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培把一个叫黑仔的男孩子领进了蓝家山的房间。这个男孩子身材细长,腰长腿短,五官长得很有意思,好像还没长开,稚嫩得很,小鼻子细长眼,连嘴唇都是薄薄淡淡的。这种长相没有一点侵略性。
黑仔有些害羞,露出一口白牙,当然,既然叫黑仔,他皮肤当然很黑,但像小孩子一样柔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是小珍姐让他帮忙带来的。蓝家山这才想起来,自己听林小珍提到过这个名字,说他回家看妈妈,有几块石头存在她那里。
他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否则,她怎么会让他把钱送来。
蓝家山收下钱,开口就问他今年多大,他说自己满20了,看来对大家的第一反应习以为常了,谁让他长得像没发育完全的少年人呢。
既然两人都是水手,也算同行。蓝家山问他在哪条船。
黑仔报了个船主的名字,蓝家山刚听过这个名字:廖宇谋。
他充满钦佩地对蓝家山说:“小珍姐让我多和你联系。我听小珍姐说过蓝哥的事。”他想了一下,说:“其实船上有很多人都知道了。蓝哥,你很男人。”他伸出大拇指。
蓝家山想起他母亲的事,就随口问了一下。黑仔的脸上露出很感动的神色,说他妈妈的手术很顺利,家里人都很高兴。本来他可以在家里多待一点时间,但他想多挣点钱,就早点回岩滩了。
他提到妈妈时的眼神,让蓝家山心里一动,他幼稚的肩膀扛着家庭的重担,与自己何其相似,顿时便对他有了亲近感。
黑仔扭头看了看门口,然后轻轻说:“小珍姐让我提醒你,不要再对外面说神鱼的事。”
蓝家山愕然,问为什么。
“它们是我们水手的保护神。”他的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蓝家山点头。
黑仔忽然问:“我有块石头放在小珍姐这里,小珍姐说存在你这里了,我想拿回去。”
蓝家山马上从床下拖出那只纸箱,让他自己找。黑仔看了一下,摇头,蓝家山很不好意思,说自己把某块石头送给一位朋友了。
黑仔问:“是很好的朋友吗?”
蓝家山点头。
黑仔便从随身的袋子里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块石头,得意地笑道:“我今天在水下见到了这块石头,和那块正好凑成一对。所以我才问你,你可以把这块石头也送给他,呵呵。”
蓝家山问他要多少钱?
黑仔惊奇地说不要钱,两块石头确实有很多相像之处,那块是鸡油黄,而这块的颜色就是:红得发紫。
蓝家山坚持要给钱,黑仔摇头,说自己不卖石头的。他刚下船,就有人要拿500来收,他不卖,因为想凑成一对。
蓝家山听他这么一说,马上表示自己出600。黑仔困惑地望着他,再次申明自己不卖,是送他的。
“你不是需要钱吗?”蓝家山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黑仔不在意地说:“我妈妈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带去的钱都没用完,所以现在我也不是那么急需用钱的,而且我要用钱的话,老板也会借给我。”
听他这么一说,蓝家山怪不好意思。
黑仔把石头留下,告辞而去。蓝家山送他下楼,没想到小培、船老大和老杨老陆都守在二楼,夜宵已准备好了,烟管也准备好了,笑脸也准备好了,看来这个黑仔来头不小了!
带着羞涩的表情,黑仔抽了两口水烟,喝酒,聊天,虽然是个水手,但他一定在行业内举足轻重,否则不会受到如此礼遇。他们聊石头,聊行业内的一些事情,黑仔虽然话不多,但知道的事可不少,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内幕?
想到自己刚才还把人家当小弟弟,蓝家山有点脸红了,这人可是天赋异禀的老手,小瞧不得。
从他们的谈话中,蓝家山得知,这个黑仔有多么不简单。在几百个水手中,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天生就是捞石头的料。别人每次在水下待半个小时已达极限,他可以待一个小时,他在水下非常灵活,这家伙如果不是身长腿短,他真应该去练游泳,为国争光。他亲水性极强,当然,效率再高,也不过是一个水手,他最厉害的本事,是可以凭着水下的记忆,上岸后把石头的草图画出来,石头的大小、颜色、形状,几乎不差分毫。他只读完初中,甚至没上过一堂正规的美术课,就凭着爱好和热情,自学成才,他的业余时间就是画画,买了一大堆教材,经常让水手穿着内裤给他画人体素描。
船老大之所以这么巴结他,是因为每天在水下采石的船只很多,竞争激烈。如果发现有价值的石头而不及时采挖上来,晚上其他水手就有可能会去偷挖。因此,为防止石头被偷挖,大家只好采取“疲劳作战”的方式,这加大了生命危险。
比如上吨重的石头,从发现到捞上船来,有时至少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
发现石头后,“水手”要测量其大小。条件好的,用抽沙机将石头周围的沙子抽开,条件差的就用铲子慢慢地把周围的泥沙扒开。扒沙土的工作是最烦人的,扒完了泥沙露出石底后,就用千斤顶或钢钎慢慢把石头撬松,再用钢绳将石头捆绑好,开动卷扬机将石头拉上岸。这过程看似简单,其实比人们建房时挖地基还辛苦。
几十吨重的石头打捞过程就更长了,有些石头是深埋在河底的,而水手每次工作时间有限。有时候全部水手车轮战术,导致成本飙升。有的船老大为了减轻压力,就提前让客户下定金,如此一来,请人到水下画好图,让客户提前拍板。虽然有赌博的色彩,但至少保险。
但客户怕水手美化石头,或因为绘画、记忆水平有限而误导,同样,船老大也担心好石头被糟糕的绘画技术所埋没,如此一来,找一位公认的双方都认可的绘画能手,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误差和石头出水后心理的落差及摩擦,当然是非常必要的。
从另一方面来看,早早把石头画出来,也算是注册在案,避免了石头被偷采后的纠纷。因此,约定俗成之下,黑仔的“签名”是最有效的,他画出来的石头无论体积、形状和颜色都是最接近真实的。而且他画一块石头,只需要一个小时。他会分两次下水,然后凭借两次的记忆把图画出来,同时标注出石头可能存在的缺陷,因为毕竟有部分尚在泥沙之中,甚至对某些形状特别的石头,他还会提出一些打捞建议。
因为口碑好,技术好,黑仔的抢手程度可想而知。他下水一趟,画一张图,就能收费500元,光是凭下水画图,他就可以挣到不少的收入,但他似乎又是最穷的水手,母亲的病像个无底洞,多少钱投进去都不见了影子。
因为奇货可居,廖宇谋把他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甚至在自己的宅基地旁,给他也买了一块地,只不过他还没有闲钱把房子盖起来而已。
黑仔掌握了大化彩玉石河段上所有未出水的好石头的信息,虽然多少石贩、石商、收藏家想巴结他,但他始终守口如瓶。
即使是作为廖宇谋最大的竞争对手的蒙金海,也对黑仔很放心,因为这家伙恪守职业道德,从来不轻易透露同行或客户的行业机密,所以别看他表面上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其实是个小“人精”,深藏不露。
这行当出了这样的奇人,让蓝家山暗暗称奇。
这次船老大的目的是让黑仔帮忙勘察水下的那块石头,老陆当场提出反对意见,他的理由是那块石头不大,只不过有半截埋在泥沙中,需要一些时间而已,无须劳驾黑仔。
蓝家山其实并没有看过水下这块石头,因为老杨和老陆总是打发他在周边的河沙里淘小石头,也许他们担心蓝家山半路加入,一旦沾手,就要把利润分给他,所以蓝家山很识趣,躲得远远的。
老陆的反应挺可疑,而老杨则闷头抽水烟,不作声。
船老大肯定怀疑他俩背着自己想做手脚,坚持让黑仔抽空下水走一趟,他想尽快了解石头的等级,以便提前跟客户打招呼。
小培在这种场合,总是不动声色地站在老大一边,立刻表示赞同。
老陆不高兴地对船老大说:“我不是画过图吗?”
船老大立刻回击道:“你那是鬼画符。既然忙不过来,为什么不调几个人去帮忙?如果这么拖拉下去,被人偷采了怎么办?”
老陆越来越沉不住气,再次表示反对,理由很站不住脚。他说这块石头还不知道能卖出多少钱呢,花几百的测绘费真不值。
船老大不耐烦了,说这一晃十二三天都过去了,还没有像样的收入,都靠蓝家山捡一点小石头上来,而每天2000多的成本,就白白扔进水了。
蓝家山也从老大的话中听出他不相信老陆和老杨。这其中也许真有蹊跷。
蓝家山仔细回想,他之所以没有机会走近那块石头。很可能只有一个原因。老陆和老杨在刻意支开自己,他俩从来不让蓝家山第一个下水,也不让他押后出水,他们把他控制在自己的视线中,表面上是为了安全起见,这里面没有猫腻才怪。但他们能动什么手脚呢?蓝家山想不明白。他们每天都在下面挖啊挖啊,难道还挖出个金矿不成?毕竟他来的时间太短,很多奥妙不能领悟。
黑仔何等聪明,早看出了其中的微妙,他先点头,答应帮画图,然后他说自己比较忙,大概要三天以后才有空。其实这也在给老陆一个缓冲的台阶,如果石头都出水了,当然也没必要画图了。
第二天蓝家山下水,似乎为了避嫌,他下意识地远远避开那两人,一个人在河沙里卖力地淘找着小石头。
蓝家山的实习期是两个星期,这十几天他所得的报酬就是从他弄的那堆石头中提取一部分收益,这些石头品相不高,石贩们的兴致也不高,所以采石船上每天的收获也就三四百块,他分得几十块钱,再附加几块卖不出去的石头,而有几天,干脆就开不了张。
听小培说,船老大已经打算换船,挪个地方继续打捞。
没过多久,一窥真相的机会来了,某次从水下上浮,老陆明显身体不适,小培笑他之所以这么“菜”,是因为昨天带了个女子回来折腾了一夜,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老陆浑身打起摆子,去“打吊瓶”去了,水手们把看病都说成“打吊瓶”。这里的医生也很省事,动不动就一瓶抗生素打下去,当然见效快。
这一回,只有蓝家山和老杨下水,老陆的缺席显然打乱了老杨的步骤,他有点心烦意乱。
也许是黑仔答应三天后来画图,让他们真急眼了。
上水时,老杨终于疏忽了一回,平时都是有人跟在蓝家山后面,这次老杨打个手势,自己先上水了。蓝家山跟着上浮了几米,忽然又沉了下去。下水后,他直接走到那两人的作业区,用电筒一照,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俩打算偷梁换柱,给蓝家山抓了现场,一块土黄色,品相极为平常的石头已经被捆绑好,随时起吊。另一块还有三分之一在水下,这块石头是翠绿色的,而浮雕则是深黑色的,对比强烈,像一幅壁画,毫无疑问,是少见的好石头。
蓝家山举着电筒往下看,难怪作业难度大,石头底下的泥沙非常紧实,把石头紧紧地箍在那里,他用钢钎试了下,真的够硬,像敲在冰上。
蓝家山心口怦怦地跳,怕老杨生疑,立刻上浮。刚浮上十米,就见老杨正沉下来,见了他,才松了口气。
两人上水后,蓝家山为了打消老杨的怀疑,故意编了个故事,说自己上浮时,发现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受了惊吓,又降下去了。
谁知听了这个事,老杨便立刻大声叫嚷起来,手里舀了一半的热水也停了,只听他冲对面的船喊道:“嗨,我们的人也看见了。”
对面几个水手立刻冲上船边,有一个甚至正在换衣服,用手捂着光溜溜的下身就跑出来了。他激动地问蓝家山看见了什么。
蓝家山本来是胡乱编了个借口骗老杨,没想到给人当了真,也傻眼了。
光屁股的水手激动地说:“我说吧,这才不是什么幻觉,刚才在我面前漂过来的是一个女人,好漂亮的,没穿衣服的,还冲我笑了一下,把我吓得,我上了船,一直尿不出来,我靠!”
蓝家山说自己没开手电,只是觉得一个人影漂了过去。软绵绵的,不像是别的同行,所以也被吓了一跳。
这个小道消息迅速在船上蔓延,那些小石贩的木船穿梭其中,像流动的血液,把这个消息添油加醋地反馈回来了。
“水妖”出现了,让整条河上的水手们人心惶惶。
因为自己无意中撒的一个小谎,加剧了水手们的恐慌心理,让蓝家山有点内疚。不过随后发生的事又证明了此举让他避免了更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