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连队化建设管理,领导已经不再提了。领导现在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理,营房里穿花衬衫的越来越多,夜里出去遛弯儿的男女,归队越来越晚。对我不良思想意识大批判的人,开始秘密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长儿媳梦的女兵大部分都圆了梦。
林丁丁似乎不是个成功例子,还是每天按时到王老师那里上声乐课,听说“罗马尼亚以骡子和马著名”,她还会:“真的呀?!”听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上海人发现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会:“是吗?!”你会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岁都在哪里长着呢?等你看见她怎么在两块手表之间倒腾,对她天真幼稚的怀疑就会被驱散。
她的抽屉里放着一块上海表,手腕上戴着一块摩凡陀,要不就反过来,摩凡陀在抽屉里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两块表的上班下班,怎么调休,取决于她的哪一个追求者来队。一个追求者是宣传部的摄影干事,一个是门诊部的内科医生。
医生算是我们的驻团大夫,一礼拜总要来一次给我们巡诊。摄影干事也来得比较勤,给我们照资料照片、排练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医生送给丁丁的礼物,一个古董,K金表壳,戴一天要校对七八次时间。上海表是摄影干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干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让干事戴了绿帽子,干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讨了回来。医生论岁数该算个中年男人了,结过婚,鳏居六七年,带着一个女儿。他优越于干事的地方是个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欢胖子),性格温和,尤其对天天闹不舒服的丁丁来说,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随时看病,不生病可以预防生病,并且医生有学问有钱,据说他远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华侨亲戚。
摄影干事优越于医生的是年轻,活泼,常给各部门首长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开,提拔有望,自己可能当首长。但比较胖,还戴眼镜,这两点丁丁认为顶不漂亮。现在看出来了吧?选择男人,丁丁比我们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给荷尔蒙去火。也许我的判断太武断,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儿女事情开窍晚,她允许医生和干事同时追她,不过是给他们面子。还有,女人谁不虚荣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宝,都好,都是打扮。
连何小曼都有人追求。何小曼到陆军医院之后,跟一个男病号成功地恋爱起来。男病号是个排长,因为严重胆结石住院。那个肝胆科是全军区的先进科室,发明了一种中草药排胆石疗法。何小曼结束了半年的护士速成班之后,到这个科室做了一名实习护士,跟着所有医护人员沙里淘金一样在病号们腹泻的粪便里淘胆石。她专门负责那个排长,从排长粪便里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胆石,最大的一粒,相当于十克拉钻石。
最大的胆石被装在一个玻璃器皿里,浅粉带褐,渐渐银灰,细看银灰上还嵌有一条条微妙的细血丝,那奇特的质感和难以形容的色泽以及形状,也许使小曼和排长联想丰富起来……珠蚌用体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矿藏孕育钟乳石,十克拉的胆石也一样,也是被体液和苦楚滋养打磨,也是一种成长着蜕变着的生命。两人凝视着玻璃器皿里的十克拉胆石,觉得它何尝不是珍宝珠玑,何尝不带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尝不是不可复制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艰辛,耗费多少天日多少升自来水在粪便里淘沙,不亚于下大海摸珠。看久了,两人觉得小石头何尝不可以做他们的信物。排长突然说,何护士,送给你做纪念吧。何小曼惊恐地抬起眼睛。
我说过,她那双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护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强调出来。至于此后她脱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会不会被弱化,排长会不会产生失望的闪念,或略感上当,我从来没有证实过。排长在跟小曼结婚后的第二年牺牲在战场。此刻让我回过头,回到小曼和排长以胆石定情那一刻,跟随排长的感觉,沉没到何小曼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在我们这群疯疯傻傻的军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没了,可在芸芸众生里,它们的精彩最终被发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