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伤好之后,谢绝了一切英模会的邀请。早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把一辈子的英模会都开完了。他早就完成了做英模的份额,超额的一大堆英名都在林丁丁那里一笔勾销。他早看穿英名是不作数的,不能用来兑换真情和幸福的。至于他怎样受伤,怎样差点儿送命,他跟谁都不想说。
他的伤虽然在小臂上,但弹片炸穿了动脉血管,他用绷带扎紧伤口止血,可仍然不能完全止住。对救护车的期盼和等待是他那一生最长最苦的等待,比等待林丁丁入党,等待她的预备期通过之后好向她求爱更长更苦。救护车始终没被等来,等来的是一辆运送给养弹药的卡车。假如不是驾驶员迷路,没人会发现昏迷在路边草丛里的刘峰。
驾驶员先看见的是地上蠕动的一道赭红,三寸宽,再细看,驾驶员头发全立起来:那道赭红居然是由密密匝匝的红蚁组成,千百万红蚁正十万火急地向路边草丛挺进。接下去,驾驶员便发现了被红蚁覆盖的一具人体。人还活着,军装四个兜,还是个当官的,军帽里子上写着“名字:刘峰。血型:A”。是这个叫刘峰的人的残肢引起了红蚁总动员,伤口不断涌出的血引起红蚁横跨公路的大迁移。驾驶员再往山坡上看,另一路红蚁也在喜洋洋地不断拥来;整个红蚁王国都搬迁来了。路面上一个巨大的弹坑里积蓄着清晨的雨水,驾驶员把刘峰拖到弹坑里,三四尺深的水面上很快漂起厚厚一层红蚁。刘峰同时也被冷水激醒。
驾驶员告诉刘峰,他已经失血过多,再不及时止血命就没了。这是个典型的汽车兵,冲锋枪拍打着屁股,一开口便咋呼,从打开的军装领口露出半个胸脯。刘峰说不出话来,太冷了,过度失血和弹坑的冷水让他牙关松不开。知道野战医院包扎所的帐篷在哪儿吗?刘峰点点头,他送过排里好几个伤员去那里。刘峰的点头,实际上就是眨了眨眼皮。亚热带的早春使刘峰经历了最严酷的寒冷,山东老家的冬天也没把他冷成这样。驾驶员把他搬进驾驶舱,用自己的急救包给他再次包扎一番,不久新绷带还是被血泡了。驾驶员问他能不能指路,卡车会尽快把他拉到包扎所。他又点点头。这次好了点儿,体温和力气回来了一些。驾驶员一面启动卡车,一面咋咋呼呼地说话,他怕伤员再次昏迷,那就很难再醒过来。从驾驶员的咋呼里,刘峰明白他是运送弹药和给养给××团。正配合兄弟部队打穿插的××团弹尽粮绝,进攻撤退都不可能,被迫退到一个煤矿里。
这是个三岔路口,驾驶员问刘峰,哪条路通往包扎所。刘峰下巴向左边一歪。驾驶员问他,路有多远,刘峰说不远,最多五公里。驾驶舱的温度和驾驶员的咋呼使刘峰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路面上净是水洼,卡车走得乘风破浪,每一次颠簸,驾驶员就是一句“日你先人”。五公里路走得像五十公里,到了目的地,驾驶员看见一座十多米高的煤山和一个半塌矿井口。驾驶员跳出驾驶舱就破口大叫:“担架员!护士!抬人喽!”
在场的所有中国士兵都瞪着他。
驾驶员又叫:“狗日医生呢?人都要死球了,咋不动呢?!”
此刻士兵们回答了:“哪来的护士医生?这是××团部××营部!”
“你们就是××营?!”
士兵们七嘴八舌,说他们一直在等汽车连送弹药给养,吃完最后一块压缩干粮是四十几个小时前了,从嗓子到肠子都让煤坑的水给喝黑了!
教导员上来,问驾驶员怎么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驾驶员傻了,拇指戳了戳身后的驾驶舱,说那个叫刘峰的家伙带路把他带到这里的,本来他让刘峰带路去包扎所的,看来带对了地方,不过也带错了地方,现在再往包扎所赶,不晓得赶得赢不。驾驶员催促士兵们赶紧卸弹药箱和压缩饼干,卡车还要抓紧时间送伤员到包扎所急救,不然他还真要血流干死个球的!他一边跟士兵们咋呼他今天如何见了鬼,先是红蚂蚁带路,把他带到伤员跟前,伤员本来该带路去包扎所,歪打正着地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卸货的士兵们往驾驶舱里一看,其中一个认出里面垂死的伤号,说:“好像是工兵营的!”
教导员认识刘峰,证实说,是工兵营一连三排排副。教导员拍着车窗玻璃呼唤:“老刘!老刘!”
“老刘”是对基层部队干部间的尊称。伤员毫无反应,被晒得黝黑的脸仍然光洁,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印堂和颧骨浮着不祥的灰白,眼皮几乎透明,像将死的禽类。
教导员明白,这个姓刘的排副是活不成了,他用他救助自己生命最关键的几十分钟故意给驾驶员“带错了路”,现在弹药给养是送到了地方,但去包扎所来不及了。于是教导员带领全营士兵给昏死的刘峰敬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