着肚子抽着大烟斗,一只猎犬骄傲地站在他身边;渔港边的小路上,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悠闲地散步,婴儿的足前放着一大束刚买来的粉色和白色的百合;堤坝上,支个摊子卖鱼虾的老汉对两位胖胖的妇女说:\"昨天风大,今天的虾贵了一点。\"
这些平凡又诗意的画面才是画家们的兴奋点吧!
我忽然发现天空的色彩丰富无比。峥嵘云团堆积在东边天空,好似重山叠嶂。有的深黑如墨,有的白得耀眼,仿佛阳光下的积雪。它们后边的天空,由于霞光的浸入,纯蓝的天色微微泛紫,一种很美很纯的紫罗兰色。这紫色的深处又凝聚着一种橄榄的绿色。绿色上有几条极亮的橘色的云,正在行走。这些颜色全都映入下边的海水中。海无倒景,映入海中的景物全是色彩。海水晃动,所有色彩又混在一起。这种美得不可思议的颜色怎么能画出来呢?
我的伙伴问我什么时候去参观\"布丹美术馆\"。他说那里收藏着许多印象派在翁弗勒尔所作的画。我说,现在就去。他笑了,说:\"你真沉得住气,最后才去看画。\"
我说:\"要想了解画家,最好先看看吸引他们的那些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