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军醒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他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屋里除了游汉庥,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此人大概就是游汉庥的哥哥游汉碧,被玛珊达描述为更加凶狠毒辣的那个男人。兄弟俩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在喝酒,高声谈笑着什么。头太疼了,像要裂开一样,那个小伙子下手真狠,他差不多把他的脑盖骨敲碎了。
他想起身,但脑袋沉得像个秤砣,他努力了几次都不行。
范晓军重新躺好,绝望与失落又一次袭来,他是游汉庥兄弟面前的失败者,他根本无法跟他们抗衡,现在想来孤身一人来缅甸解救玛珊达是个多么愚蠢的事情,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把自己装扮成特种部队的战士,他哪里知道他根本不是游汉庥兄弟的对手。国内和平环境中长大的人往往对真刀真枪的杀戮有一种变态的迷恋,他们以为电影中的镜头就是现实,他们在虚拟世界里端着M16藏在墙角,然后射击,卧倒,侧翻,投掷手榴弹。他们驾驶飞机,驾驶坦克、飞艇,凡是能开动的东西都是他们冲锋陷阵的武器,即使被子弹击中,也是一种幸福的晕眩,而不是脑浆迸裂。
范晓军尝到了在缅甸森林中的滋味,也亲眼看到了在国内根本看不到的血腥场面,他渐渐从空洞的浪漫中清醒过来了。
回想起来,当年他在落泉镇的表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他一点也不强大,他虚弱渺小得像个蚂蚁,所以他才会从城市逃离,逃到头顶的空间相对广阔的云南。他仿佛在躲避什么,当时不知道,现在他明白了,他在躲避一种看不见的强大外力。他的内心无法承受这种外力给他的压力,进而糟蹋自己,这跟自杀者的心态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没有选择自杀,而是装成强大的样子包装自己。在他的心目中,落泉镇是个在中国地图上找都找不到的小地方,他潜意识里认为,它应该比他还渺小,所以当他感受到落泉镇给他的压力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反抗。本来已经绝望得泯灭的皇城根心理优势此时却变成一种利器,把他装扮得盛气凌人。仔细想来,落泉镇是大度的,人家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之所以最后宽容地“躲避”他,是因为人家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如果真想消灭一个对社会有害的“疯子”,范晓军现在相信,人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真要感谢李在,把他从落泉镇那种不切实际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从而避免了一场堂?吉诃德跟风车较劲的悲剧。
“嗯……”头部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游汉庥兄弟俩见他醒了,站起身走过来。一脸络腮胡子的游汉碧张开双臂大声叫道:“欢迎你,为爱情舍生忘死的战士!”
这是胜利者应有的狂妄,也是对范晓军极大的讽刺。
游汉庥拍了一下手,从门外进来两个缅甸小伙子,把范晓军抬到了酒桌旁。范晓军支撑不住,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头太疼了,里面的脑浆硬得像一个铁块,而且左冲右突,猛烈撞击着脆薄的头骨。
“上次我要是早回来一天,”游汉碧喝了一口酒说,“就直接把你崩了。崩了你,你就运不回去那块石头。运不回去那块石头,你的朋友李在就不会上当。现在等于你用你的命换回去一块假石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晓军艰难地抬起头,说:“当然是这个道理,如果你弟弟不顾你父亲的安危,他完全可以杀了我。”
“操你妈的,我还没说呢你倒先说了,用我父亲当人质,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个,全是你朋友李在干的好事。当时他在电话里怎么说的?你再给他复述一遍!”游汉碧望着弟弟。
游汉庥说:“他说,‘你父亲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他表现很好,被减刑一年,还有2年零23天就出狱了。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
“你听听,你听听,多好的台词啊!”游汉碧把啃剩的一块牛骨头“啪”地摔在地下,“我憎恨李在的奶奶!就因为他,我父亲结果……结果……”说着说着游汉碧捂着脸哭了,“我父亲坐了整整12年的牢,还有两年啊,还有两年就出狱了。结果,结果,被李在派去的人害死了。”
范晓军不想知道到底谁害死谁,监狱里的事他不了解,他只知道他们的父亲在监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是必须崩掉脑袋的事,所以押在李在手里的筹码没了,游汉庥才会肆无忌惮地到腾冲捣乱,他们肯定与李在不共戴天。这是杀父之恨啊!
“你们不是已经报复了吗?把好端端的一个赌石大会搅和得乌烟瘴气。”
“谁搅和?”兄弟俩异口同声问。
“你们!”
“我们?我们怎么搅和?”兄弟俩瞪大眼睛。
“上海的那个劳申江不是你们干的?”
“劳什么申江?没听说过。”
“就是在赌石大会上赌出玉虫的那个上海人,你们难道不知道?”
“知道,怎么了?”
“你们可真够狠的,差不多把人家给解剖了。”
“什么什么?你说我们把那个赌出玉虫的人杀了?”兄弟俩同时跳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范晓军想进一步激将他们,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妈的,我们要是能自由自在地进入云南,我就可以直接把李在给解剖了,我没事捣那个乱干什么?杀李在比什么都过瘾。”游汉碧指着范晓军的鼻子尖骂着,好像李在就坐在他面前一样。
游汉庥也是一脸怒相,“我们兄弟俩现在荣幸地登上了云南公安厅的黑名单,一入境就等于送死,妈的!不像前几年,我还可以到处旅游,那时我多逍遥,现在我只能自己摇自己,整天在森林里待着,我都快疯了。你妈的!”
的确也是,他们说的有些道理。看来,他和李在最初的判断完全是错误的,游汉庥兄弟俩的性格不像是那种干阴事的人,如果条件允许,比如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进入云南,他们会选择轰轰烈烈,直接杀李在,而不是玩什么先抢劫后杀人给赌石大会捣乱。这么说来,杀害劳申江的人肯定不是他们兄弟俩,而是另有其人。
游汉庥暴跳如雷,大声骂道:“李在现在简直是狗急跳墙,被人设下圈套骗了,他谁都怀疑,连他父母恐怕都不会放过。妈的,怀疑我们到云南杀人,他也不想想,我们要是能去云南,我们有那么仁慈吗?”
“妈的,我们时时刻刻都想做掉他,他以为我们还跟他玩捉迷藏啊?”
“我们在云南的朋友本来想帮忙的,但他们的力量显然不够,他们也帮不了我们……”
“那几个饭桶只知道通风报信,还能指望他们做了李在?”
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发泄着愤怒,暂时把范晓军忘在一边。等他们发泄够了,这才想起范晓军还在他们手里,他们策划的事情还没跟他交代。
游汉碧说:“范晓军,我问你,你来缅甸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找玛珊达?”
“是。”
“你是不是非常喜欢她?”
“不然我也不会来。”
“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永远跟玛珊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也打扰不了你们。”
范晓军心里一热,但他马上意识到,游汉碧不可能变得如此仁慈。果然,他下面的话让范晓军刚刚热乎起来的身体立即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游汉碧说:“我们送你和玛珊达到边境,然后你给李在打一个电话,就说你在边境等他,让他来这边找你,有什么误会在边境谈,你说你不敢回去。我想他不可能不来,他渴望知道真相。”
“拿我当诱饵,引李在出来?”
“对!你听懂了,就像他拿我父亲当人质一样。”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们的事了。你可以立即带玛珊达从边境回中国,至于你们今后怎么生活,在哪里生活,那是你们两个的事,我发誓永远不会过问,也过问不了。我游汉碧说话算话,如果欺骗你,天打五雷轰,出门立即被老虎吃了。”
范晓军冷笑了一下,义正词严地说:“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背叛朋友。”
“会不会背叛你的爱情?你是不是准备跟玛珊达同归于尽,难道这就是你给她的爱情?告诉你,你现在已经不是李在的朋友,知道吗?你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你欺骗了他,你作假欺骗了他!”
“这不是真的,我没有,那不是我干的。”
“你有时间解释吗?就算解释他相信吗?相信一个人需要时间,需要消化,你怎么给他时间?他现在正心急火燎地到处找你呢!找你干什么?你以为找你是给你吹九节箫吗?他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他们连这段历史都知道。
“我不相信李在会这样!”范晓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游汉碧又把一截啃干净的牛骨头摔在地下,恶狠狠地说:“好吧,你这个撞到南墙不拐弯的疯子,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考虑好了明天早上告诉我,是死是活,是带玛珊达走还是跟她一起下地狱,你自己决定,我懒得跟你啰唆。狗杂种!”
说完游汉碧一拍手,几个缅甸小伙子冲了进来,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个个脸上带着愠色,横七竖八架起范晓军就走,很快,他们就被茫茫夜幕吞噬了。范晓军知道他的苦难又一次降临了,他们肯定要把他弄进上次那个网兜,然后吊在大坑中间供盘踞在坑底的蟒蛇欣赏。不知为什么,范晓军这次竟然一点也没恐惧,他甚至觉得那些白色的缅甸蟒蛇太漂亮了,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观赏动物。他可以吊在网兜里向它们献媚,要是有支九节箫就好了,他可以吹奏优雅的乐曲,让它们和着音乐,点头弯腰,左盘右旋,翩翩起舞……
范晓军还记得当时他惊恐喊“救命”时的情景,那种场面一点也不优美,没有音乐,没有翩翩起舞,只有万劫不复的恐惧。是玛珊达把他从坑里拉上来的,她现在在哪里?她知道我来了吗?分别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玛珊达的消息,也无法探听到有关她的一切,一丝一毫都没有,就像她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从分别的那天起就被风吹走了。
出乎范晓军意料的是,他们没把他放进网兜,而是关进了一间空荡荡的黑屋。屋子只有10平方米大小,地上铺着干草,在缅甸森林,这相当于一床非常舒坦的席梦思。不知道游汉庥兄弟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几个缅甸人把门锁上就离开了,周围立即陷入平静。范晓军的胳膊已经缠了厚厚的绷带,但仍然疼痛难忍,根本无法扭动。他不知道谁给他胳膊上的药,会不会又是玛珊达?他还记得上次大腿上的子弹就是玛珊达取的,这次一定也是。这么说,玛珊达已经见到他了,她知道他来了,并且给他敷上药扎上了绷带。这让范晓军异常兴奋,但是这种兴奋没过多久,饥饿便袭击了他,他算了算,从早上跟学学分手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后来救了哥觉温后也忘了吃东西,再说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此时,他的胃里像钻进了无数个小虫子,它们簇拥在一起,奋力撕咬着他的胃壁,他的胃几乎痉挛,它开始下垂,仿佛要从肚子里冲出来。范晓军捂着腹部躺了下去,他筋疲力尽,实在没力气跟饥饿抗争了。
实际上范晓军的计算有误,他一共昏迷了29个小时,跟学学分手是昨天的事。
就在范晓军被饥饿纠缠的时候,突然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心里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声音是从屋角传来的,屋里太黑,范晓军什么也看不见。他判断不出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最坏的结果是,那里盘踞着一堆缅甸蟒蛇,像上次把他吊在坑里一样。他不敢再躺下去,静静等着那个声音再次出现。然而10分钟过去,墙角再没有声音传出。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说不定是只耗子,或者其他什么小爬虫,如果是蟒蛇,他应该能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上次就是,那种味道范晓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范晓军又躺了下去,可是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比刚才声音还大,时间还久,窸窸窣窣,一直不停,并且伴有其他声响。范晓军的头发都立起来了,他侧着耳朵,仔细分辨着,他终于听出来了,是人的声音。
“谁?”范晓军问。
黑暗中那人无力地哼了一声。
“谁?”范晓军又问了一声,那人还是没有回答,只听见嗓子里含含糊糊地咕噜着什么。
原来这个小黑屋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
范晓军慢慢走了过去,向墙角摸索着,黑暗中他终于摸到了那个人的衣服,再往上摸,是头发,一个女人的头发。
范晓军大吃一惊,连珠炮似的问:“是玛珊达吗?是不是?是不是?”
确实是个女人,她哼哼唧唧地说:“我……是玛……珊达,你是……谁?”
“我是范晓军啊!”范晓军的眼泪夺眶而出。
“范……”玛珊达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有力。
“我是范晓军,我来救你来了!”
“救我?”玛珊达似乎不相信范晓军的话,“真……的是你……吗?”
范晓军拉起玛珊达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真的是我!真的是我!”
“真的……是……范哥……我相信……了,可惜……”
“可惜什么?”范晓军抱住了玛珊达。
“可惜,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玛珊达了。”
“为什么?”
“他们能……放过我吗?自从你走后,他们……就一直把我……关在这儿……”
这种情况范晓军已经想到过,他知道那两个狗日的兄弟不会轻易放过玛珊达的。
“现在好了,明天我就带你到中国。”
“中国?不……对不起,范哥,你白……来了!”
“到底怎么了,玛珊达?”
“我已经……是个废人!”
“废人?”
“他们不但……折磨我,还,还……”
“还什么?”
玛珊达不说了,嘤嘤地哭了起来,肩膀簌簌颤抖着。范晓军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难受,他把玛珊达的头揽在自己胸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一切都过去了,玛珊达,我们明天就可以走。真的!明天!”
“他们太狠了!他们割去了我……我的……乳房……”
范晓军脑子晕眩了一下,“什么?割去你的乳房?”
“是,他们还……还给我注射……海洛因,让我上瘾……”
“啊?!”
玛珊达说:“他们不会……不会……把我完整……交给……你的……”
范晓军一把将玛珊达抱在怀里,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没想到游汉庥兄弟这么残忍,这么狠毒。
这一夜,范晓军没有睡觉,他一直抱住玛珊达,抚慰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以分散她的痛苦。他也无法睡觉,他在想,是出卖朋友还是为了爱情,他必须做出最后抉择,游汉庥兄弟没时间让他斟酌……
昝小盈对李在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你不可能全知道。是的,昝小盈的事儿李在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假石头这事是郑堋天干的,不是她不相信那个老头没这个能耐,而是她心里知道是谁干的。在她看来,那个男人是最大的嫌疑对象。
这个事她想自己解决。
李在去北海湿地的当天下午,她把那个男人约了出来。她想当面问问他,不管结果是什么,她都想一次性把这个事了结了。
男人看见昝小盈从茶楼楼梯走了上来,嘴角撇了撇,说:“好久不见了,几次给你打电话你都摁掉,不方便接电话吗?”
昝小盈走进房间,在男人面前坐了下来,她盯了男人大约好几分钟,然后不动声色地问:“是你干的?”
男人没说话,只耸了耸肩。
“放过我好吗?”昝小盈软了下来,眼睛里浸满了泪水,“这么多年你够了没有?”
男人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他不想多解释,在他的心中,昝小盈一直是他的爱人。他吸饱了一口香烟,缓缓吐了出来,他说:“你知道吗?你和他到丽江让我妒火中烧,有几次我都想把这件事端出来了,想想还是忍了。怎么,现在想起把我约出来了?”
“放过我好吗?”昝小盈再一次问。
男人摇摇头。
6年前在草头滩劳改煤矿招待所他也是这么摇头的,而且一摇就是这么多年。那个时候她刚刚和郑堋天结婚,可以想象,她的婚姻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幸福,除了郑堋天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这个职位外,其他方面她不想索求什么。其实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她没有指望郑堋天能在情感上给她什么意外之喜,她可以忍受无性婚姻,只要有花不完的金钱就行。那个时候,昝小盈实际得吓人,但是她年轻的思想不可能没有想象,那种想要爆炸又找不到引信的滋味让她死去活来。开始几次她还躲着郑堋天,后来就放开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表演。看着郑堋天,萎缩的器官,以及他涨红的眼睛时,她的心理往往能得到极大的满足。
后来她觉得这样不好玩了,她的表演越来越缺乏激情,她渴望真正的爱人,最好是直接明了的直奔主题,她梦想着有朝一日一个高大勇猛的强壮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毫无道理地占有她,她希望被野蛮的力量击垮,而不是仅仅靠自己的手指。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他刚从劳改队出来,说李在托他来看望她。昝小盈信了,几天过后她跟着这个男人去了草头滩。男人说,不是直系亲属,劳改队是不准探监的,他有办法让她见到李在。昝小盈哪里知道劳改队里的规矩,她不知道那地方比监狱松得多。到达草头滩的时候已是傍晚,去李在所在的队里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们只好在招待所住一晚。就是那一晚,男人把昝小盈占有了。昝小盈没想到李在的朋友竟然这么卑鄙,她抓他,踹他,任何挣扎与反抗都无济于事,男人在狠狠抽了她几个耳光之后,从容地占有了她。那种尖利、耻辱、暴风一样的感觉袭击了她,令她吃惊的是,她最后竟然仿佛可以默认这种事情的发生。
她不知道怎样解释自己的感觉,她恨他,也恨自己,她不知道她那犀利叫声是怎么发出来的,那不是自己,根本不是,是身体深处被长久压抑的呐喊,跟情感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没有心情也没有脸面再去探望李在,随那个男人回到了瑞丽。以后,这个男人隔三差五就要到昝小盈面前表演一次,一次比一次狠,变着花样折磨她。她一次次沉溺于这种不干不净的关系,又一次次被耻辱的泪水淹没。李在出狱后,昝小盈一直躲着李在,好像随时李在都能窥见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一样,她怕李在知道,怕他瞧不起她。然而,她和李在的情感不是想割断就能割断的,她思念他,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她主动找到李在,想跟他一起赌石,而李在还误以为她是个金钱之奴,其实她的心思哪里放在赌石上啊!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接近李在,重新燃起已经泯灭的爱情。可是,这个男人一直跟随着她,她到哪儿他就在哪儿出现,就像一个魔鬼一样。她想甩掉他,但是他每次都以他们这层关系相要挟。他向她恬不知耻地索要金钱,贪得无厌地索要身体,甚至胁迫她干丧尽天良的事。和李在去了丽江之后,她就一直琢磨一件事,找个合适的方式甩掉这个男人,让他永远不要在她的生活里出现。假石这件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只有他才可能如此嫉妒李在。这是一次机会,她想让自己坚强一次,决不能再拖了。
昝小盈问:“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我很想知道答案,你能不能实话实说告诉我?”
男人问:“什么问题?”
“李在对你这么好,在你混得跟乞丐一样的时候他收留你,为什么你还要恨他?为什么要嫉妒他?你一半是绵羊,一半是魔鬼,你有资格这样做吗?”
男人的眼里有了一些凶光,“说出来我会无地自容,还是不说吧!”
“证明你还有廉耻心吗?”昝小盈咄咄逼人。
“你知道什么!”男人愤愤不平地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被妒相,李在就是这种‘树大招风’型的人。开始的嫉妒也许是无恶意的,但是如果寻找到机会,这种无意识的善意很快就会转变成报复行动,比如当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在劳改队,每当晚上熄灯后,就是每个狱友回忆美好往事的时候。当然,回忆最多的就是自己过去所经历过的女人,它包含了世界上所有形形色色的情感与淫邪的故事,有些人女人一大把,有些人只有一个,李在就是这样,他反反复复只讲你,只要轮到他回忆,你的名字就会在黑暗的狱中升起,然后成为当晚大多数狱友的意淫对象。你知道李在在劳改队是什么样子吗?他可以不剃光头,他可以不穿囚服,他可以到干部食堂吃饭,他可以出差当采购。在他刑期的最后一年,他的权力达到顶峰,他可以左右指导员的思维,跟他要好的犯人可以轻而易举被评为‘立功’。你知道不知道,立功越多,离减刑越近。这是什么概念?是可以少在里面受罪的概念,是争取早日自由的概念,可想而知有多少犯人对他顶礼膜拜。他还可以任意殴打每一个不听他话的犯人,他负责的那个‘积委会’就是个刑房,每一个被找去谈话的犯人出来后身上没一块好肉,你知道他给那个‘积委会’办公室起了个什么名字吗?精武馆。每一个刚刚到来的新犯都要到里面‘退光’。在一般犯人眼里,他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魔,牢头狱霸什么年代都有,能做到李在这样嚣张跋扈的绝无仅有。”
昝小盈冷冷地听着,她一点不震惊,还是那句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你不可能全知道。
男人的眼睛凸了出来,“有一次在建筑工地躲雨,闲着没事,也许是我肚子里实在没其他故事了,我就把很多年前拐卖一个女孩的事儿当成艳遇讲了出来。那个叫玛珊达的缅甸小姑娘太漂亮了,我们好不容易把她从缅甸弄出来,不能便宜那个等媳妇的河南农民,路上我把她占有了,那是我第一此和处女发生关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滋味。晚上回到队里,李在对我说,有人太想减刑了,他们已经向中队指导员揭发检举了我隐瞒多年的罪行。我一下子就傻了,我想完了,想狡赖都不行,我讲得太详细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四大要素一个不漏。给当地公安局发个函,一调查就出来了,不加我个无期,也起码10年。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只要有警车驶进中队,我就会吓得屁滚尿流,随时准备被手铐铐走。我后悔死了,对这个案子我应该有所防备,当年在看守所,我在电警棍的电击下都能守口如瓶,却在劳改队当成炫耀的体验轻而易举吐露了出来。在劳改队,我的身边到处都是这种得了‘减刑妄想症’的臭虫,一不小心你就被别人‘点了水’。过了几天,形势仍然风平浪静,难道他们已经展开调查?或者他们正在抓捕我那个漏网的朋友?又过了些日子,不!过了一年,我彻底放心了,中队指导员根本没把我的事当成事,他就当我放了个屁。后来有人告诉我,是李在帮我按下去的,他对指导员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人追究。你知道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感觉吗?是嫉妒,是高兴之余充满感激的嫉妒。李在的境界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他为什么可以轻描淡写地抹平这件事?而我,只能像困在笼子里的耗子一样惶惶不可终日,为这事我整整瘦了20斤肉。人的差距真的很巨大,就像我的外号,也是李在给我起的,我当时多么高兴啊!其实对于李在来说,它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在现实生活中我仍然是个失败者,我的作用对于他就如同一只默默无闻的蚂蚁。嫉妒是什么?嫉妒是对别人幸运的一种烦恼。是的,这种烦恼多少年来一直折磨着我懦弱的神经,我快要疯了。我恨他,恨这个世界,恨我周围的一切,因为嫉妒本身就是一种憎恨心理。李在千不该万不该托我打听你的消息,现在看来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你的思念,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除了被你的美丽震惊,剩下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我没有能力对抗强大的目标时,只能转向相对弱小的女人。在女人面前我很自信,我一点不怀疑我的口才。你总结一下没有?这么多年来,我身上的特质完全符合一个善妒者的轨迹:明显的对抗性。明确的指向性。不断发展的发泄性。不易察觉的伪装性。”
昝小盈马上要为这个男人的沾沾自喜呕吐了,“所以你设置了这个骗局,用假石获得心理上的胜利?”
男人咬紧牙关,凸出的眼睛冒出火来。他狠狠地说:“奶奶的!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包括到一所大学逼古生物研究中心主任写出制作假石的化学配方。我秘密选择了一块石头,然后开始实施这个伟大工程。腐蚀,激光,培育,埋石,每个环节我都精益求精。我一直幻想着这个让我疯狂的场面,李在千方百计搞回来的玉石毛料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钱不值的假石,这将让我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飞跃。可是,说好在黑泥塘接范晓军,我制作的假石已经运到那里严阵以待,后来突然变成从盈江昔马古道进来,这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本来计划好在黑泥塘把范晓军干掉,然后把石头换过来,现在一切都泡汤了,如果不是缅甸那个多管闲事的游汉庥,我差点就成功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范晓军带回来的这块石头竟然也是假的,这说明,有人比我更先一步,比我计划得更加完美,而且他成功了,我又一次成了失败者,我连害个人都这么失败,我还能干什么?”
男人说着把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下,清脆的响声引起周围很多茶客向这边张望。
男人俯下身子,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功的,不然,就把我们的关系明明白白告诉李在,也好让他有个选择,长期把他蒙在鼓里我于心不忍啊!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对吗?你们在丽江玩得还高兴吧?爬雪山了吗?去云杉坪了吗?”
昝小盈不想再听下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能再让这个男人活在世上!
“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最好搞成一次意外,一刀把他宰了,那样痛快。肯定会导致警方介入,别怕,你到外面躲一段时间……”
昝小盈盯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女孩,显然她对这个看上去太过普通的女孩不太放心。
“或者是车祸,惨烈的车祸,轧得他血肉横飞……”
女孩不耐烦起来,她挪了挪屁股,瞟了昝小盈一下。她有点不高兴,好像自己是一个无名鼠辈。多年前她第一个雇主也这样怀疑过她的能力,结果证明她干得非常漂亮,即使给警方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也仍然挡不住她至今逍遥法外,继续吃这行钱,这说明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手,她有她的独到之处。
我不是业余的。女孩心里暗暗嘀咕着,让他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在楼梯上摔一跤,脖子摔断……
湖北襄樊市那个电器女老板就是这么死的。
……或者给他注射一针大剂量的海洛因……
云南省昆明市那桩遗产继承案的原告就领教过这种滋味。
……或者,让他睡在床上,点根香烟……
重庆万州市黑道上的李老幺在市中心酒店就这样长眠不醒了。
旅游地点是个好地方……
北京那个叫吴翰冬的流氓就是这样长期在洱海旅游去了。
但是,女孩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点害怕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她眼睛里的光不像是人射出来的,特别骇人。
“行。”女孩对昝小盈点了点头,她知道她该怎么做,“我可以。”
女孩是昆明一个朋友介绍的,朋友说这个小女孩善于乔装打扮,其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令人胆寒。她除了具有这个特征外,昂贵的价格也能证明她的身价。
“50万。”女孩说。
昝小盈答应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干掉这块绊脚石,别说50万,再多的钱昝小盈也会答应。她的牙咬得咔咔直响,女孩惊异地盯着昝小盈,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交代的。
“这是20万,事成之后我再给你30万。”
昝小盈从沙发角落的一个黑色皮包里拿出厚厚的几叠钱,用一个食指慢慢推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眼睛一闪,兴奋了一下,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她抬起头,压低声音说:“我不要订金,江湖上知道我的规矩,我要是拿了你的订金,江湖上会笑话我,我比较注重自己的名誉。”
昝小盈笑了,“我很想遵守你的规矩,但是我也有我的规矩,不出钱,什么事儿也干不了,我心里不踏实。”
女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坤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把将面前的钱扫了进去,然后迅速转动袋口,简单地拴了个结。
“大概什么时候行动?”昝小盈问。
“今天,或明天。”
昝小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女孩。
女孩从信封里抽出一张5寸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蓄着板寸的年轻人。他的眉毛和胡须都很浓重,眼睛向外凸着,闪着贪婪粗鄙的目光。他的鼻子很有特点,硕大而肥厚,鼻尖上还有非常明显的凹坑。女孩发现照片上这个人很熟,一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尤其看到他牙齿上镶有一条金属线,更是觉得这个人特别面善。
“他……”女孩嘟囔着。
“有什么问题吗?”昝小盈问。
女孩摇摇头,“不,不。没什么。”
女孩把照片翻过来,见背面写着三个字:唐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