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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严歌苓Ctrl+D 收藏本站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们的老红楼还是有梦的,多数的梦都美,也都大胆。

红楼的二层三层带长廊,长廊上面张着长长的廊檐。假如你傍晚在三楼走廊上吹黑管或拉提琴练习曲,目光漫游,越过楼下也带廊檐的回廊,再越过回廊尽头的小排练室,绕过小排练室右侧的冬青小道,往往会看到一个挑着俩大水桶的人,此人便是刘峰。水桶是为隔壁巷子里一个男孩儿担的,男孩儿十七岁,没有父母,巷子里的孩子们叫他“括弧”,因为他那双腿站成立正就是一对完好的括弧。孩子们说,要是玩球,可以把括弧的两条腿当球门,球踢过去都不会擦着“门框”。括弧走路靠一个高板凳,先把板凳往前搬一步,自己再扶着板凳跟一步,他自己两条腿,板凳四条腿,二百米的路程六条腿要走一刻钟。每天傍晚,巷口的自来水龙头开锁售水,全巷子居民都到巷口排队买水。一旦括弧买了水回家,六条腿更忙得不亦乐乎,挪了水桶又挪板凳,最后还要挪自己那双括弧腿,一个铁皮桶水装半满,回到家只剩个底儿。括弧不打水不行,家里烧一口老灶,做的是卖开水生意。刘峰每天从我们院子里挑两担水赠送给括弧,领导问起来,刘峰说咱军队的自来水反正免费嘛。领导想想,觉得没错,子弟兵从吃的到穿的都是老百姓白给的,子弟兵请客送老百姓两桶水还请不起?漫说括弧这样孤苦残疾的老百姓。一个暮夏的傍晚,大家在露天走廊上消食发呆,刘峰就在人们无聊的视野里走过来走过去,两个大水桶水装到要满出来,可担水人有能耐让它滴水不漏。 吃撑了的长号手高强吹出一声饱嗝儿似的低沉绵长的号音,呆呆看着冬青小道上轻盈远去的矮子叹道:“哎,怎么就累不死他?他叫什么名字?”旁边的贝斯手曾大胜说:“刘——峰。”长号手高强像刚才的号音那样拉长声调:“Li—u—Feng——我X,整个一雷又锋。”

刘峰就这样得到了雷又锋的诨号。

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刘峰,是他调到我们团不久。那天午饭快要结束,一个人蹲在那儿用榔头敲打地板。地板老到什么程度呢?你在这边使劲蹦一下,那边桌上的菜盆都会翻个儿,起码会打哆嗦。榔头敲的,就是一块翘得不像话的地板。那座老宅院九十多年前的主人是个军阀,给我们当营房住的红楼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两层楼,住了一大一小两个姨太太,三十年代初,又娶进来一个小小姨太太,当家的就在二楼上又加了一层楼。东北边都爆发“九一八”了,西南边照样娶姨太太,什么危难下成都人都是享福无罪。知道故事的人细看,三楼的红色跟下面两层楼是有细微差别的。用同样的红砖,从红楼里铺出一条路,头顶青瓦廊檐,两侧墨绿木柱子,一直通往一个亭子。我们的小排练室是在亭子的基础上扩建的,因此形状古怪,冬冷夏热。再往大门口方向走,就是我们的饭堂,过去是姨太太们的小戏园子,后来抗日了,成都做了大后方,戏台拆了,改成舞厅。这个院子里马夫、老妈子、小丫头的房子都不是好好盖的,到解放军和平解放四川,已经颓败得差不多了,被拆掉盖了两排平房,比老妈子、小丫头的房还简易,新住户们是文工团带家属的干部。最新的建筑是我们的练功房,也叫大排练厅,是六十年代的建筑,一看就是多快好省的产物。这天中午跟往常每个中午一样,我们围着一个个矮桌子,守着空饭碗饭盒消食,闲聊,男兵女兵斗嘴调情,话你怎么听都行,听懂什么是什么。没人对刘峰正干的活儿感兴趣。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穿着两只不同的鞋,右脚穿军队统一发放的战士黑布鞋,式样是老解放区大嫂大娘的设计,左脚穿的是一只肮脏的白色软底练功鞋。后来知道他左腿单腿旋转不灵,一起范儿人就歪,所以他有空儿就练几圈,练功鞋都现成。他榔头敲完,用软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几榔头,才站起身。他站直后,你对他身高的期待有所失望。他是那种坐着、蹲着个儿挺大,站起来你会在心里说:没高多少啊。毛病出在腿上,腿不长。不过翻跟头腿长累赘。他就是因为跟头翻得好给团里挑来的,原单位是某野战军的工兵营。刘峰的跟头是童子功。他的苦难童年在一个县级梆子剧团度过,山东的一个穷县,刘峰的话是“有人穷得光腚呢!”不进入那个梆子剧团学翻跟头,他也会有个光腚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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