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在接受少先队员鲜花,接受全国老百姓赠送的成堆的糖果糕点牛肉干时,是否想起那特有的食品包装的窸窸窣窣?那时她听见同屋女兵抽屉里响起塑料袋或油纸包的声音,就会赶紧回避,拿起暖壶装着出去打水,或者端起脸盆假装出去洗衣服。她怕别人相互请客吃零食不请她,却也更怕请她,因为她没法回请。成都恶劣的副食在全国是很有名气的,所有女兵都指望后方的家长们建立由北京、上海至成都的零食运输线,通过邮局和列车上的熟人,抑或出差探亲的战友来保障运输通畅。小曼想到一个办法:从她这一头起始来建立这条运输线。一次乐队指挥去上海抄总谱,何小曼花了半年的薪金节余,买了条西藏出品的毛毯,托指挥带给她母亲。她相信母亲收到毛毯会跟她礼尚往来的,会托指挥带些回赠给她,这条运输线就算开始通行,以后也会一直运营下去了。乐队指挥从上海回来,何小曼得到的就是一封信,母亲在信上为女儿的孝心感动,孝心领了,但提醒她西藏的毛纺品到底粗了点,以后不要再上当了。
“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
假设这嘱咐是儿子向母亲发出的,被嘱咐的一定是亲妈,嫁给继父的母亲就不再是亲妈。母亲也许会悄悄流泪,但同时庆幸不必再把小曼牵挂。小曼远行三千里,母亲为她梳了那样难以拆散的发辫,就是把所有牵挂一劳永逸地给予了,从此可以释怀。
“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
什么伦理?什么逻辑?假如茶花盛开就意味着儿子没了,亲妈们宁愿天下没有山茶树!
歌里的儿子无比抒情浪漫,向亲妈做善后交代:“啊……啊……啊……啊……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
假如小曼在拖着那个男护理员回包扎所的途中光荣了,换成山茶花陪伴母亲,母亲答应吗?也许母亲宁可山茶花陪伴;少了小曼,母亲的家庭便完整了;老革命丈夫,儿女双全,山茶花替代了小曼,无语无欲地陪伴,点缀装点地陪伴,母亲的心从此解放了,自由了,不需要再在复杂的人物关系中来回变形了。啊……啊……啊……啊……再见吧妈!有没有山茶花陪伴,小曼反正是早已再见了妈妈。
应该说年轻的政治部主任颇有才华,把战地天使的心理活动杜撰得催人泪下,坐在大礼堂里的中学生们哭了。坐在最前排的几个女孩哭得呜呜的。小曼是不会哭的,有人疼的女孩子才会哭。她在跟母亲单方面永别时都没有一颗泪珠。她合上演讲稿,也合上一九七七年那个春天。杨花似雪的春天下午,她收到母亲的信,说有个叔叔将到成都出差,她请他为小曼带了些上海的零食。小曼在大门口从叔叔手里接过一个大网兜时眼泪几乎流下来,那是她替母亲屈出来的眼泪,她错怪了母亲而母亲不计较她,她为此而生出泪来。她是怎样跑回宿舍的?她是怎样在跑回宿舍的沿途邀请每一个人的?“来吃吧!我妈给我带好吃的来了!”
女兵们出于好奇,朝她正在拆散的纸包里张望,最后看见的是一堆小袋包装的盐津枣,用切碎的橘子皮腌制晒干,不雅别号叫“鼻屎”,两分钱一袋,那一堆一百袋是不止的,一粒一粒地吃,母爱可以品味到母亲辞世。那么大个网兜还装着什么?一个塑料油桶,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沓全国粮票。母亲听说四川黑市活跃,全国粮票可以换到炒菜油,她要女儿替她做一次黑市交易。小曼看着堆成一座小山的盐津枣,才明白如此廉价的零食也是不能白吃的,这是母亲给她做黑市交易的报酬。
那一次我们所有人收起了刻薄,在小曼可怜巴巴邀请我们分享盐津枣时,都上去拿了一袋。小曼还是满足了母亲,粮票换菜油成交了。那个叔叔来取菜油的那天,小曼委托同屋的女兵代交,自己假托去门诊部做腰部理疗。实际上她哪里也没去,就站在公共厕所里,从砖头垒砌的空隙看到叔叔拎着满满一桶菜油,以那种圆满完成任务的轻快脚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