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吃的晚饭是红苕米饭,大葱炒红苕片,红苕蒸咸烧白(扣肉)。说是本地什么都不产,只产红苕,那个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线,是为了在起过红苕的田里再刨一遍,一般总能收获漏起的小红苕或者被铲断的半截儿红苕。我们中一个人醒悟说,闹半天雷又锋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个偷刨公社红苕的落后老百姓!另一个人说,还让落后老百姓骗吃一顿糖水菠萝,那可是首长的拉练特供!又有人说,军民鱼水情对落后人民白唱了吧?话剧队的老唐山说,雷又锋错叫了大娘;人家才不是大娘呢,听门诊部宣传员说,前天大娘还领了免费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雷又锋这回当错了好人,站错了队,救错了人……
刘峰抱着特大号茶缸蹲在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红苕米饭,等大家说完,他开口了,说什么先进、落后的,不都是老百姓吗?落后老百姓就该让老曾打十环?再说老百姓没有不落后的,你们到农村做一回老百姓试试,饿你们一冬,看你们落后不落后,偷不偷公家红苕?
我凑到他身边,想说谢谢什么的,又觉得该谢谢他的是那个落后老百姓。刘峰脸对着大茶缸说,这儿的红苕真不一样啊,嚼着跟栗子似的。你个小穗子,就因为你贪玩,这么好的红苕,大娘今晚差点儿吃不上了。
反正,哪儿有东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刘峰。连女兵澡堂里的挂衣架歪了,刘峰都会被请进去敲打。他心灵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铁匠是铁匠,电工也会两手。这是个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无数不重要的事凑成重要。他很快在我们当中重要起来。
我们跟刘峰真正熟识,是在他当上我们毯子功教员之后。我们每天最痛苦的时间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学习,也不是下午听传达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点的毯子功课。
那时江青还是“江青同志”,据说她有条“圣旨”,让舞蹈演员练戏曲功,练出工农兵气质。这条“圣旨”一直没被证实,很可能是团首长们为了我们乖乖地练毯子功编造的。
我们那群女兵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一队有七八米长,毯子功一个半小时,我们一个个由刘峰抄起腰腿,翻“前桥”(前软翻),“后桥”(后软翻),“蛮子”(侧空翻),跳板蛮子。尤其跳板蛮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们,再把我们好好搁在地上。我们恨毯子功,首先是我们觉得它无用,其次是我们胆小,给跳板弹几米高再一个跟头翻下来,整个人经过刹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么落了地。因此只要刘峰提醒一句:“腰里使劲儿,啊。”我们就会给他白眼,越发不使劲,全由他搬运。
我们停止给刘峰白眼,是他当选上全军学雷锋标兵的时候。当标兵本来不招人忌妒,但它的后果太好,比如入党、提干,提了干结果更好,可以谈恋爱结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争暗夺当标兵。入党对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发的优越感,有些文件只有党员配听。听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当这帮党员拎着马扎,齐刷刷向小排练室操步,个个一脸的国家大事,把目送他们的我等进步青年看成虚空,那真是让我们顶眼红,顶妒忌。
我们中的郝淑雯是最后一个对刘峰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个提高了我们集体平均体重的丰·满女兵,一米六九,还没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体温的冲击波。她是一个空军首长的女儿,父亲手下一个师的高射炮兵。郝淑雯一睁开眼的每天都要有人帮忙,骑车上街不会下车,就临时叫住一个过路人帮她扶住车后架,“哎,老乡!扶一下嘛!”男老乡们当然都会奋不顾身冲上去扶这个美色扑人的女兵。扶完还意犹未尽,巴不得扶两下、三下。自从来了个谁的忙都帮的刘峰,郝淑雯便每天“刘峰”不离口。有时郝淑雯的忙很难帮:缝被子把针丢失在棉花套里,让刘峰帮她棉絮里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