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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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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5点, 夜色浸在温润的露水里,似透明糖衣寂然溶化。胜利敲开自家院门, 看到他佳音惊喜得难以自持, 上前拥抱时差点踩到在脚边摇尾撒欢的“老骗子”,柯南跟着引颈打鸣, 全家老小相继醒了。

  胜利坐在熟悉的客厅里,望着熟悉的家人,态度却带着陌生人的拘谨。这几日秀明等人为他焦心劳思, 各自消瘦,好容易盼其归来,生怕他再任性跑掉,由此纷纷克制情绪,只敢做一些无关痛痒的询问。

  简短对答后, 他对秀明说:“大哥, 我离家的这些天想了很多, 想法都理顺了。”

  秀明以为他心情平复,甚感欣慰:“理顺就好,往后别胡思乱想, 在家安心过日子,大家还跟从前一样。”

  高兴劲刚冒头马上被他按到地底。

  只听他略带心虚又毫不犹豫地目视地板说:“对不起, 我还不准备回家住。”

  众人愕然, 景怡不等几个毛躁鬼动嘴,抢先发言控制事态。

  “你是想换个住处多冷静一段时间对吧?这好办,我给你找个公寓, 离你们学校近的,再配个专职保姆。”

  胜利感激又局促地笑了笑:“不是的姐夫,也许我以后都不能回来了。”

  这下景怡也无能为力,他娇蛮的妻子已经起身跳脚,威胁小弟再胡说就撕烂他的嘴。

  胜利万分抱歉:“姐姐,您现在就可以撕烂我的嘴,我知道自己不是东西,不配做赛家的子孙。”

  秀明拉住冲锋状态的妹妹,预感事情不妙,灰沉沉的脸色像敷了一层厚重的泥浆。

  “说吧,你今天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胜利鼓起彻夜酝酿的勇气,抬头直视他:“大哥,爸爸遗嘱上写明留给我十五万,您现在能不能把这笔钱给我。”

  家里人都知道那笔遗产是多喜留给小儿子读书深造的,目前由秀明代为保管,老大夫妻对待他人财物一丝不苟,时候到了自会移交,胜利也从没惦记过,这时索要不禁引人生疑。

  秀明问:“……你要那些钱做什么?”

  他回答:“我打算离开这儿以后用那笔钱生活。”

  几乎没人设想到这一步,佳音做过的最坏假设也只是让他在慧欣家住上一两个月,见他要钱,分明是不和自家一起过的意思,不禁痛心忧急,坐到他身边含泪问:“胜利,你这是怎么了?真舍得和我们分开?”

  胜利心疼地撇过脸,正对上千金圆睁的怒目。

  “臭小子,你真想跟我们了断呀!失踪这么久,家里每一个人都提心吊胆,从早到晚没见谁露过笑脸,我和大嫂哭来哭去都快成近视眼啦!我们都当你是宝,盼凤凰一样盼你回来,你怎么能把我们当成草鞋,说踹就踹!”

  胜利眼眶发红,却不肯收回前言。

  于是珍珠也出面悲愤指责:“姑姑您别丢分了,人家本来就是深山出来的凤凰男,凤凰男的特色还用多说么?根性摆在那儿,怎么都不会变!再上赶着哀求也不顶用。”

  美帆竭力调停,挡住珍珠再回头哄胜利:“胜利啊,你是不是怕和我们有隔阂,心里没安全感才想要那笔钱呀?你太多心了,我们对你的感情从未改变,还指望你回来以后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你怎么能随便说出去外面生活这种伤人心的话呢?如果实在不踏实,让大哥把那15万交给你也行,不止钱,这栋房子还有你三分之一的产权,这些都是爸遗嘱上交代清楚的,我们一切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办,不会有人跟你抢财产。”

  她提出折中方案,劝秀明同意。

  “大哥,胜利勤俭节约,理财能力培养得不错,您放心把那15万交给他,我保证他不会乱花。”

  胜利打断她:“二嫂,您别费口舌了,实话实说吧,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拿钱的,我现在真的很需要钱……”

  贵和听得火冒三丈,冲上前揪住衣领:“你小子还犯浑,再说一句看我不揍扁你!”

  还想吓唬,秀明发话了。

  “放开她。”

  他动用长兄的威严,示意所有人退后,胜利畏罪低头,做好挨打的准备,他暴躁易怒的大哥这次却一反常态,表情、语气、肢体动作都显露出深思熟虑的冷静。

  “你真的想好了?”

  胜利明白这是在给他最后一次选择的余地,现在改变决定还能保住在这个家的位置,于他的前途十分有利,但目前的僵局也将持续,谁都无法获救。他已决意了结这桩围绕自身展开的风波,必须抛弃自保心理,勇敢面对决不退缩。

  “大哥,我真的想好了。”

  他一点头,全家都心碎,秀明勒令众人噤声,吩咐佳音去卧室取钱。佳音捂着嘴,一路哭着取来交到丈夫手中,秀明见一共两张存单,一张十万,一张十五万问:“怎么有二十五万?”

  她哽咽道:“那十万是他自己存的私房钱”。

  他又问:“这十五万的密码呢?”

  “……是他的生日。”

  听到大嫂走样的音调,胜利眼泪捉对下坠,从牙根到太阳穴的位置都酸痛不已。

  秀明什么都没说,直接递上存折,他做贼似的慌忙接过,用力弯腰鞠躬。

  “谢谢大哥。”

  得到一句低沉的回应:“谢我做什么,这些钱是爸给你的,往后念着他的好,我也谢谢你。”

  每个字都包含太多无奈与痛心,胜利心想大哥一定认为他已经忘了父亲的恩情,变成家族的背叛者。

  “大哥,走之前我想跟大家伙说几句,您看行吗?”

  他含着泪怯生生请示,见秀明颔首,赶紧用右手食指蹭过酸涩的鼻尖,说:“那就先从你开始吧,大哥,我周围的同学朋友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很少有人像我有这么多哥哥姐姐,都说家里的老小最受宠,我觉得这话对极了,因为我最有发言权。小时候看电视新闻,见里边有人和家人闹矛盾,甚至咒骂自己的父母兄弟,我觉得很奇怪,后来才明白,他们打小缺少关爱,长期忍受家庭伤害才产生怨恨。当初不理解他们是因为我从来不缺爱,不但不缺,还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别的孩子最多拥有爸爸妈妈的爱,而我不仅能享受父爱,还有四个疼我哥哥姐姐……兄弟里我跟你相处的时间最长,你很宠珍珠,别人都说你重女轻男,对女儿比对儿子好,可是在我这儿你从不偏心,小时候给珍珠买玩具零食,都会多买一份给我,不管价钱有多贵。记得有一次你带我们去逛商场,我看上一套遥控车模,售价1000多,你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了,那时你当木工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3000多,还得养家糊口,却舍得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给我买玩具……”

  秀明见他哽咽难禁,眼眶也跟着发热,忙挥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记不清了,你现在提出来是想害我挨骂吗?待会儿你大嫂又该说我头脑发热,胡乱惯孩子了,我这人大老粗,脑子不灵光,脾气也坏,没给你当好榜样,你多见谅。”

  胜利哭着摇头:“你是位好大哥,又豪爽又仗义,能跟你结交就是种幸运,更别说做你的家人……”

  秀明拙于应付温情告白,难过外加难为情,连说“行了”,转身避向一边,让他去催别人的泪。

  胜利侧身走向贵和,后者前一秒正偷偷拭泪,后一秒便强装冷漠,撇着脸说:“要走就干脆点,别婆婆妈妈招人烦。”

  胜利不能从命,非得在离别前吐尽肺腑。

  “三哥,三个哥哥里你脾气最好,最爱跟我聊心里话,大我十二岁,却像平辈的朋友,完全没代沟。尤其是你搬回来这半年多,指点我好多为人处事的技巧,教我如何与人沟通,怎样做一个受欢迎的人,我照你说的做,在学校里的人缘果然改善不少。遇到不开心不顺利的事我也愿意找你倾诉,因为你有耐心又细心,我一直觉得有两位姐姐,你是大姐,姐姐是二姐。”

  “臭小子!到最后还找抽是吧!我看你成天唧唧歪歪的才像个丫头片子!”

  “你别生气,我可能比喻不恰当,但真心觉得您温柔体贴,处处在细节上关心我,我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您都能替我想到,不仅想到还尽心尽力帮我解决问题,大哥是我的带头大哥,你就是我的知心姐姐,都是我最有力的依靠……”

  “谁要做你的姐姐,滚一边去吧!”

  贵和怒叱着抽他脑袋,胜利滴泪而笑,三哥愿意抽他说明还拿他当兄弟。

  他左移两步到千金跟前,千金不容他开口,厉声哭骂:“我也不要做你的姐姐,给我滚蛋!”

  说完扭头,咬定牙关不理睬。

  景怡扶住妻子肩膀劝慰,忽听胜利叫了声“姐夫“,他连忙答应,打算替千金做话筒。

  他与千金结婚十年,之前还做了二十年预备姑爷,为赛家贡献突出,在胜利看来,足以立座功德碑,著书做传来颂扬,真用口头致谢,反而说不出什么。

  “姐夫,您是个好人。”

  他想来想去冒出这句废话,自抽一记后追加修饰:“不是一般的好,是世间难得,闻所未闻的大好人,爸爸在世时常说我们家能招到您这种女婿是鸡落白米仓,肥猪拱庙门,恐怕把几百年的运气都用光了。”

  景怡赔笑:“爸太过奖了,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真有那么好早成仙了。原本是毫无瓜葛的两家人,能结为姻亲本身就是极大的缘分,赛家人个个正直优秀,成为这个家的一员,我也深感荣幸啊。”

  说到“个个”时他下意识瞄一眼秀明,显然很勉强才将其纳入此列。

  胜利诺诺点头,说:“您给过我很多关照,我短时期内没法报恩,也知道您不稀罕我报答。现在还想厚起脸皮再提个要求,希望您答应。”

  “没问题,你说吧,姐夫一定照办。”

  胜利眼望千金,泪花闪闪:“姐姐从小是我们家的公主,被爸爸宠坏了,整个小孩子脾气,但同时又是家里最单纯天真的人,她心地善良,为人热诚,没有半点势力眼功利心,您有钱没钱她都是那个样儿。但她这种人在社会上容易吃亏,稍不留神就会遭人陷害,爸爸最放心不下她,我和哥哥们也一样,只是想象她受委屈受欺负都会心疼,也只有交给姐夫才保险。往后还请您继续照顾她保护她,她要是无理取闹、撒泼耍性子,也请您多多包容,要实在错得离谱,您批评教育改造甚至骂几句打几下都行,只求别翻脸,别动离婚的念头,那样您就是赛家一世的恩人,我这儿提前给您鞠躬了……”

  一席话道出全家人心声,千金边哭边听,抽泣不断加剧,很快哇的嚎开了。

  美帆在哭声中掏出手帕,眼泪没擦干,胜利已来到他们夫妻跟前。

  “二哥。”

  “欸。”

  赛亮简短应声,态度明显比以往和蔼许多。

  胜利对这位哥哥敬重大过亲近,说不出太贴心的话,首先感谢那日的救命大恩,再叮嘱他保重身体。到美帆这儿,表达反而流畅了,不仅真诚反省平日的不敬,夸扬二嫂的优点,肯定她于这个家的功劳,还对她常受丈夫忽视,空虚寂寞的处境表示理解,并代替赛亮致以歉意。

  美帆没料到小叔子这般体恤她,感心动耳,珠泪连串,往日的陈见一时间悉数购销,还迫切地想弥补他,促急促忙说:“小叔子,你知道二嫂是个情绪化的人,做事时常分神,你二哥让我给你零花钱我也忘记了,你等着,二嫂这就上楼拿钱去,你二哥说给你5000,我给你拿1万,另一半算二嫂给的。”

  胜利急忙拦住:“二嫂,我有爸爸给的就足够了,再不能多拿你们一分钱,你们对我好我感觉得到,真心能抵万两金,钱一点都不重要。”

  佳音一直盼与胜利说话,看他理会过其他人才轮到自己,不禁疑惑失望,觉得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不该这么靠后。

  胜利很快为她释疑,正因看她最重,才放在压轴,也因为感情太深恩德太厚,他垂泪半晌竟张不开嘴,生怕轻慢对方。

  佳音与他泪眼相望,这是她十七年一手一脚拉拨大的孩子,她母爱的第一个释放对象,他们名为叔嫂,情分早同于母子,儿行千里母担忧,他这一走,她的心肝肚肠都牵扯出去,又担心这感情只是一厢情愿,于是愈加悲痛。

  胜利见大嫂伤情也心碎,怕说多余的话刺激她,全部心声精简成一句。

  “大嫂,您养育我十七年,我从小就把您当成我的亲妈,说什么都太肤浅,我给您磕个头吧。”

  说一个,实际上连磕三个,铿锵做声,俨然电视剧里满心忏悔的不孝子,佳音茹泣吞悲,身子摇晃着几乎站不稳当,恨自己不是亲娘,不能坚决留下他。

  胜利爬起,接着嘱咐三位小辈。

  “珍珠,你要听大嫂的话,她教育你是为你好,我见过那么多女孩子,你脾气真算坏的,不改不行。现在受男生欢迎,全仗着你年轻漂亮,再过十几年,风头被比你更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抢走,你还能享受优待么?你运气没姐姐好,做人做事得收敛点,免得糟蹋了一手好牌。”

  珍珠哭得睫毛扎眼,边揉边央求:“小叔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往后就再没人陪你跑步陪你上学了。”

  她悄悄推一把英勇,示意他协助挽留,无奈英勇内向,只知道一个劲儿哭,胜利摸摸他的头顶:“小勇是好孩子,小叔最喜欢你了,以后勇敢一点,要学会保护自己,为自己争取权益,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

  手掌移动,转到灿灿头上,他哭得比英勇还惨。

  “小舅不是说以后跟我混吗?为什么要走?您说话不算数!”

  胜利被他逗笑:“你也是啊,平时老说爱哭的男人是懦夫,这会儿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灿灿呜呜地搓脸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胜利又笑了,但立刻配合他抽泣的节奏掉眼泪,再逗留片刻大概会学他的样子失声痛哭,屏住呼吸咬紧牙,拒绝众人挽留,挣开珍珠拖拽,像叛逃者夺门而去。

  劳动节将至,医生病人都在安排假期,徐德润的主治大夫建议要做手术最好赶在这周内,再拖几天,受节日影响会产生诸多不利因素,增加手术风险。

  宋引弟离开赛家后,临时找不到住处,晚上饺子黑子仍睡在好心护工家,她则在病房外的走廊挨了两夜。一位家住当地的病友可怜她,安排她去自家歇宿,总算有了落脚点。

  此时他们家的困境已在医院传开,热心人士发起一场捐款,共募得2万一千元,连着慧欣给的十万块,距离手术费还差七万多。4月17号这天晚上一位女士匿名上门,留下五万善款后离去。这些资助让宋引弟看到一丝希望,打算托老乡介绍工作,签份长效劳动协议,做个现代包身工,预支一年工资便可凑齐手术费。

  这样的雇主太难找,奔波数日没碰着运气,这日走在路上,忽然接到医院电话,通知她到脑外科签手术协议。宋引弟奇怪,他们还差着医院医药费,怎么就要安排手术了呢?

  院方说:“你儿子刚才过来补齐欠款,并切预交了手术费,但不肯在协议书上签字,非要等你回来。”

  “儿子?”

  宋引弟心惊肉跳,像搭上高速升降机,在日头底下呲呲冒冷汗。

  除了胜利,还能有谁!?

  她拖着百十斤赘肉赶回医院,病友们在病房里自在聊天,徐德润的病床前静悄悄的,父子四人躺的躺,坐的坐,站的站,有羞愧,有镇定,有慌张,有戒备,仿佛群体雕塑,神态各异。

  宋引弟不敢跟胜利搭腔,惴惴地问丈夫:“他怎么来了?”

  徐德润心酸难过:“孩子有话跟俺们说,到外面去吧。”

  他由妻子搀扶坐上轮椅,宋引弟命饺子黑子呆在原地,推着他往楼下走。胜利沉默跟随,步子缓慢,气垫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宋引弟随着咯吱声打颤,时不时回头偷瞄,少年平静对视,吓得她躲闪不及,一个个问号敲在天灵,打在膻中,坏事干多了安全感必然缺失,纵有好事上门也怀疑是裹蜜的□□。

  他们选定医院绿化区里偏僻的一角做为谈话地点,胜利指着石凳让宋引弟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徐德润的轮椅居中,三人正好围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胜利见夫妻俩恭默守静,量他们不敢先出声,主动说:“医生说手术排在星期一上午八点,手术费我已经付过了,手头还剩六万多,不知道够不够接下来的化疗费和其他治疗费。你们手头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吗?能不能再问亲戚朋友借点。”

  宋引弟忙不迭应话:“慧欣姐给了俺十万块,说是居士捐助的善款,叫俺拿来给饺子他爸治病,医院里的好心人又给俺们捐了七万多,应该够了。”

  略一迟疑,小心打听:“胜利,你今天总共花了十多万吧,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哥哥姐姐给的?”

  “不是,爸爸留了十五万给我,我提出来用了,加上我的存款,一共二十五万。”

  宋徐二人相视惊诧,徐德润尤为慌乱,连拍膝盖哀叹:“傻孩子,有这钱留着以后读书不好么,干嘛花在俺身上!”

  他自谓已是废人,对胜利既不能补偿往日的亏欠,也无法为来日提供支助,如今浪费他的钱更觉有罪。

  胜利并不安慰,如实说:“我不是为你,是为饺子黑子,他们才是最大受害者,跟着你们这对不成器的父母吃尽苦头,太可怜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哥哥,能帮一点是一点。”

  宋引弟不敢妄想他会额外开恩,惊喜下一抽一抽哭起来:“儿子,你愿意认俺们了?”

  胜利摇头:“不,我只认饺子黑子,至于你们,还是那句话,像你们这种渣不配为人父母,对我也没有养育之恩,我完全有理由不认你们。”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好教他们明白自己没说气话:“本来我一直很矛盾,一边同情两个弟弟一边怨恨你们,不知道该不该替你们出这笔钱。烦恼了很久,最后终于在慧欣阿姨点拨下想通了。”

  他正视宋引弟:“你以前肯定没料到,爸爸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是他始终保密,甚至还要我原谅你。这点最令我困惑,你干的事缺德至极,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能忍受,换成我不杀人也要拆几根骨头。爸爸却没有,非但不跟你计较,还在我跟前为你求情,叮嘱我对你好。”

  宋引弟涕泗交颐:“老赛心善,俺早知道他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胜利噙泪点头:“对,爸爸很善良,但不是圣母,那样做并不代表原谅你,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知道仇恨会伤害自己,怕我陷在恨意里难以自拔。现在我亲身体会过仇恨的煎熬,也领悟出爸爸的用心,更能感受他对我的爱。没有人比他对我好,也没有人比他更爱我,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父亲,在我心目中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爸爸。这里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瞒天过海,我也不能成为他的儿子,也算是你无心插柳成就的好事。所以我不打算再恨你们了,那样只会令我难受,于事无补,还会伤及无辜,比如饺子黑子,整件事中他们没有一丁点过错,却被我们双方牵连遭受仇恨伤害。我再执迷,就会变得跟你们一样自私愚昧,只有抛开仇恨,拯救弱小,才配做爸爸的儿子,赛家的子孙。”

  宋引弟无地自容,旁边徐德润同样赧颜汗下,眼前的好男儿是他的亲骨肉,他本该有足够理由为其骄傲,可是十七年前他自动放弃了这种权利,当夫妻俩在成捆钞票和襁褓中的小婴儿间做出取舍时他便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如今胜利做任何决定他都没资格左右。

  “胜利。”

  他抹了抹脸,濡湿袖口,结结巴巴说:“你句句话都对,俺们对不起你和赛家,不配做你爹妈。你这次不计前嫌拿钱出来给俺治病,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恩德,但这大恩按受不起也不配受,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反正按这病不治是死,治也是死,都没多少日子可活。”

  说到这儿抬手阻止宋引弟插话,接着对他说:“俺只求你一个事,饺子黑子年纪小,往后的路还很长,没爹的孩子就像失巢的鸟,俺不在了他们八成会受欺负。今后还麻烦你多照看,有你这个好哥哥管教他们,俺死也死得瞑目。”

  胜利仍摇头,坚持说真话:“十七年前你懦弱地放弃担当,十七年后还想当孬种吗?饺子黑子是你的儿子,你有绝对的义务教育抚养他们,不努力活下去,老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很可耻?我有言在先,医药费可以替你出,别的一概不多管,你要是有点良心,看看两个孩子那么可怜,就打起精神去治病,千千万万得脑瘤的人难道都死光了?也有很多人顽强抗争,最后成功战胜病魔,况且你还有老婆儿子全力支持。后天的手术就是第一场战役,医院说脑外科的主任会亲自执刀,免费给你用新型的特效药,大家都希望你挺过来,我也是。”

  该说得都已说完,他让宋引弟送徐德润回去休息,自己去食堂帮他们打饭。饺子立在路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在他经过时闪身堵住。

  “你帮俺爸缴了手术费?”

  胜利微笑不答,往前一步又被拦住。

  “你帮俺爸缴了手术费?”

  小孩固执,不问明白不罢休。

  胜利弯弯嘴角,掏出一只新钢笔递给他。

  “以后写字用钢笔,签字笔写多了会坏手。”

  饺子几经犹豫接下钢笔,依然仰起头目不转睛望他,看着看着,随时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眼眶结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肩膀微微抖瑟,像受尽欺负的小狗,终于解除战备,现出孩子该有的柔软。

  胜利牵起他的手,他温顺低下头,兄弟俩安静地朝食堂走去,太阳光将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印在地上,紧密相连。

  今年五一赛家过得愁云惨淡,谁都没兴致出游,象征性吃了顿过节饭,除个别人强颜欢笑,余人连装得心思都没有,特别是佳音,承受这场打击后整个人意志消沉,整日没精打采,寡言少语,做事效率直线下降,这天晚饭直接罢工,去超市买了几袋现成的馄饨水饺对付。家人们心疼惶恐,都不敢提异议,一个个老老实实吃着。

  中途有人按响门铃,珍珠跑去开门,“老骗子”照例忠心耿耿做跟班,几秒钟后家人听到小狗兴奋欢叫,紧接着见她欢呼跑来。

  “爸爸妈妈!小叔回来了!小叔回来了!”

  众人齐齐丢下筷子赶到客厅,胜利站在沙发前,看上去又黑又瘦,活像饱受风吹雨打的小民工。

  人们猜他离家的这十来天一定吃了不少苦,佳音当即心疼得掉眼泪,使劲拉他坐下,拽紧衣袖,生怕他再走。

  “胜利,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瘦成这样,没好好吃饭吗?”

  胜利抽出纸巾塞给大嫂,见家人围坐下来,略显紧张地说:“上个月21号徐德润动了手术,我在医院帮忙看护,熬了几个通宵,饮食也不太规矩,几天下来掉了十斤,不过没生病。”

  大伙儿惊讶之后了然于心,贵和明知故问:“徐家哪儿来的钱动手术,难不成你给的?”

  胜利愧疚默认,双方无言静默,过了一阵子,他吞吞吐吐说:“徐德润那两个儿子为了给他凑医药费,跑到大街上乞讨,成天被城管赶来赶去,受欺负又不安全。小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长大,迟早会废掉,那不是给社会增加负担,给人间制造悲剧么。假如是没有瓜葛的人,袖手旁观也不会背道德包袱,毕竟是血缘上的兄弟,要我像陌生人那样置身事外,我实在办不到,爸爸生前也不是这样教育我的。”

  景怡声援:“对对,你的想法很正确,过路看到受伤的小猫小狗还要送医救治呢,更别说两个活生生的幼童。孩子是春天的嫩芽,初生的蓓蕾,最该好好爱护,况且大人们的过错原本与他们无关,不能因为一对不道德的父母断送两个无辜幼儿的人生,应该献出爱心帮助他们,你做的一点都没错。”

  他说完讨好地打量妻子,千金正为弟弟归来高兴,破例放宽政策,只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美帆好奇心起,见余人不表态,和气地问胜利:“你把钱全给他们了?脑瘤不光靠手术,术后化疗和恢复也很重要,二十五万恐怕不够用吧。”

  胜利说:“我那二十五万动完手术只剩六万多,慧欣阿姨之前给了宋引弟十万块,医院里的好心人又捐了七万,够付术后化疗费了。徐德润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坚持做完化疗,熬过两年生存期就有希望痊愈,宋引弟说等他伤口愈合,生活能够自理了就去打工,边挣钱边给他治病。慧欣阿姨正托人帮他们买医保,将来能报销一部分费用,后续治疗大概不会太吃力了。”

  赛家人良善正派,没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徒,听说徐德润绝处逢生都喜形于色。珍珠多嘴,说胜利不该把钱全花在病人身上,应该拿出一部分为饺子黑子买东西,带他们吃好的玩好的,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胜利不赞同她的意见:“他们受惯了穷,要是现在领他们去高级场所吃喝玩乐,让他们感受贫富差距,心理肯定更不平衡。我让宋引弟尽快送他们回老家上学,好好读书以后有了出息靠自己争取好的生活,那样对他们更好。”

  周围人连连称是,贵和虽然有些气不过,但也认为他此举无误,埋怨他不早做说明,搞出一场苦情戏害得全家伤心。

  胜利说:“那两口子害苦我们家,我怕说拿钱给徐德润治病,你们不准,又怕给了钱,你们就不认我了。”

  “原来你是为这个才说再也不回家的啊。”

  佳音拍他一下,总算安心落意。

  “傻孩子,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说那些钱本生是你的,就是再让我们帮补一些,我们也会给,没有什么比你平安幸福更重要。”

  大嫂的话只代表她个人,胜利更需要大哥谅解,蹀躞不下地观察他。

  秀明明显松了一口气,笃定地表扬他:“做得好,爸以前常说但得行方便,何处不为人,人生在世就该多做好事,姓徐的终归是你亲生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你,单冲他给你一条命,这人就得救,只当还债。”

  一家之主发话,余人尽皆宽心,珍珠千金立刻上前,簇拥着胜利安慰称喜。

  “小叔真傻,人回来就好,钱没了还能再赚,管那么多干嘛!”

  “就是,区区二十万根本不算什么,你早说明白,姐姐早给你了,用得着搞告别仪式,连累全家老小陪你哭鼻子?你小子真没出息,见识只有蚂蚁大,一粒米就把你撑死了。”

  她俩拍头揪脸,热乎劲一点没少,胜利傻笑问:“你们真不怪我?”

  众人一齐摇头:“不怪。”

  “我能不能继续做赛家的孩子?”

  “废话,你本来就是赛家人,哪儿存在什么继续不继续。”

  “那我还能住这儿吗?”

  “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你不住这儿还住哪儿?这小子尽说傻话,出去几天人都糊涂了。”

  “他大概饿坏了,快让他吃饭去。”

  “厨房里只有速度冻水饺,等我先去弄几个菜。”

  “哈哈,大嫂真偏心眼,胜利回来才有好吃的。”

  ………………………………

  随着小弟安然回归,一场横祸得以化解,尘封的隐秘被揭发却带不走彼此多年沉淀的感情。血缘划分家族,但有家不一定有爱,亲人不一定亲近,唯有爱是铸就亲情的原料,经历过变故,经受住考验还能相亲相爱的人们,心灵如同大树交错的根须密不可分,风雨过后必将在家庭乐园中茁壮成长。

  不过他们还得处理一些未竞事宜,主要是归还慧欣捐助的十万块钱。

  秀明认为慧欣是看在父亲情面上资助宋引弟,十万块数额不小,别管是不是善心居士捐赠的,自家都受之有愧,兄弟三人商量后决定他和赛亮一人出四万,贵和出两万,凑成十万块送去归还。。

  慧欣不肯收,说那十万块里有三万是惜泰历年捐赠的香火钱,要是她不乐意,他们大可将钱还给她,如此一来各方都无争议。

  秀明便领着贵和去城里的酒店找姑妈,惜泰听完始末,感叹因缘奇妙,说:“我当初捐这些钱是想做功德,既然是做功德就不能有私心,任凭对象是谁,有难就该相救,要是这里头存了好恶,对讨厌的人见死不救,还谈什么功德呢。我怨恨宋引弟他们两口子,直接让我拿钱给他们治病我多半不肯,这是我修为不够心量太小,缺乏宽容的人也没资格求福报。慧欣一定体察到这点才替我做了决定,我该谢谢她。但是我觉得你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宋引弟一家,姑妈不想邀功,可得让那家人长点良心,我们家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他们懂点事往后就不该再来纠缠,尤其是对胜利,那是我们老赛家的骨血,外人休想抢走。”

  秀明忙给姑妈吃定心丸:“胜利昨天就向那边传话了,宋引弟知道那钱是您出的,感激得直念阿弥陀佛,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呢。”

  惜泰冷哼一声:“这些空话听听罢了,只求她别再打我们的歪主意。”

  秀明说:“您放一百个心,胜利都跟她结账了,她还主动写了血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去我们家。”

  贵和知道大哥嘴笨,争着解说:“是呀,胜利早跟他们说清楚了,不管他是不是他们两口子亲生的,他只认我爸这一个爹。帮他们度过这道难关,双方就互不相欠,今后徐家再有困难,找他帮忙还可以商量,但不能提让他认祖归宗的话,他生是赛家的人死是赛家的鬼。”

  此情差慰人意,惜泰喜叹:“要说胜利这孩子也算忠孝双全了,心胸宽广又有担当,这点还真像阿喜,看来冥冥中注定他与我们家有缘,阿喜没白疼他。秀明你带话回去,就说姑妈下的令,家里一定要拿胜利当同胞兄弟照看,不许亏待他,更不许跟外人提他的身世,谁走漏风声谁就是存心跟姑妈过不去,姑妈绕不了他。”

  秀明从令入流,贵和却失惊打怪,受盘问后老实坦白:“怎么办,我已经把这事儿说出去了。”

  他被大哥姑妈联手抽打,急忙辩白:“对方是我正在追求的女人,我是铁了心要跟她结婚的,婚后她就是自家人,知道家里的秘密也不要紧,您说是不是?”

  惜泰得知他爱上年长十岁的女上司,不由得胸口挂爪篱,多担几分心,一怕侄子太嫩被人耍;二怕女方太老不能生;三怕年差太大成不了;四怕代沟太深会离婚。数落一通,吩咐秀明领回去好生管教。

  秀明也是初知此事,火大得不行,返程途中不停劝说贵和慎重行事,怎耐他主意已定,长虫吃扁担直杠一条,宁挨千句骂,不肯低下头。

  秀明气急败坏,回家召集众人开□□大会,当众大骂:“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昏头了,居然找了个比我还老的女人,大三四岁还行,十岁是什么概念?你想到了四十岁就手拉手陪她去装假牙?”

  贵和怨责:“大哥别贬低人啊,现在我还在单相思阶段,我想找人家,人家还不肯要我呢。”

  “这么说你就更不像话了,找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人家还爱答不理,你是剩饭吗?这么掉价!”

  秀明说话又不经大脑,惹恼的何止贵和,千金嚷道:“大哥你嘴巴干净点,四十岁就是老女人?你把大嫂放在什么地方?”

  她不点明还好,这么一说全家发窘,秀明慌张地瞅瞅妻子,见她面色冷凝,自己的舌头都捋不直了,狡辩:“我是相对于贵和的年纪才说她老,找比自己小太多的那良心也过不去啊,换成我是光棍也不好意思找比我小十岁的老婆。”

  千金更冒火:“你的意思是我老公没良心了?差十岁怎么了?只要双方有爱,差二十岁也能结婚,又不是你找对象要你指手画脚!”

  秀明被妹妹隔空打脸,黑面不语,美帆趁机劝说:“大哥,差十岁确实不是问题,杜拉斯六七十岁还和小男朋友打得火热呢,如今生活条件好,四十岁的女人只要保养得担,看着跟三十岁差不多。”

  千金接话:“他们那郝所长我见过,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一般人还比不上呢。对吧,大嫂。”

  佳音先不跟丈夫算账,微笑道:“那位郝所长端庄稳重,人也显年轻,贵和眼光很不错,你就相信他吧。”

  贵和忙说:“是啊大哥,我的眼光和你如出一辙,我们郝所和大嫂一样优秀,她要是答应嫁给我,也是我们家祖上积德。”

  秀明觉得三弟脑子进水,怎奈家人们都站在他那边,他寡不敌众,很难扳回局面,便问妻子:“那郝所长什么样儿?”

  佳音嗔怪:“你不是见过吗?还送人家回家来着,这才几个月就忘了。”

  “那天天黑,我又没怎么注意看她,这会儿全忘光了。”

  他若聪明些,说到这份上就够了,偏要画蛇添足补充:“要真是个大美人,我不会这么没印象,说明相貌只能算一般水准。”

  这么说等于向贵和宣战,他态度陡转,气愤地冲大哥瞪眼:“大哥你太过分了,自己眼瞎还挑剔别人,我们郝所长得别提有多美,大嫂珍珠千金景怡哥都可以作证!”

  景怡也觉秀明欠抽,极力向着贵和:“客观评价,郝所的姿色绝对在七分以上,个子高高瘦瘦,白净清秀,我很少见到留短发还那么有气质的女人,而且完全看不出有四十岁。”

  胜利闻言想起一件事,举手说:“宋引弟说,徐德润动手术前有位女士匿名捐助他们五万块,听她说那女士的长相好像就跟郝所长差不多。”

  贵和拍腿:“那肯定是我们郝所,上次她看到饺子黑子在街边要钱就想帮他们。”

  千金惊喜:“郝所这么大方?她人太好了吧。”

  “她向来这么好,见义勇为,乐善好施,除了大嫂我没见过比她更善良的女人。”

  贵和只顾陶醉,数秒后方察觉疏漏,觍着脸讨好美帆:“我说漏了,二嫂也是与她们不相上下的善良的女人。”

  美帆已放弃跟佳音争夺拥护,假笑一下,决定不再帮他说话。

  她的丈夫像存心同她对着干似的,规劝秀明:“大哥,你就别插手贵和的感情生活了,既然盼他早点结婚,他有了对象你该高兴才对,干嘛还反对?”

  贵和立刻挺胸抬头:“大哥,你看二哥都支持我了,你反对我和郝所,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秀明呲一呲牙,忍怒道:“那也要你能追到手啊,人家会答应跟你结婚吗?剃头挑子一头热,别瞎忙一场还被人甩了!”

  “不会的,我有信心,最近她对我的态度好多了,再努把力准行。”

  千金等人忙问详情,听他们叽叽喳喳议论,秀明像坐在罐子上放屁想不开,当晚躺下后仍在叹气,沮丧地对佳音说:“看来在胜利结婚前我们别想再有侄子侄女了。”

  佳音疑惑地望着他,听他自以为是地放厥词:“那郝所都四十岁了,估计没什么生育能力了,贵和要是跟她结婚,还能有孩子吗?我们家已经有一个不能生的弟妹了,没想到还要再来一个,胜利又不是爸亲生的,这么一来小勇不就成了香火独苗?那小子瞧着没什么出息,我们老赛家难道要就此没落下去?”

  他一句话黑遍全家,一般的蠢材还没这水准。佳音宰相肚里能撑船,却过不了他这艘航空母舰,双眼像擦亮的弹壳放出精光。

  “你不是说不在意血缘吗?怎么背地里又说胜利坏话?”

  “我哪儿说他坏话了,就事论事提一下,你少来挑拨离间。”

  “哼,我挑拨离间,话是你说的,我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加。还有,美帆不能生孩子关你什么事?爸生前都没意见,你凭什么拿来说嘴?还有那郝所长,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人家没有生育能力了?还有……”

  见妻子咄咄发问,秀明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急忙捂她的嘴,佳音憋了许久的怨气,想趁此刻新旧一并算,甩开他怒问:“我们小勇怎么就没出息了?动不动贬低他,伤他自尊,爸以前这么伤害过你吗?一个做父亲做大哥的,不想着怎么令家庭和睦,只会东打一棒,西敲一棍,你是生怕爸在下面过得太、安生,非要搅事害他着急才甘心是吧?我真是受够你了!”

  她一发怒就是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震得秀明懵然无措,起初压低嗓门求劝,见她没有消停的意思,情急下使劲握住她的头,用嘴堵住她的怒叱,再仗着力量优势压倒,想用原始的办法替她泻火。

  佳音用力踹开他,下床打开橱柜抱出一条被子,上床后又用枕头在二人之间筑起圩埂。

  秀明诧异:“你这是干什么?”

  佳音瞪视他,眼瞳是黑色的枪口,眼白是雪亮的匕首。

  “我是四十岁的老女人,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不能再为赛家传宗接代,以后别把你宝贵的力气花在我身上,我受不起。”

  说完背对他躺下。

  秀明像米团被扔进石臼里,然后不停接受棒槌打砸,脑门上青筋乱爬,捶着被褥嗔嚷:“你越来越能耐了啊!快起来洗把脸清醒清醒,看看自己在跟谁讲话!”

  佳音利索爬起,更凛冽地鄙视他,淡淡一抹冷笑就唬得他肝颤。

  “对谁讲话?上帝,伟人,还是山大王?我嫁给你十八年了,从没在饮食上怠慢过你,补心补脑的东西没少做给你吃,为什么你的头脑还是一成不变的简单?”

  说着含恨捶打胸口,委屈憋怒在其中搅成旋涡,苦叹:“世界上没有比我更能忍的人了吧,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就像个刀架,都被你插得没有缝隙了。明知道你做的事该挨骂,还绞尽脑汁掩护你,事后又要忍受你的责怪怨恨,我这是何苦啊。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话真是太对了,我真想给说这句话的人颁奖章,他真是我的知己,太了解我的心情了。”

  秀明从没听她发过这么多牢骚,一句句夹枪带棒全对准他招呼,如同遭遇盟友背弃般瞠目结舌,觉得妻子是一面撒谎的镜子,往常对他极尽美化,这会儿突然如实反映出他的真面目,竟是如此粗劣丑陋。

  “你闭嘴!想气死我吗?!”

  他震怒辞穷,又很心慌,只能以恐吓为武器。佳音对他的习性了若指掌,不怕他虚张声势,冷沉道:“别发狠了,不然我就到客厅去睡。”

  她关了灯,再次背向他躺好,心情好似乱草丛生的荒原与他的相接壤。一直怕被丈夫嫌弃,忍辱负屈地隐忍着,不堪重负地心终于产生逆反,推翻他施加给她的压力。

  秀明闷坐良久才徐徐躺下,扭头看看妻子的后脑勺,非常陌生和茫然。妻子不是温顺的兔子,倒像蛰伏的蝎子,突然狠狠刺中他,叫他半晌回不过神。

  是什么力量改变了她?还是什么后盾让她有勇气现出本性?

  他百思不解,只感觉自己的婚姻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美满,这一夜先经历了同床异梦的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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