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了吧,刘峰成功地把林丁丁诱进了这个相对封闭的二人空间。舞美库房兼做车间,跟营房相隔一百多米的距离,距离小排练室最近,但也相隔百八十米,最初将它设在这里,就是嫌它吵闹,做布景和道具不是榔头就是电锯,谁都不愿和它挨着。一旦进了这里,关上门,即便林丁丁呼救也未必有人听得见。
丁丁指指旁边的沙发,问刘峰怎么不坐。刘峰说那张沙发是先打出来的,面料绷得不够好,做完第二张有经验了,现在想把那只拆了重绷。丁丁打听到做这对沙发的花费不过三十多元,上海人对合算交易的真实激动涌上来了,她又说了句好听的:“刘峰你真棒!”
刘峰有点儿飘了,试探地笑笑,说以后给她丁丁做的沙发,一定会更好,好很多,一回生二回熟了嘛。丁丁想到万一真到了那一步,必须在摩凡陀和上海牌两块表里抉择,嫁给摄影干事或内科医生,有一对价钱合算的沙发并不是坏事。要知道,那个时代沙发代表一定的社会阶层。她笑嘻嘻地说:真的呀?一言为定哦。丁丁和其他年轻女人一样,跟任何男性相处,只要不讨厌他们,就是会来点儿小调情,自认为不会惹出任何后果。但是她此刻在刘峰这里,却惹出了后果。
刘峰说:“以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丁丁是否在此时已经感到了危险。刘峰把那句话当成爱情盟誓,不知丁丁听出多少意味来。也可能一个闪念划过丁丁心里那片混沌:跟一个有着手艺人的聪明和勤劳的男人在一起,合算的事会每天发生。嫁给刘峰这样的人也许本身是件挺合算的事。丁丁在那个封闭空间的逗留不能不说是继续往刘峰的激情里添燃料。接下去刘峰跟丁丁透露了一个秘密:她的入党转正已经通过了,下周末就会宣布。他以为丁丁会惊喜。丁丁的全部反应就是微微一笑,然后说:“知道会通过的。”
这倒让刘峰吃了一惊。其实组织上通过林丁丁的转正申请并不像丁丁想的那么理所当然。那时候,在我们那伙人里,业务优秀并不给政治进步加分,往往还减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没关系,跳群舞溜个边,唱大合唱充个数,都毫不影响你入团入党,只要做忙够了本分之外的事,扫院子喂猪冲厕所,或者“偷偷”把别人的衣服洗干净,“偷偷”给别人的困难老家寄钱,做足这类本分外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你自会出现在组织的视野里,在那视野里越来越近,最后成为特写,定格。丁丁进入组织的视野,不是由于她那音色独特的歌声和她对自己歌声的当真,每天上声乐课以图不断完善这歌声,而是因为她天生自带三分病,她活着什么也别干就已经是“轻伤不下火线”。她不是胃气痛就是浑身过敏,再不就是没来由地发低烧,她的那双脚也长得好,一走路就打满血泡。我们急行军夜行军千百里走下来脚掌光溜无恙,她一只脚就能打出十多个血泡。我总也忘不了女兵们在行军后脱下鞋时的失望——怎么就有这么不争气的脚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军一步啊,却是一个泡也打不起来!林丁丁的脚在众目睽睽下被卫生员抱在膝头,一针针地穿刺,直至血水横流,十多个血泡上扎着引流用的头发,简直是一对人肉仙人掌。此时丁丁总是对人们摆着软绵绵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却包围不散,尤其男兵们,嘴里还不时地咝咝吸气,似乎丁丁已经局部地牺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们追悼局部的丁丁。
后来我们知道,刘峰为了丁丁转正,还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党员说她过分追求个人成功,刘峰反驳说,大学都开始招生了,都有人报考硕士博士了,光红不专的人以后没的混了,党难道不需要一点儿长本事的人?
在这间关门闭户的舞美车间里,刘峰对丁丁说,她入党了,他从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着他。放什么心?“放心”从哪儿说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党再跟你提。怕影响你进步。”
刘峰老老实实地表白,一双眼睛亮起一层水光。他的泪是因为想到自己几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么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刘峰已经说得够白了,丁丁却还糊涂着,问他:“等我?等我干什么呀?”
“就等像咱现在这样啊。”
“这样怎么了?”丁丁偏了一下脸。
刘峰觉得丁丁此刻简直可爱死了,这么无邪无辜,用当下话来说,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欢你。”
小林是刘峰一直对丁丁的称呼,年轻党组干部跟群众谈话,称呼是革命队伍里的。
林丁丁听了这句话,还抱有侥幸,喜欢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军区军人服务社买牙膏,都会碰上几个中学生,告诉她他们喜欢她,喜欢她的歌。
刘峰走错的一步,是坐在了那个庞大沙发的扶手上。这是他为下一步准备的:伸出臂膀去搂他的小林。可就在他落座的刹那,丁丁跳了起来,大受惊吓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刘峰一下子乱了。他跟着站起身,扑了一步,把丁丁扑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