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配合徐微微的采访,蓝家山只好把自己在水下作业的时间都集中到了上午,他迟迟没去找黑仔,因为一想起林小珍的事,就感到很惭愧。也许黑仔已经知道了此事,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
此外,他心里并没有底。黑仔为什么会看重自己?他蓝家山又有什么值得黑仔敬重的理由?看不出来为了替哥哥减轻责罚而背上债务就比那些瞒着家人下水的同行们更富有牺牲精神。很多水手背负的家庭压力,一点也不比他少。
但蓝家山不得不承认,吴记者说得对,他需要了解这条河,从第一块石头被发现,这条河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谁才是发现岩滩奇石的第一人?至少有三种说法。通过配合徐微微的采访,蓝家山认为,比较靠谱的是第一种。
桂林七星岩景区有个奇石馆,馆藏之宝就是一块大化彩玉石,这块石头是当时电站施工清基时从岩滩坝址清出来的,放在路边,一个叫韦振刚的来宾石商来到岩滩,以7000元价格买下了这块石头,以18万元价格卖到桂林,并把全家迁到桂林市定居,但他对奇石的来历守口如瓶。这块石头被公认为第一块被挖掘的大化彩玉石。
台湾商人李泰龙一直想打听出这块石头的起源地,他在柳州奇石市场按图索骥,发现了类似质地很硬、玉化好的小石头,听说是在岩滩河边捡的,便立刻花钱包了艘船,沿红水河逆水而上,果然发现河滩上有不少类似的石头,摸不清河底的情况,便从来宾请了几位潜水员过来,租了一只当地的船,下水打捞。
潜水员发现水下有不少好石头,留了个心眼,串通船老大统一口径,台商失望而归后,他们成为最早下水打捞奇石的从业者。
当然,最早发家的人不承认这种说法,说是台湾人运气不好,一连五六天都没见到一块石头。等台湾人灰心放弃后,是他们自己还想再试一试,第七天下午,临近五时,在水下25米深处的河岸探摸时,踩着岩石上的青苔,滑了一下,就这一滑,发现了石头,他用水下手电筒一照,发现这块石头色彩不同,有花纹。他把这块石头抱上岸来,大家一拥而上,就是它了,跟韦振刚得的那块石头是一样的色彩。大家高兴极了,接着又再次下水,就在同一个地方,又捞上几块同样的石头。这一夜,大家兴奋得睡不着觉,十分高兴,脑子里想的就是,这回发大财了。
他们总结出了经验,为什么他们几天来没有探摸到这种石头,主要是这段河水比较湍急,河底下河床岸边这些石头亿万年来都是被泥沙长期覆盖,并不是出露的,有的泥沙厚度达十多米,所以找不到,在岸边河床中,因为水流比较急,泥沙覆盖浅,容易出露;另一个原因是接近坝址这个地方往下1~3里,两岸高山狭谷,河床深切,河道是上面窄,河底下面宽,加上两岸溶洞多,近1000米长的河床下就有十多个溶洞,这些溶洞经探测,有的深数十米,由于溶洞多,水流急,水流到这里就形成涡流,所以水面上有一个接一个的漩涡,稍不小心,就会被漩涡卷走。
不过用最快速度掘得第一桶金的人还不是船家和水手,二道贩子挣钱更快。在船上花一两千买到的石头,带到柳州一转手,居然可以卖到二三十万。岩滩镇的第一批楼房就是这么盖起来的。第一批暴发户们买了车,配了大哥大,船老大又不停地更新打捞设备,给打捞船升级换代。
而蓝家也是趁着这股风潮,在宅基地上起了楼房,做起了旅馆生意。当时蓝家山还在读书,早已把自己当成城里人了,别说回镇上老家,就是县里的旅社,也是逢年过节才回来打一转。哪里知道这里人挣钱挣得这么爽。
蓝家山后悔地咬自己舌头,但保不准,新一波的机会已经汹涌而来,守在这里总是没错的,总比待在单位拿工资强。
徐微微脸上一直有点残存的怒气,也许不是因为她哥哥的原因,她本来就那样也不一定,也说不定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就像蓝家山在读书时,班里那种独来独往,虽然学习不错,但各方面都不拔尖的女同学,一旦你侵犯了她们的地盘,她们就和你没完。
即使不再以“受害者家属”的眼光来看待她,这个年轻女人也是毫无魅力可言,她看上去干巴巴的。她的女性魅力被她那凌厉的眼神所消解,不过,作为记者,她够专业,也够犀利,而且够无情。
她制订了一份采访计划,每天拉着摄影师在镇上跑。有些他们可以通过正规渠道获得采访资料,如派出所干警及村民、镇村干部,被告躲着不见人,他们就从周边的同行、邻居中下手。
蓝家山看她的采访资料,她问受害者妹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哥哥死了,我哥哥也死了,他们都死在岩滩。我哥哥是意外,你哥哥他做水手,这么危险的职业,你难道没有心理准备吗?”
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女人,面对躲藏的被告,她更是经过多天的围追堵截,追着他上了天台。
徐微微说:“你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就保证不再纠缠你。”
肇事者答:“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有钱,就是这栋房子,这条船。如果他妹妹能开,就让她开吧。”
徐微微满意了:“要的就是你这几句话,你早跟我说不就完了。”
也许,在某些时候,记者就需要这种冷酷无情的特质吧。
到了怎么也躲不过去的时候,蓝家山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徐微微来找黑仔。
黑仔正在房间里给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画素描,估计他早已听到过关于她的传闻,再见这个诡异的组合,当然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他对蓝家山偷偷递了个同情的眼色。谢天谢地,他还不知道林小珍的事。
黑仔说:“我帮不了你们,我们是外来人,本地人,我们可惹不起。我们很同情小黄,他们赔了他10万,这已经是最高的赔偿金了,如果要打官司,很麻烦的。如果被告说自己没有钱,除非逼着他们卖船、卖房,否则家属拿不到钱。”
徐微微问:“你们水手真是这么想的?”
黑仔摇头:“我们觉得他妹妹至少应该拿到50万。可是,实在是太难了。”
徐微微劝说:“把你们的意见告诉我就行了,我们借助媒体的力量来给他讨一个公道。”
黑仔忽然转移话题,说:“你看看墙上这些素描。”
墙壁上挂了很多头部和身体肖像。
黑仔换了个话题:“我们每天一大帮年轻人都挤在洗澡房里洗澡,可没有一个人敢光着身子给我做模特,因为我一画出来,大家就会取笑他们。同样的道理,你私下问他们,他们什么都说,可是你要是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他们,他们就不会跟你说了,他们还要在这里混的。”
徐微微仔细看着这些画,说:“如果我和蓝家山给你做模特,你会带我们上船吗?”
黑仔窘迫地说:“我是打个比方。”
徐微微说:“我想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
蓝家山吓一跳,他可从来没有想过给人做裸体模特。但在此时,也不好唱反调,只希望赶紧换个话题。
徐微微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们男的怕什么?”
她在故意挑衅呢。
蓝家山没好气地说:“我们男的和你们女的身体构造不同,我们和你们担心的不一样。”
徐微微嗤之以鼻,盯着黑仔:“画不画?我们只是裸露身体,我要你们裸露内心。”
这几句话把蓝家山刺激了一下,他太小看这个女孩子了。为了达到目的,她充满韧性和勇气。
黑仔被她的咄咄逼人激怒了,挑衅地说:“我现在就要画。”
徐微微解开两颗扣子:“行。”
黑仔威胁道:“画好了,我就要挂在墙上,给大家看,如果有客人要买,我就卖掉它们。”
徐微微撇嘴:“随便你,你只需要带我们上船,配合我们采访,我就没意见。”
黑仔指着蓝家山:“他也要给我画。”他的气势减了,他打退堂鼓了,希望蓝家山的坚决拒绝能给自己一个台阶,所以他给蓝家山使个眼色,其实就在暗示:“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徐微微似乎看穿了两人的把戏,轻蔑地望着蓝家山,这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
蓝家山难为情地问:“画背部可以吗?”
“不可以。”徐微微捉弄地说,“那就分不出男女构造了。”
这个女人是不是有暴露狂的倾向,她在用激将法呢。
她嘲笑道:“不敢画啊?”然后她望着黑仔:“不敢画啊?”
黑仔也禁不起这个激将法,他拉开窗帘,把一张椅子踢到窗前,然后把画架调整好。
徐微微走到椅子前,蓝家山懦弱地问:“不需要我回避吗?”蓝家山心里大叫糟糕,她把自己也捎带进来了。
“随便。”徐微微说,“不过我先告诉你,画你的时候我是不会回避的,我要监督你,你休想蒙混过关。”
蓝家山心里打鼓,问:“为什么?你不觉得很怪吗?”
徐微微带着诡异的微笑:“咱们是为了艺术,对吧,黑仔,人体是很自然的、很美的,是吗?”
蓝家山没好气地答:“那你就坐在大街上给他画啊。”
黑仔正色说:“这是两回事。”这家伙已经站在她这边了。黑仔把门关上时,望了蓝家山一眼,又望望徐微微。
“我无所谓。”徐微微开始解衣扣,蓝家山只好背对着她坐下,长叹一口气。想想,这个女儿的犟劲儿和妈妈有得一拼,他是斗不过她的。
蓝家山郁闷地背对着他俩,坐在椅子上,瞪着那扇房门。心里想,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情节发生?不过想想他们的初次见面,那灰暗而绝望的情绪还令他记忆犹新,如今这一幕虽然荒唐,就两人的关系来说,已经是不错的进展了。
徐微微居然和黑仔聊了起来。哦,她已经开始采访了。她怎么不让摄影记者也给她拍张工作照?
他听见徐微微说:“等一下。”一下就冲到了自己身后,她披着床单,把手里的包递给他,悄悄地说:“替我录音。”
蓝家山不敢看她,脸通红。她放好磁带,然后又跑了回去。
她采访的问题看似随意,但慢慢地,开始犀利起来,黑仔开始招架不住了。蓝家山却对她越来越佩服。她是真想把这个专题做出来。
这一天就这么下来了,第二天早上,蓝家山下水,徐微微忙着采访街上的石商,下午,她就押着他来到了黑仔的房间。
这场面够窘的,徐微微似乎要专门欣赏他的洋相,蓝家山主动建议黑仔再找两个水手给她采访,分散她的注意力是有必要的。于是房间里又多了两个男人,徐微微一边采访,一边不肯放过蓝家山,让他抓紧时间,不要给黑仔反悔的机会。
当着这一屋人,蓝家山实在没有勇气把内裤脱下。
黑仔说:“人家女孩子都没你这么扭捏。”他这话是说给徐微微听的,然后悄悄说:“她不会放过你的。”
蓝家山索性一闭眼,把衣服脱光了。连黑仔都有点不好意思,开始低着头画。
徐微微背对着他俩,问她对面的水手:“那个家伙脱光了么?”
两个小伙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地伸出头,吐吐舌头,然后对她点点头。
“蓝家山。”徐微微背对着他,叫了他的名字,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蓝家山悄悄交代黑仔把自己的脸画得模糊点。既然逃不过这劫,干脆就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岩滩玉。
听蓝家山描述完这种小石头的特点,黑仔笑了,说:“你为什么会想找这样的石头?”
蓝家山说自己随便问问。
黑仔的表情严肃起来:“这种小石头值不了几个钱,水手捞到这样的石头,都会自己留着,压在枕头下,有的去庙里烧香的时候,偷偷扔进那口乳泉里,想用它们来求个平安。”
蓝家山好奇地问:“这个习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坐在徐微微对面的小伙子耳朵尖,抢答:“就是从那对谈恋爱的小青年跳河以后开始流行的。”
蓝家山追问:“为什么?”
小伙子笑道:“因为那个妹仔手里抓着一块石头,大家都说这种石头很神呐,很多人都在找这块石头。”
蓝家山望着黑仔,他也望着蓝家山,少年般的五官却显得不相衬的冷静。
黑仔轻描淡写地问:“是不是有人委托你找这块石头?”
蓝家山避而不谈,却追问:“这块石头在什么人手里?”
黑仔忠告:“我不知道,这块石头太邪了,最好不要打它的主意。”
“为什么?”看来徐微微也不专心,在本子上记录着,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两个小伙子惊叫,蓝家山急忙捂住下身,徐微微忍不住红着脸扭过头。
一位小水手打趣地笑道:“记者姐姐不好意思了……”
徐微微说:“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们报社的一位记者曾经跟踪过这个新闻,后来不了了之了。女孩子被捞起来的时候,手里有一块石头。我们的记者拍到过这张照片。”
蓝家山忍不住叫道:“帮我找到这张照片。”
黑仔慢悠悠地说:“如果有人想找这块石头,离他越远越好。”
徐微微问:“为什么?”
黑仔好一会儿没有作声,望了蓝家山一眼:“听我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