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满老爷,干脆我们今晚就突围!”谢老狗凸起眼珠道,“留在这洞里,大家都会死,如果突围,说不定有几个活着出去。”
张云卿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预感到一场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他抬起头,喉结动了动:“我们的情况非常危险,易豪既然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山外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是,不突围,我们也是死路一条!”谢老狗急道。
却说张云卿突遭张湘砥大军围剿,措不及防,慌乱中骑上骏马,想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不想两位新纳的小妾满秀、满姣却拉住马缰、抱住马腿不放。
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张云卿恼羞成怒,拔出快慢机吼叫:“放开我,当心老子要你们的命!”
满秀、满姣仍不肯放。蒲胡儿从堂房里款步走出,说道:“你嚎什么呀?你还是男子汉,这时候一点克制力都没有!”
张云卿苦着脸:“我的娘们呀,如今大军压境,火燃眉毛,你们拦我是想我死呀!”
“我们要救你。”蒲胡儿说,“我已经上楼看过了,村庄周围已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各关卡都有人把守。你单枪匹马冲出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张云卿一听觉得有道理,随即翻身下马,脱下光鲜的衣服,换成破衣,摘下瓜皮帽,就要跟随逃命的村民出去。蒲胡儿又是一把扯住他:“外头的关卡把得很严,凡经过者都要搜身,易豪和他的手下都认得你。你听,他们在呐喊什么?”
张云卿静心一听,村外传来呐喊声:“不要跑了张云卿!”
“不要跑了土匪!”……
手枪排长钟雪华走近:“满老爷,我们怎么办?”
张云卿万没料到会落到这种地步,拉着蒲胡儿:“夫人,我的心很乱,真是无计可施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蒲胡儿说:“现在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总觉得你该冷静一点。村民们正在过关卡,大军一下子过不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对策。”
张云卿冷静下来,望着门口的鱼塘,下令道:“弟兄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把枪扔进鱼塘里!扮成村民各自逃命——易豪不认识你们。过了这一劫,我派钻子请弟兄们回来!”
钟雪华等众匪,巴不得快点逃命,手枪用油纸一包,扔进鱼塘里,飞一般奔向村外。
大院里就剩下张云卿、蒲胡儿、满秀、满姣四人。外面的枪声正紧。张云卿望着三位夫人,不觉泪下,说:“莫非我们的缘分已尽?”
蒲胡儿道:“古人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紧要关头,再是英雄好汉也听天由命。我劝你不妨问问神灵,他若要你死,我们的缘分也到此断,若有活下去的希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还有好日子。”
经蒲胡儿提醒,张云卿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恰好祖宗神位下有现成的香烛、纸钱,他含泪点燃焚烧,对祖神拜了三拜,拾起一副竹卦,闭上眼念道:“祖神啊,祖神,你们真能显灵,就保佑我度过难关!”念完,把竹卦摔在地上,居然是巽卦。
外面的呐喊声渐近,蒲胡儿催促道:“顺路,快点躲藏,不要管我们,女人没有事。”
外面脚步声已清楚于耳,张云卿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取下挂在堂屋右墙壁上的簸箕,纵身一跃,用右手食指勾住墙上的大铁钉,左手提起簸箕,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
一般人吊在铁钉上数分钟还行,若时间长了,很难坚持。张云卿一来臂力过人,二来又是生死攸关之际,他咬紧牙关,一气坚持了半个钟头。待张湘砥、易豪离去,蒲胡儿等妻妾也不知他在何处,四处寻找。
张云卿感觉到张湘砥去得远了,才从墙壁上下来,蒲胡儿见了,惊道:“顺路,你果然好本事!刚才有人说你是蛇精,我还以为你真的遁地了呢。原来躲在簸箕里。”
张云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马上就走。胡儿你们三个呆在家里别动,如果钻子来找我,要他去后山找。”说完,疾步走向村后。村后是远近闻名的马鞍山,走过一片田垅,便进入深深的密林中。他松了口气,倚着一尊巨石,向村里张望,发现张湘砥、易豪果然骑马返回,他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
张云卿休息片刻,活动活动手关节,望了望路,爬上山去。
沿着青石板石阶,一直走到顶,山顶上是一座寺庙。还在半山腰,就听得山上传来的木鱼声和雄浑低沉的诵经声。肚子很饿,张云卿咽着口水,此刻他迫切需要的是填饱肚子。
来到寺庙,只见在一尊巨大的观音佛像下跪着十余名和尚在念佛。这座寺庙原本有名,但当地人都不愿叫,因为庵堂里有尊观音大佛的缘故,就叫它观音庵。这里香火不是十分旺盛,但和尚们的吃喝用度还算过得去。
张云卿在大门外探着头大声干咳,但小和尚们都充耳不闻,只有上首打坐的大胡子和尚微微地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张云卿,脸色大变,慌忙起身相迎,施礼道:“贫僧悟了和尚见过施主。”
“师父免礼。”张云卿道,“先拿点东西填填肚皮。”
“本庵都是清淡食物,可能不合施主胃口,若不嫌弃,请随贫僧过来。”
张云卿跟着来到后面的禅房里。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方丈”了。进屋后,悟了和尚指了指供桌上的水果、斋饭,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施主请便。”说完便闭眼数着佛珠念起佛来。
张云卿放开肚皮大吃一顿,饱了后拍着悟了和尚的肩:“师傅,我和你的亲戚刘异先生是朋友。”
悟了睁开眼:“阿弥陀佛,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已脱离亲情。来敝庵者都是施主,不分亲疏。”
“我想出家,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
“只要施主真心向善,贫僧愿收,只是出家受戒.清规戒律颇多,恐怕施主难受束缚。”
张云卿从内衣里摸出一把乌黑贼亮的快慢机,轻轻地放在禅桌上:“受束缚没关系,只是我以前杀过人,双手沾满了人血,佛能原谅我吗?”
“施主可听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施主诚心向善,《西游记》里悟空、悟能、悟净都曾是吃人魔君,一样能成正果。”
张云卿点点头:“那好,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出家。如果悟了师父嫌不方便,那你就另辟禅房。我觉得此地是方丈住的地方,在风水宝地住下,或许更容易成正果。”
悟了无语,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就离开禅房,才走了几步,张云卿又叫住他:“和尚,我诚心向善,可肚子问题还得解决,要不圆寂太早,你这弟子算是白收了!”又压低声音警告道,“你敢向外透露风声,老子血洗观音庵!”
悟了和尚不敢违抗,不仅让出禅房,一日三餐都吩咐小和尚了空送来。
张云卿食量大,往往双份才饱,更要命的是寺庙里吃的是斋食,他是“食肉动物”,才两天,他就头昏眼花,清口水长流。他实在受不了,想去山中打只野狗、野羊之类,结果空手而归。那天,了空送斋饭过来,张云卿拉住他的手道:“小和尚,这山上以前是有许多野兽的,怎么现在不见踪影了?”
了空年轻,不晓世事,直言道:“这里以前确实有很多野兽,我刚来那阵,在后园种了豆荚,野兔、野羊一天要来偷吃几次。出家人不许杀生,有时野狗还入寺偷吃斋果。可是,自从民国10年马鞍山上闹土匪,打了一仗大的,野兽都给吓跑了。”
“土匪有这样可怕么?”张云卿故意问。
“土匪是没有人性的,杀人放火,还吃人肉。”
“吃人肉?人肉也能吃么?”
了空摇头:“我不知道。我是听上山烧香的施主说的。他们说枫木岭的易顺满还生吃过人心,前些日子他和他的手下全被打死在水西门外,坟堆前还立了一块‘看榜样’的石碑,那坟包也叫‘易家坟’,阿弥陀佛,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云卿又皱了皱眉头,问道:“张云卿你知道么?”
了空点头:“也是个恶贯满盈的大土匪,终有一天也会遭报应的。他在迎春客栈,掌柜的只骂了一句,他就杀了人家夫妻两个。”
张云卿眨巴着眼,心里正打主意,另一小和尚过来叫他:“施主,有人来找你。”
张云卿来到正庵,发现是张钻子,才放下心来,招手道:“老伙计,你怎么今天才上山吃斋?”
张钻子亦用暗语回道:“家里事多,今天才是挤空来的。”
张钻子走近来,张云卿埋怨着:“你今天才过来,等得我好苦。”
张钻子跟着进了禅房,掩上门:“弟兄们都分散得厉害,到今天才基本上碰了头。”
张云卿不再责备,问道:“损失大不大?”
“死了十几个弟兄,丢了二十条枪。”
张云卿叹道:“不幸中之大幸。如今弟兄们都在哪里?”
“各自在家里躲藏。只要满老爷一声召唤,随时可以集合起来。”
张云卿点头:“很好。不过,现在风声紧,集合起来目标大,等大部队走了之后再说。外面的情况仍要继续关注,尤其是县城那边的。朱云汉、张顺彩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损失更惨重,现在也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张云卿:“如果能联络得上,要他们来我这里一趟,大家也该碰碰头了。”
“下次我一定请他们来。”
张云卿用手抹去嘴角的口水说:“我有好几天不见荤了,想办法弄点肉菜来。有酒当然更好。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张钻子点点头:“这事好办。只是你得耐心等几天。等我有了新情报再过来——我不能有事无事常来,免得引起别人怀疑。”
张云卿淌着清口水,眼睛也感到金星直冒,苦不堪言:“平常我一天至少吃一斤半肉,在这里已是几天点荤不沾,这日子太难受了。”
张钻子道:“这是习惯,从前我们做佃农,不也是几个月才见荤?如果你能坚持吃几个月斋,会习惯过来的。”
张云卿摇头:“我不干!你快点下山吧,我等着你送酒肉来。”
张钻子下了山,一连三天都不见回来。张云卿每顿要吃三份斋饭了,但还是难以解馋。一天半夜,他从禅床上饿醒,披着棉衣来到厨房,揭开锅盖,什么也没有。把着香油灯找了半天,从橱柜寻出几份斋饭,但生硬得难以下咽。好在锅灶是现成的,从柴房抱来干柴,生起火来。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张云卿回头,发现一张娃娃脸,就问:“了空,还不睡么?”
“我起来撒尿,正准备回房,见厨房亮着光,以为是火烛,过来看看。喂,你煮什么?”了空问。
张云卿灵机一动,说:“好东西,过来尝点么?”
了空毫无防备走过来。张云卿见门开着,又吩咐道:“把门掩上,等会若再有人来,分到份上就没有多少了。”
了空掩上门,并且上了插,边走过来边问:“什么好东西,可以吃了么?”
“当然是好东西,等会你就知道。不过才刚刚下锅,要烧久一点,耐心等一会吧。喂,那天我忘了告诉你。关于张云卿在迎春客栈杀人的故事我也听人说了,好像跟你说的有点不同。”
“不同?哪里不同?”
“店主说,张云卿在溪杀了四千人。张云卿觉得有点夸大他的罪状,动了杀机,干脆说是四千零一———这一个当然是指店主。后来老板娘寻丈夫,张云卿说在和老板打赌,赌张云卿杀了多少人,谁想老板娘也一口咬定是四千整。一怒之下,张云卿又动了杀机,干脆说是四千零二。另外,张云卿杀人也怪,一双手就能把大活人的脖子拧断。”
“不会吧?脖子怎么可以拧断呢?我不信!”了空说,“拧断一个萝卜都不容易呢。”
“脖子很脆的,比萝卜好拧多了。”
“不信不信!我不信那么容易拧断。”
张云卿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说来,今日加上你,张云卿岂不是要杀第四千零三人了?”
了空仰起脸,见张云卿正在狞笑,惊道:“你……”话未说完,只感到脖子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量钳住,“嘎吱”一声,脖子就拧断了,可怜小和尚片刻便没了性命。……
是夜,张云卿睡得特别香甜。一觉醒来,外面嘈嘈杂杂。他把快慢机的子弹推上膛,别在腰上,悟了和尚走来,念了声阿弥陀佛。不待和尚开腔,张云卿问道:“师父,师弟兄们在吵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悟了摇头叹道:“小徒儿昨晚睡觉好好的,今早一起来,人就不见了。”
张云卿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了空年轻,说不定是遇上了女香客,下山还俗去了。这种事他不好意思开口,当然要不辞而别。”
悟了不语,静立片刻,鼓足勇气道:“施主,非是贫僧有意撵你,敝庵香火不旺,难以供奉,是不是……”
张云卿连连点头,说:“我都知道了。还有几个朋友要来,等他们到了后,就会离开宝刹。”
悟了唉声叹气。摇头离开。
次日,又有一位厨房里的和尚失踪。这时,和尚里传出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马鞍山最近来了一条蛇精,蛇精很馋,每天都要吃人……
第三天夜里,和尚们都住到一间房里,彻夜不眠,提防蛇精出来“吃人”。结果,这一夜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四天夜里,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起来夜尿,结果,老和尚回去后,发现小和尚一直没有回来……
第五天,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由张钻子陪同来到山上。他们给张云卿带来新的消息:张湘砥因不按赵恒惕的意图“剿匪”,电令他班师回省城。
听到这消息,张云卿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说:“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他们正在禅房商量事情,外面吵嚷得十分厉害,尹东波不堪其烦,转对钟雪华说:“不知外面是何人吵嚷,你出去看看。”一会,钟雪华回来说:“外面是和尚在喧闹。他们说,这马鞍山来了一条蛇精,每日夜里出来吃人,算到昨晚,已连吃四人。刚才,他们在东麓的悬崖下发现了四具尸体,每一具都给掏去心肝……他们正在收拾东西,要下山去。”
张云卿一听,急道:“不能让他们走!实不相瞒,那些事是我干的——这地方不错,我想就在这里立寨。钻子——”
张钻子应声进来,张云卿吩咐:“这庵里一共还剩七位和尚,为了不走漏风声,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你马上率几个弟兄到半山腰去拦截——记住,千万别开枪,要用刀解决。”
张钻子离去,尹东波道:“满老爷要在此地立寨,考虑过安全么?”
张云卿点点头:“此地甚佳。弟兄们有很大一部分是本地人,如遇上大剿,把枪一插,下山回到家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无被围剿之忧。另外,这里还有两大好处:一是东麓有一不很高的悬崖,一旦大军压境,只须几条绳子就可逃脱;二是这山脚处有一个大溶洞,依山傍水,山水相通,洞内有洞,洞沟相连,纵横一二里,出口有几处。这次燕子岩损失了十几个弟兄,二十余条枪,我很心痛。我想,若是让住在这里,就不会有损失。”
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异口同声道:“这里确是个好地方!”
“另外,”张云卿接着说,“这里还有一大妙处——上得楼来,四处尽收眼底。再有大军来剿,十里外就能发现。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死里逃生,才强烈地感觉到,这马鞍山对我之重要!”
张云卿这席话乃发自肺腑,这次被张湘砥打个措手不及,差点丢了老命。在簸箕里躲避时他一边咬紧牙关坚持,一边想:若能活着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杀尽和尚,立寨马鞍山!
约一个小时过去后,张钻子回来禀报,说事情已经办妥。张云卿问道:“一共七个和尚,你数清楚了没有?”
张钻子点头:“逃到下面的一共六个,全杀了。另外还有方丈,一直在大殿念经没有走。”
张云卿一边点头,一边吩咐道:“你马上回去,把你三位嫂子接来。还有,若遇上其他弟兄,就转告他们,张湘砥就要回省城了,我已选定马鞍山作为新寨。”
“要他们马上回来么?”
张云卿想了想,说:“先把手枪排弟兄叫上来,其他弟兄等一段时间再说。朱云汉、张顺彩为什么还没有联络上?”
张钻子答道:“虽说张湘砥回省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但事实上他的两个骑兵连仍经常在雪峰山一带追剿,所以,一直未能联系上他们。不过,据我估计,他们也在找你,说不定,已经和嫂子接上头了。”
张云卿挥手:“下去吧。手枪排的弟兄上来,都不能空手。大米、肉、油盐之类,越多越好。”
张钻子走后,张云卿对几位骨干说:“从现在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随便一些,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张云卿起身离座,径至大殿,悟了和尚正在坐怀不乱地闭目念经。
“师父——”张云卿拖长声音,“这里闹蛇精,小和尚都走了,你难道不怕么?”
悟了和尚仍闭目道:“生就是灭,灭就是生,生生灭灭,顺乎自然,何足惧哉。”
张云卿干咳一声,道:“我不懂佛,也不想懂。不过,我觉得这宝刹最适合立寨,如果我想借用,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贫僧大限已到,也带不走世间一切,今日连这件臭皮囊都是好汉你的,你又何必如此多礼,向贫僧讨借?”
张云卿点头:“说得好,果然是位明白人!不过,还有一句话我不曾理解,想向师父讨教——何谓一山不容二虎?”
悟了道:“好汉勿多心,贫僧并非贪生之徒,空门中人,早已彻悟生死。”
张云卿目露凶光,枪口顶住他的额头道:“你既已彻悟生死,为何还赖在这里?”
悟了睁开眼,叹道:“贫僧不走,乃事出有因,我那十位徒弟如今暴尸荒野,实为不雅,好汉若能掩埋他们,遂贫僧一愿,死而无憾。”
张云卿冷笑:“如此看来,你还是没有彻悟,这不过是托词罢了。”他把枪管从悟了额上松开。“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还得用你做做摆设。不过,你敢乱说乱动,我随时送你上西天!”
悟了又把眼睛闭上。
“还有,你也不能白活,我有十位弟兄要拜你为师,念念经什么的,这观音庵仍得和从前一个样。”
张云卿回到禅房,尹东波问道:“老和尚被你杀了?”
张云卿摇头:“他还杀不得,要用他摆摆样子,掩人耳目。”
尹东波皱眉道:“光他一个和尚也难以掩人耳目呀。”
“我自有安排,等手枪排的弟兄到齐了,再挑十位机灵一些的扮成和尚。”
尹东波展开眉头赞道:“如此甚妙,满老爷真不愧是智多星!”
次日,张钻子、蒲胡儿及手枪排的二十多位弟兄扮成香客来到观音庵。每个人或肩挑或手提,带来不少吃用之物。当天,手枪排排长钟雪华从手下挑出十人,剃了头,穿上僧衣,跟着悟了和尚一起去大堂念经。
安顿下来后,很快又是年关,张钻子虽然每天都下山,因不敢进城,也打探不到有价值的情报,朱云汉和张顺彩他们,也一直没有联络上。为此,张云卿常常紧锁眉头。
1925年农历十二月十五,这是本年度最后一个朝拜日,四乡香客络绎不绝上山烧香拜佛。
下午时分,多数香客都下山走了,但大堂内仍香烟缭绕。打坐了大半天的钟雪华感到双腿麻木,准备起身休息。他回过头,见大门口有一位似曾面熟的香客也在看他,他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叫道:“杨先生——”
杨相晚也认出了他,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大叫。钟雪华走近,压低声音道:“你终于来了,满老爷每天都在叨念你们。”
杨相晚亦压低声音:“我也总算找到你们了,满老爷呢?”
“你随我来。”钟雪华在前面引路,把杨相晚领到后院的一间木屋前,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蒲胡儿探出头来,认出杨相晚,向里面叫道:“顺路,杨先生来了。”
张云卿闻讯从内室走出,与杨相晚相见,两人拥抱:“盼星星,盼月亮,今日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张顺彩呢,有消息么?”
杨相晚点头:“进去慢慢说,香客还没走完呢。”
钟雪华退出,蒲胡儿掩上门,杨、张二人走入内室,甫坐定,杨相晚开口道:“顺路兄,你好大胆子,张湘砥、易豪正满世界找你呢。”
“张湘砥不是给赵恒惕召走了么?”
“哪里,他跟赵恒惕翻脸了。山高皇帝远,赵恒惕本欲遣兵进剿,可如今他也自身难保。”杨相晚说。
“此话怎讲?”张云卿不解。
“你没听消息么?”
“什么消息?”张云卿如坠五里云雾。“我每天疲于逃命,就知道这山上发生的事。”
杨相晚点头:“也难怪。如今唐生智在共产党的支持下,在省城组成了‘反吴驱赵’联合战线——即反对吴佩孚、驱逐赵恒惕的联合战线。唐生智是新生的湖南实力派,重兵在握,除了有共产党的支持,广州北伐军也在争取他北伐。”
张云卿叹道:“原来如此,难怪张湘砥不敢不听他的话。姓张的今后就呆在武冈不走了?”
杨相晚点头:“可以说是这样。易豪被他委任为补充营营长,除了原来的班底,又招募了一百多乌合之众,总计二百人,张湘砥给他配置了新式武器,扬言要彻底剿灭‘张、朱、张’,气焰可嚣张了。”
张云卿脑子“嗡嗡”作响,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今易豪率部正在四处招摇撞骗,不可一世,朱老爷、张老爷两部都给压得抬不起头来,躲在‘七步石’不敢出来。他们都猜你可能投靠别的势力去了,要我出来打探。起初我也估计你可能去了广西,后来又想到,你素来胆子大,说不定就躲在家乡没有出来。我去了贵府,见那里冷冷清清,连嫂子和侄儿都不在家里。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上了马鞍山。今日香客真多,顺路兄,真有你的,你的人扮成和尚,连当地人都骗过去了。就算易豪怀疑此地,也不一定能识破。”
张云卿苦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杨相晚黯然道,“如今易豪的势力非你我可以抗衡,长此下去终不是办法,我们总得想个权宜之策,变被动为主动。”
“变被动为主动?此话怎讲?”
“天无绝人之路,”杨相晚认真道,“如今易豪有了先例,他无非是投靠了张湘砥,我们也可以投靠更强大的。”
“谁?武冈境内没有更大的势力呀?”“是的,武冈境内是没有更大的势力。但武冈之外呢,有没有?”
张云卿想了片刻,道:“今年中秋广西大军阀韩彩凤已经进驻到城步县。”
“这就对了!”杨相晚击掌道,“韩彩凤是旧桂系的风云人物,久经沙场,无论是经验、能力、手下兵力都比张湘砥强一百倍!若能投靠他,小小的张湘砥算得了老几?”
张云卿点着头,但仍有几分担心:“只是,人家是桂系,我们不过是本地杂牌,到了那里,人家欺不欺生?”
杨相晚道:“你的顾虑有一定道理,但是,你有现成的优势,完全可以把这种顾虑排除在外。你别忘了,你的班底正是旧桂系过来的!”
张云卿恍然大悟,立即召来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问:“有一个叫韩彩凤的人,你们知道么?”
尹、谢、钟异口同声:“知道。此人是陆荣廷的大将。”张云卿高兴地点点头:“很好!你们谁与他认识?”
三人面面相觑。
一会,钟雪华说:“陆荣廷手下有很多将领,韩彩凤不是十分有名。那时候,我们对韩彩凤的了解是部队里经常流传他指挥部下打仗的笑话。他下达攻击命令时,往往是指着对面的当铺、钱庄,对他的军队说:‘你瞧!那么多当铺,打进去任你们发洋财!’自从被陈炯明从广东赶回广西以后,他经常跟当官的说,以前作战有护法护国的政治口号作为号召,骗士兵去死,现在只有用‘发洋财’来引诱士兵卖命了。”
张云卿摆着手,表示对这些不感兴趣,失望地说:“不认识韩彩凤太遗憾了,投到他旗下,还不如自己和易豪拼了。”
杨相晚本来是乘兴而来,一听到钟雪华他们说不认识韩彩凤,热心一下子也凉了。
尹东波说:“我们在旧桂系当兵时,是属于沈鸿英部。实际上,沈鸿英比韩彩凤势力要大十几倍,名气也大得多,到后来,陆荣廷就是他逼垮的——当然,其中也有我们这批弟兄的功劳。”
谢老狗道:“沈鸿英以前也曾多次经过武冈,不知现在何处。满老爷,我们何不派人去广西与沈鸿英联系?”
杨相晚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了,怂恿道:“顺路兄,这是个好办法。与其等着易豪来收拾,不如派人与沈鸿英接上头。”
张云卿望着他们三个:“派谁去最好?”
尹东波道:“就派钟雪华吧,他跟沈鸿英的警卫团长黄干双的关系最好。”
钟雪华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旧桂系早就土崩瓦解,沈鸿英虽说还在蹦来跳去,可黄干双不一定还在他手下,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年头死人比死一条狗还随便,不知黄干双是否还在人间。不过,他若是还追随沈鸿英左右,对我们确实还是有好处的。”
尹东波:“不管他在不在,去了总比不去的好,我们认识那么多中下层军官,我不信都死光了。”
钟雪华道:“这倒是真话,去肯定是要去的,要不弟兄们都在这里等死。满老爷,什么时候要我走?”
张云卿叹道:“当然是越快越好。可新年在即,你总得回去和家人团聚几天,我怎忍心让你就走呢。”
钟雪华说:“这年头还有什么年不年的,我们若完了,家里人也没有指望,满老爷,我明天就走。”
张云卿感动地拍着他的肩:“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转对张钻子:“这次你去县城打探,绕路去一趟东乡扶冲,给老钟的家人送点钱过年。”
钟雪华一走,很快就是新年,虽然是低谷时期,张云卿有寨不能立,但他认为年还是要过好,在张云卿的印象里,自从他投身绿林,似乎没有过一个好年,不是与人火拼,就是遭劲敌攻击。以致他的手下每临过年,都要条件反射似的感到又有事情发生。为提防这种情况的发生,经过一番细致的考虑,他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湘西习俗,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小年。这一天,张云卿派出二十余人出外采购鸡、鸭、鹅、鱼。又与尹东波、张亚口、谢老狗等骨干开会分析当前形势。
尹东波说:“目前的头号敌人是易豪,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地方已经被发现,每年过年是我们的难日,所以,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满老爷,你说呢?”
张云卿点点头:“从即日起,楼上岗哨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
“二十四小时值班也没用。”谢老狗说,“历年年关都是月黑风高,能见度低,易豪若来偷袭,肯定也是选择这样的日子。一旦他们真的发现了我们,以一个团的兵力围攻,我们不仅不能抵挡,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张亚口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岂不是等着死?依我看,我们如此隐蔽,易豪绝对没有发现。”
谢老狗道:“我当然不愿意被发现,可是我们玩的生死游戏,必须时刻想到危险。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要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燕子岩也比这里要好。打起来东麓有悬崖可以逃命。”
“燕子岩怎能跟这里比!”张亚口说,“说明你对本地情况不了解。这山脚下有一个大溶洞。”
尹东波望着张云卿说,“你说过山脚下有大岩洞口?何不去看看?”
张云卿点点头,对众位说:“弟兄们不必多争,你们的安全不是太大的问题,最感头痛的是消息闭塞,不了解外头情况,现在就知道共产党支持唐生智,赵恒惕岌岌可危,张湘砥趁乱反水。其他的事一概不知。政治风云瞬息万变,稍有疏忽,就犯大错。钻子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掌握不到更有用的情报。也难怪他,县城把守很严,城外得到的情报停于表面。我有个设想——无论如何要和刘异接上头,惟有通过他,我们才不是聋子、瞎子。”
尹东波说:“能与刘异接上头,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刘异如今也成了笼中鸟,一定受到易豪的严格监视,恐怕,这头不太好接。”
“接不上头,就等钟雪华搬救兵回来,如果连救兵也搬不回,弟兄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张云卿扫视众人。“你们说,一个又瞎又聋的人,面对凶恶的劲敌,他还有活路吗?”
门“吱呀”开了,蒲胡儿进来:“顺路,钻子回来了。”
张云卿招手道:“要他进来,你也坐坐。”张钻子进来,张云卿指一张空椅,“钻子,我们正议论你,没有情报,我们都成聋子瞎子了。”
张钻子的情绪很好,高兴地说:“我正想说一件怪事呢。”
“什么怪事?”众人望着张钻子。
“我以前削尖脑袋去城里打听刘异、赵县长他们的情况,总是无结果。这一次进城,是毫无进展。正准备打道回府,无意中摸着了口袋里的十几个大洋,才记起满老爷嘱我给钟雪华家人送钱,我绕道去到东乡扶冲,没想到那里的人对城里的情况反而了如指掌。你们说,这事怪不怪?”
蒲胡儿见张钻子卖弄关子,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道理我在四五岁时就明白了。”
张钻子红着脸:“夫人别开玩笑了,我说的是真话。”
“谁跟你开玩笑?我说的也是真话。很小的时候,娘就教我念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在城里听不到的情报,在乡里反而听到,难道不是这道理?”
尹东波赞道:“还是夫人知书达理,看来读了书比没读书就是要强。”
张云卿焦急道:“别扯远了。钻子,你在扶冲听到了什么?”
张钻子道:“如今县城的情况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张湘砥因为兵权在握,基本上操纵了武冈的军政大权,赵融、刘异不过是暂时的摆设。另外,张湘砥暗中还跟思思学校的共产党人欧阳东打得火热。据风声说,整个中国将要有一次大的变革。”
“什么变革?”张云卿伸长脖子。
“就是说普天下不再有贫富之分,富人多余的田土、山场、资产,要分给穷人。这事儿如今在广东已经热火朝天,好多富人都逃跑去了香港、南洋。”
“你是说,这中国将由共产党坐江山?”
张钻子点头:“他们是这样说的。”
张云卿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面临的困难并非仅仅只限于易豪……”他把目光移向蒲胡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早该做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蒲胡儿说。
张云卿又问张钻子:“关于我们的事,扶冲人有没有议论?”
“有的。他们说,自从满老爷脱险后,易豪就假借剿匪之名,带领他的‘补充营’每天都在我们有可能出没的地方转。因一直没有结果,就说满老爷带领我们投靠韩彩凤了。”
“好消息!”谢老狗击掌笑道,“我们可以过安稳年了!”
张云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好消息,过年恐怕又不得安稳了。”
“为什么?”众人不解地望着张云卿。
“易豪不是傻瓜,既然他每个地方都去了,惟独就剩石背张家的马鞍山,他没有道理不来打探。现在凭着他那句‘张云卿投靠了韩彩凤的话,就足可证明他已经发现了我们,才故意施放出这样的烟幕弹来迷惑我们。”
蒲胡儿赞同道:“顺路,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样子这个新年仍有戏唱。”
匪众们唏嘘不已,张亚口喃喃道:“没有这么肯定吧?”
张云卿道:“有没有这么肯定,等派去城里采货的人回来了,就可以做决定。实不相瞒,我有意这样张扬,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得意。”
过了数日,进城采购年货的人回来了,张云卿仔细询问他们下山时有无陌生人跟踪盯梢,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当晚即令将所有值钱之物藏入山洞里。从次日开始,派出多路探子去山下望风,若有情况,鸣枪为号。
大年三十夜,吃过年饭,张云卿及匪众都不脱衣服上床,枪就插在腰上。张云卿全无睡意,手持双枪登上寺庵楼上,眺望四乡。
四乡正沉浸在新年的欢乐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鞭炮声此起彼伏。今年虽是大旱之年,湘西二十余县收获只有二三成,但人民仍将希望寄托于来年,节衣缩食,存下钱来过一个热闹的新年。
特别是马鞍山周围几个村庄,因濒临江河,收获有六七成,因此新年比其他村庄更为热闹。他们除了放鞭炮,有不少人还点放响声很大的“二踢脚”。突然,张云卿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若敌军来了以鸣枪为号无法分辨清楚。
张云卿立即下楼,叫起匪众,然而已经迟了,负责在正面山下望风的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报告:“满……满老爷,怎么还不准备,我、我们鸣了好久的枪了。”
张云卿也不答话,向寺外望去,果见黑压压一大片敌军正向山上冲。此时,负责后背的探子也回来报告,说敌军已从后山攻来。
刚从床上起来的匪徒们一下子傻眼了,胆小的竟哭了起来。甚至连尹东波都沉不住气道:“满老爷,敌人攻上来了,前后两边山上黑压压一大片,你不是要弟兄们不必担心安危么,快带我们逃命呀!”
“急什么急?”张云卿叫道,“我说过不用担心就是用不着担心。快,带弟兄们各人抱出自己的被子来,全部向东麓悬崖撤,我自有道理。”
东麓悬崖就是当年张云卿利用布条使大家脱险的地方。尹东波一听张云卿如此说,明白过来苦笑道:“满老爷,你是要我们学易豪吧?用棉被裹身逃命虽是个办法,但人家是向水里跳,东麓悬崖下面是石头呀!”
“你真的想死呀!”张云卿吼道:“我要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快去!”
尹东波领着三十多位匪徒照办去了,张云卿向山下望了望,见还有一段距离,转身溜进禅房,把悟了和尚从热被窝提出来,命令道:“跟我们走!”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悟了和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用手捂着下体央求道:“如此不雅,容贫僧穿条裤子吧。”
“来不及了,谁让你裸睡?走!”张云卿用枪顶着悟了和尚的太阳穴,不容分辩地说。
悟了无可奈何,只得光着屁股跌跌撞撞向外面跑。刚刚跟上向东麓撤退的队伍,敌军正好以强大的火力向观音庵发起攻击。机枪声,冲锋枪声间或夹杂几声六○炮的轰炸声……众匪回过头看,都暗暗抽了一口冷气。
密集的枪炮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接着敌军发起了冲锋,数百个火把齐举,照红了整个马鞍山北麓山头。
很快,他们发现攻下的是一座空寺,同时也发现了张云卿等众匪正在东麓麇集。又一齐枪口调转。
张云卿的三十多名手下都站在悬崖口,虽用棉被裹身,但望着黑黝黝的下面,谁也不敢跳。有人小声嘀咕:“满老爷是要我们一起自杀吧?这么高跳下去还有命吗?”
张云卿押着悟了随后赶到,大声叱骂道:“易豪杀过来了,给我跳,往下跳是惟一一条生路!”
子弹呼啸着向这边射来,北麓漫山遍野的火把也涌向东麓,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活捉张云卿!”
“缴枪不杀!”
张云卿一时火起,双手举起快慢机朝天打了两枪,再平端着枪对准部下,恶狠狠道:“谁不跳老子先杀了他!”
悬崖边的匪徒被逼入绝路,用棉被裹紧身子欲跳又不敢跳,你推我搡,挤成“沙丁鱼”。张云卿奋力一推,站在最前的尹东波脚一虚,双眼一阵发黑……同时他也死不甘心,见阎王要找个垫背的,用力拉了一个,于是众匪,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坠崖……
崖上只剩下最后五个人,北麓那边的敌军已冲到马鞍山中间的那片开阔地。子弹在后面的石壁上溅开一朵朵火花。张云卿不得不蜷缩成一堆。他把瑟瑟发抖的悟了和尚推下崖,转对三位胆小的妻妾说:“不用怕,把眼睛闭上纵身一跳就没事了。我用了十几个夜晚在崖下堆了大量的树枝。”
三位妻妾跳下时仍虚慌地惨叫。张云卿举起双枪,打完两梭子弹,纵身一跃,脑海里一片空白。坠地时,被树枝弹回数尺高。张云卿翻身起来又下令:“弟兄们,快把树枝搬走!”
众匪这次都明白了七手八脚把树枝搬走,恰好易豪也来到崖顶上。
张云卿命令张亚口:“你带弟兄们下山,我随后就到。”
是不是回村子?张亚口问道。
“不能回村子,领他们去我们小时候摸鱼发现的那个岩洞。”
张亚口率众离去,崖上也停止了打枪,四乡也不再燃鞭炮,天地间呈现出一片骇人的沉寂。
崖上一个粗嗓门喊话:“张云卿,你逃不出啦,马鞍山四周已被我们包围!”
张云卿躲在一尊巨石后,变换音调表演对话:“易豪还没有走。怎么办?”
“快离开这里,钟雪华和韩彩凤联系上了,我们马上投靠韩司令。”
“我们能逃得出去吗?马鞍山已被包围。”
“别信他们瞎说,老子是当地人,路熟,他们斗不过我们。走!”
“好怕,他们知道这崖下堆满土灰——”
“啪!”张云卿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混蛋!”提高声音,“快跑,易豪追过来了。”跺着脚板,做奔跑状……
果然,崖上有人影飞下来,一个、两个、三个……掷地有声,这些人来不及哼一声就一命归西。
张云卿见易豪发现上当停止了跳崖才悄然离开,轻车熟路来到早年就发现的观音庵岩洞。
张云卿小时候为了生计,经常在这条河里摸鱼,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条已经到手的大鲤鱼从鱼篓里逃走了,他很伤心,沿着江边的一条小溪一路追上去,进入一个大溶洞。洞外的水刺骨的寒,但溶洞里流出的水却暖和。他沿着暖水一直走,洞内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不怕,只想找回那条鱼。因为,一条鱼可换几升米,保证肚子几天不挨饿。自小至大,张云卿感受最深的是饥饿,有时饿起来,他有过把路上走的人弄来煮吃的念头。
就这样,他走了很远,终于到了一个小池里,池不深,刚刚没膝。他下到池中,发现池里游动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两条、三条、四条……他一阵惊喜,避开上游的水,从池里抓出二十几斤鲜蹦活跳的鱼来!更令他惊喜的是,他发现一个秘密:因天气寒冷,鱼为了取暖,还会不断游进来……
那以后,每隔两天,张云卿都能从洞里取鱼。一天,他又来洞里,远远地发现一个人在洞口悠转。他认出是张亚口,正想躲,但张亚口也认出他来,并招呼:“张顺路,别跑,我俩商量个事儿。”这个洞里有鱼我发现好几年了。以后我们两人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张云卿虽不情愿,但人家发现在前,他没有理由拒绝。以后,他俩经常来这洞里。
洞内点了数盏油灯,里头很干燥,每个人都用从寺庵里抱出的棉被铺在地上当床。这时候,尹东波、谢老狗才明白张云卿要他们抱被子的用处。
张云卿进来,众匪围上,尹东波钦佩地说:“想不到满老爷还有这一招,怎不早点告诉,免得我们真以为要跳崖寻死。”
张云卿道:“其实,世界上越是神秘的东西越简单。反过来,如果能把最简单的事物神秘化,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今晚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事前我就让弟兄们都知道,大家跳崖就不会畏畏缩缩。易豪生性多疑,你们畏畏缩缩的举动恰恰使他心里产生怀疑——既然你们能跳,他们也能跳。否则,他就不会上我的当。可惜的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居然把那个该死的和尚给丢了,他提醒了易豪。”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跳崖?”尹东波问。
“别问了。”张云卿无限惋惜地摇摇头,“这个洞很深。东、南、西、北方向有六七个洞口,都不惹人注意,每个洞口留一人守住,就不怕任何人来攻打。另外,这里白天有一个窗可以采光——窗口就在悬崖上,不知底细的人找不到——所以,弟兄们的安全绝对有保障。惟一不足,洞里不能生火做饭,天黑后,还得派人上山把饭做好送下来。我们也不会长期住在洞中,希望能早见天日,钻子,如今我们像动物一样躲进洞里来了,可想而知,消息就更加闭塞。三四十个弟兄的性命都在你的手里……”
张钻子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张云卿道:“干这一行很辛苦,别人又无法替代你。你干了多年,有丰富的经验,加之又勤快,所以一直十分出色。”张云卿有意对张钻子如此说的。
张钻子很得意,以为自己真了不起。为显示自己,提出当夜就要出去。
张云卿劝他过两天再说,张钻子道:“我知道满老爷是担心钻子的安全。这个尽管放心,这个洞我也很熟,有一条水渠直接通往河边,即使外面有岗哨,我可以脱下裤子顶在头上涉过去,有情报时再从原路回来。”
张云卿关心道:“时下天寒地冻,深水处更加寒彻心骨,上岸后一定喝点烧酒祛寒,身体最紧要。”
张钻子道:“我会保护自己。如今跟着满老爷变娇贵了,想当初,大雪天我只穿一条短裤、一件破衣出外唱春(乞讨的一种方式),全身冻得像冰棍似的,照样没事。”
张钻子出去,张云卿又遣派尹东波侦探周遭情况,得知易豪已离开马鞍山,但各路口仍留有岗哨。
一连数日,路口岗哨人数还逐日增加。张云卿听到报告,皱眉道:“莫非易豪知道我们仍在山上?”
尹东波突然想到:“悟了和尚在他们手里,莫不是这该死的和尚知道这里有山洞?”
张云卿恍然大悟,叫道:“悟了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肯定知道这里。老尹,现在每处路口的岗哨已增至几个?”
尹东波:“第一晚,每处路口只有一个人,今晚是第六天,已增至六名岗哨。”
“他们是什么意思?”张亚口探过头来问。
“这还不明白,想封锁我们。”尹东波道:“他们知道山上粮食有限,久而久之,即使不出去受死,也要饿死在洞里。”
张亚口抽了口冷气,道:“好阴毒的计谋!”
一种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满老爷,干脆今晚突围!”谢老狗凸起眼珠道,“留在洞里迟早会死,突围的话总会有活着出去的希望。只要有人活着,就有人报仇。”
几位性子火暴的匪徒附和着要突围。
张云卿也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预感到一场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喉结动了动:“现在的情况十分危急,易豪知道这个岩洞,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突围,那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从今日起,粮食节约吃,争取多坚持一段时间,好歹等钟雪华、张钻子回来。”
“他们两个回不来怎么办?”谢老狗问道。
“那时候再突围!”张云卿说,“即使他们回来,但没有救兵,我们也只有突围一条路。”
“阿弥陀佛。”谢老狗学着念了一声经,“佛祖保佑,保佑钟雪华搬来救兵。”
时间一天天过去,埋藏在山上的粮食按最低限量食用都快完了,而钟雪华、张钻子一直没有音讯。
洞中人已经忘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张云卿也沉不住气了,每日烦躁地踱来踱去,嘴里反复说:“张钻子早就该回来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山上最后一袋粮食取下来了,张云卿用饭碗,分给每个人—碗,叮嘱道:“吃完这一碗米,弟兄们就没有活路了,马上带你们突围。”
这最后一碗米大家很珍惜,饿得实在顶不住时,才拿出来用牙齿一粒一粒嚼,然后再大口大口喝泉水。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洞顶上的天窗被什么东西堵上,洞内一片漆黑,再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张云卿部下,心里无形中蒙上一层阴影。见不到阳光如未死先埋,有人憋得受不住时,偷偷去洞口见一见天光。需要排泄,每个人也尽量走出去,沿着当年张云卿捉鱼的暗河去到洞口。
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弄不清是何年何月。一日,去洞口看天光的匪徒急急跑回来。张云卿从腰间拔出双枪问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匪兵口吃地:“报、报告满老爷,敌、敌人在洞门外叫嚷呢。”
张云卿二话没说,赶往洞口,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手下。
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洞外的呐喊之声已经传来——
“首恶必办!”
“胁从不问!”
“献张云卿首级奖万元大洋!”
接着,是一位粗嗓门声嘶力竭的喊叫:“弟兄们,我们是湘军第十七团补充营,奉张团长之命,在这里已经包围你们三个月时间了!”
张云卿一惊,没想到在溶洞里竟呆了三个月之久。
“我们知道你们早就断粮了!你们若突围,张团长特意派来了一个机枪连,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交通路口!除非你们是金刚不坏之身,否则逃不出去啦。快点出来投降吧,易营长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粗嗓门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荡的呐喊之声——
“首恶必办!”
“胁从不问!”
“凌迟张云卿!”
“宽容尹东波!”
“饶恕谢老狗!”
“争取张亚口!”
“团结弟兄们!”
“献张云卿首级奖万元大洋!”
……
张云卿的心在“咚咚”剧跳,他借着外面射来的天光,发现手下都挤在他的身后,就说:“弟兄们,易豪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落在他的手里,谁也别想保全一具好尸。回去吧,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匪众们不愿走。他们知道已经在洞中度过三个月了,内心是多么渴望见到外面的阳光!他们虽然不一定相信易豪的话,但起码,相信对方不会轻意打枪。因此,正好趁着这机会,尽量久一点看看外面的光、村屋、树影及漠漠远山……
张云卿动员了几次,见没有效,干脆听之任之。
外面的“宣传队”以为他们的鼓吹收到了成效,鼓噪得更起劲了,但他们哪里知道,对方并非被说服,而是三个月不见天日的恐慌,令他们渴望长久地与光明接触……
天,又渐渐暗了下去,躲在山洞里的匪徒才感觉到刚才站了没多久,但是光明留给他们的印象是那般美丽、迷人和充满无限诱惑。这种发现,如果不是在黑暗中整整渡过三个月,是永远感觉不到的。
太阳落山了,星星出来了,月儿弯弯地移动在那有限的空间里,没多久就走出了视线……夜深了,洞内走来蒲胡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张钻子回来了。
于是大家又像看到了另一层意义的光明,纷纷返回洞中,与张钻子见面。
张钻子全身湿漉漉的,他告诉大家,他是潜水才回来的,外面封锁甚严,见了张云卿,他主动说:“满老爷,我回来晚了。”
张云卿并不责备,说:“能回来就是好的,你真勇敢,外面封锁得很严。”
张钻子道:“是的,一个月前我几次想回来,都没有成功,第三次差点被打死。我想,既然封锁得这么厉害,若没有救兵,是没办法出来的。”
张云卿见张钻子一身湿漉漉,说:“去换干衣服,这样不舒服,有话回头慢慢讲。”
张钻子换了衣服,开始讲述外面的情况。
“自今年以来,外面的情况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唐生智由广州政府和共产党支持,频频向赵恒惕发难。赵终于不敌,于阳历3月12日下野,湖南省长由唐生智代理,3月25日,广州政府派陈铭枢、白崇禧来长沙正式策动唐生智倒向国民政府,出兵北伐。”张钻子吐了一口痰。
尹东波问道:“唐生智同意了?”
张钻子点头:“4月1日,陈铭枢、白崇禧电告广州,称:‘唐生智对国民政府意见完全采纳,长沙民众连日开会欢迎,革命空气布满全湘。’”
张云卿摸着下巴问张钻子:“上层的变化都直接影响下边,武冈的形势怎样了?”
“一开始,武冈的形式是好的,赵恒惕宣布取消张湘砥十七团。我估计情况可能会发生变化,就静下心来等了两个月,果不出所料,赵恒惕下台,张湘砥发表拥护唐生智的通电。结果,唐生智又恢复了十七团的编制。”
“赵县长呢?还有刘异的情况呢?”
“赵融也是见风使舵的政客,也通电拥唐,谁想他碰上了张湘砥这个克星,一个小报告,赵融被唐生智免了职,回邵东老家去了。至于刘异,他比赵融还先离开县政府,回洞口老家已有一个多月。”
张云卿叹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想不到武冈一下子又是张湘砥的天下。张湘砥身边有些什么人?”
“思思学校的校长欧阳东。”张钻子说,“其实,真正统治武冈的还不是张湘砥,而是以欧阳东为首的共产党。如今,农民运动正在全县兴起,光我们活动的洞口、山门、石背一带就有一百多个农民协会。”
“农民协会?什么意思?”张云卿不解。
“农民协会就是由一班穷鬼在张湘砥一类人的支持下结成帮派,专门和富人作对,什么打土豪、分田地,什么惩治恶霸。听说有好几个富人都被他们枪毙了。现在,梅满娘、刘异、张光火他们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整天提心吊胆的。”
“那么,农民协会对我们这样的人如何看待?”“我、我也是穷苦出身。”
张钻子摇头:“农民协会和张湘砥一样,对你最恨,若抓住,非凌迟不可。实不相瞒,这次我刚出去就听到消息,张湘砥对你恨之入骨,发誓要杀了你以泄心头之愤。当得知我们还在马鞍山下的溶洞里,就下令易豪全营就地包围,扬言一直要围到我们饿死在洞里。”
张云卿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只有突围一条路了。”
“突围?”张钻子叫道:“这万万不可以!外面每一个关卡都架满了机枪,就算侥幸有几个弟兄逃出去,如今不是当初了,到处是农民协会,几乎没地方躲,出去反而死得更快。”
张云卿苦着脸道:“我们守在洞中也是死,钻子,弟兄们已经断粮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张钻子惊道:“如果弟兄们还能坚持数日,我或许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张云卿的双眼射出希望的光芒,双手紧抓张钻子的双肩,像害怕他跑掉似的,“钻子,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