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小叔,你别走那么快, 等等我啊!”
珍珠在车站人潮中费力追踪胜利身影, 她脚伤未愈,不能长时间做高强度运动, 尾随赶路便有些吃力,跟着他乘地铁来到人民广场,出了地铁站人更多, 稍微拉长距离就会被比肩继踵的人流冲散。她怕这种情形发生,急忙赶上去拉住胜利袖子。
“叫你别跟着我,烦不烦啊!”
胜利照旧甩手,无奈这回她拽得太紧,连甩两次甩不掉, 再一吼, 终于惹火这位大小姐。
“一遇到麻烦就逃避, 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没逃避,只想一个人静静!”
“你想静静就不该跑到市中心来,家里可比这儿清静多了!”
“我闹中取静行了吧, 你烦死了,别当跟屁虫!”
争吵未果, 他又企图推开她, 珍珠艴然大怒,掐着他的手臂威胁:“你再推一个试试!我让你今晚上派出所待着去!”
胆大妄为也是她的常态,当胜利不信邪再次甩手时, 她敞开得天独厚的尖嗓子叫嚷:“来人啊!人贩子抢人啦!快来救命啊!”
不仅喊,还蹲下身做挣扎状,立刻引得不少路人驻足,他呆若木鸡,嘴巴大开大合,始终骂不出声。
此地是城市要冲,遍布特警、变衣,珍珠多叫唤几声,已有警察过来盘问,他跺脚苦笑,指着她说:“警察叔叔,这是我侄女,正跟我赌气发疯呢,您别理她。”
警察不肯轻信,盯住他打量:“看你不过十七八岁,侄女就这么大啦?”
他哭笑不得:“我是家里的老小,她是我大哥的女儿,只比我小一岁。”
“是吗?”
“真的,我在友谊中学读书,家住长乐镇,刚才急着出门,没带身份证。您瞧我这样也是老实巴交的学生啊,世上哪有十七八岁的人贩子。”
马上有围观的热心市民出言提醒:“那不一定,现在小孩子也被人贩子教唆协助拐卖儿童,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就是乘火车时叫一个带孩子的老太婆抢走的。她在火车上假装跟我朋友套近乎,探到一些情况后,下了火车就在车站里当众抢孩子,硬说那是她外孙女,她身边的小男孩不过七八岁,也嚷着叫妹妹。周围谁能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会撒谎,还以为我朋友是人贩子,最后愣让真正的坏蛋得手了。我朋友气得精神失常,这会儿还住在医院呢。”
此类案件近年频发,公安部门时有通报,警察见珍珠鲜眉亮眼,白皙俊俏,受害可能性极高,务必认真对待,便招呼二人跟他到附近派出所走一趟。胜利猫抓糍粑脱不了爪,抓狂地命令珍珠中止胡闹。
珍珠蹲在地上气呼呼地扬起下巴:“你还让不让我跟着你?”
胜利猛抠后脑勺,彻底泄气:“让,让,让,你跟我去死,我也不拦你!”
珍珠微微一笑,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灰尘,向警察恭敬鞠躬:“警察叔叔对不起,这人真是我小叔,他赌气出走,还拼命甩开我,我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求您原谅我们。”
换做其他人,少不了挨顿臭骂,小丫头长相美,嘴巴甜,撒撒娇卖卖萌,人民卫士立马心软,只依法进行了一番教育,未再追究责任。
叔侄俩一前一后离开广场,叔叔垂头丧气,侄女蹦蹦跳跳,珍珠又问胜利打算去哪里,威胁他不说实话就再演一次刚才的闹剧。胜利知道她敢说敢做,气得要命,却又恨不起来,只好坦白交代:“我要去一医院找黄瓜男算账。”
珍珠瞪眼:“啊?是宋引弟的姘头么?你为什么叫他黄瓜男?”
“因为黄瓜比香蕉略硬,其余的你自己脑补吧。我待会儿可能会骂很多脏话,女孩子最好回避一下。”
“切,就凭你的水平能收藏多少脏话,我这儿倒有好几车,要不借你用用?”
“姑奶奶,我没跟你开玩笑,拜托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才渡过短短十七年人生就遭遇这么丢脸的事件,我的处境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裸奔,前胸写着一个‘傻逼’,后背刻着一个“蠢货”,尊严名誉已经丧失殆尽。就这样你还忍心加入看热闹的队伍,举起望眼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围观?做人不能这么无情,有时关注的目光就像盐,别用来涂抹他人伤口。”
他以近似哀求的语气谈判,收效甚佳,珍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寻思片刻说:“你身材又不见得好,裸奔也没什么看点,医院那边我就不去了。跑了那么久,我得补充点热量,先去吃点好吃的,吃完以后再去医院找你,到时你也该结束战斗了,这样总行了吧?”
胜利目送珍珠走进一家餐厅,确定她不会偷偷跟来,便朝人民医院行进。冲动好似放烟花,刚升空时势不可挡,火、药燃尽后一切便消弭于无形。被珍珠沿路搅扰,他的三板斧也已耍尽,狂躁大闹的念头淡褪不少,走到医院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终究是麻薯般柔软的心肠,还有礼有仪叫了那个奸夫好多声舅舅,要他陡然翻脸很有难度。
要不先放他们一马,等秋后算账?
什么时候算秋后,他不知道,但此刻闯入惹一身骚,似乎不太明智,徐德润重病将死,辱骂危重病号,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叹气吐郁,准备鸣金收兵,两辆车突然争先恐后停到跟前,一辆是他大哥的破捷达,一辆是姐夫的奔驰,车里总共钻出六个人:秀明、佳音、景怡、千金、美帆,还他一个顶仨的母亲。
“胜利,你不能进去呀,你徐叔叔病成那样经不起折腾,你放过他吧!”
宋引弟仿佛出洞狗熊吃力爬出相对狭窄的车门,惶恐地拉住他,手心粘糊糊的,想来是眼泪汗水鼻涕的混合物。胜利恶心得直跳,喝令她撒手。
她反而握得更紧,痛哭求饶:“儿子,都是妈不好,妈不该骗你。你有气全冲俺来,千万别找你徐叔叔,妈求你!”
常言道屎不揭不臭,胜利的怒气生生被她挑得死灰复燃,吼叫:“中午还是舅舅,晚上就变徐叔叔啦,你当我是傻帽二百五,教一句学一句?正经的老公儿子你不要,捧着个野男人当心肝,骂你贱还可惜了那个贝字旁!”
宋引弟拽住他的手臂任他骂,又动手抽自己耳光,她落得这下场纯属自找,佳音也不同情她,可眼下是公共场合,人来人往瞧了去,自家人也陪着丢脸,便上去劝胜利。
“胜利冷静点,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我们先回家去吧,你明早还得上学呢。”
胜利眼看家里人都到场,十几只眼睛盯着他,再夹起尾巴退缩真成了窝囊废。反正丢掉的脸皮捡不回来,不蒸馒头,气总要争一口吧!
他重新点燃一筒烟火,乘着爆发力推开宋引弟,化身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以迎击暴风雨的勇猛姿态冲向脑外科住院部,一口气窜上楼梯闯进病房。
踢门的巨响惊动病床上的人们,还险些害护士大姐扎歪针头,他硬着头皮扛下她和病人们的训斥责骂,不敢道歉,怕因此减损气势,黑沉着脸径直走到徐德润床前。
徐德润刚吃过药,意识有些晕沉,床边只有黑子,饺子不知去哪儿了。黑子看到胜利,轻轻拍打被褥唤醒父亲,徐德润微微睁眼,瞧见那愤怒逼视的脸后,立刻清醒。
“胜利,你来啦。”
他挣扎起身,没能成功,黑子正准备帮他摇起床位,胜利忽然用力抓住他细小的胳膊。见面以来,宋引弟老借故阻止他同两个小孩子交流,理由是山里孩子胆小,易受惊吓。现在看来分明是怕童言无忌说漏嘴,暴露她与父子三人的真实关系。胜利此刻暴躁得很,找徐德润逼供太麻烦,不如审问他的儿子省事。
“黑子,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小黑子就像只听话的小狗,比英勇还老实,见他声色骇人,脚趾头紧紧扣住鞋底,下巴微微打颤。
胜利捏他捏得更紧:“你以前管宋引弟叫什么?姑姑还是妈妈?”
他这一问,徐德润登时汗出沾背,合紧牙槽拼命爬起,黑子转头看他,小脑袋立刻被胜利扶正。
“快说黑子,宋引弟是不是你妈?再不老实交代哥哥就叫警察来,把你当做小盲流关进收容所!”
以恐吓手段对付小孩子太过卑劣,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谁教这对狗男女多行不义,这就叫活眼现报。
黑子遭他猛摇几下,缩头耸肩,憋着小嘴要哭,战兢兢呜咽:“妈妈不让俺说……”
答案虽不太规范也等同于招供,胜利松开证人,开始声讨被告。
“听见你儿子的话了吧,你和宋引弟合作真默契呀,她除了演你姐姐另外还演过啥?嫂子?婶子?是不是还演过你妈啊!”
徐德润对这场骗局本无周全准备,事情败露后,短时间内应对乏术,狼狈周章地僵住,吊瓶里的药液和着灯光印在他脸上,惨绿惨绿的,也印得胜利眼珠绿油油的,仿佛受伤的小狼。
他暽伺那病弱的男人,无法忍受的憎恶雪崩般排山倒海压迫席卷,无意识地拎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死命砸向墙角。
宋引弟等人闯入的凌乱脚步声盖住水瓶破碎时的刺耳声响,众人耳朵未受震骇,视觉仍遭受胜利少年杀人犯式的疯狂表情冲击。
佳音生怕他闯大祸,惊叫着抱住他,护士已呼叫保安,质问她是否是肇事男孩的母亲,宋引弟抢上来说:“俺才是他妈妈,这位大姐您看他年纪小,原谅他一回,不要叫保安,俺们马上带他走!”
没等护士开口,胜利厉声怒骂:“不要脸的臭女人!你不是我妈!”
病房里的人都见过胜利,也知道他和宋引弟是母子,见此变故不禁哗然,尽都选择闭嘴,有的是不管他人瓦上霜,有的是站在高岗好看戏。
宋引弟眼瞅徐德润惊心褫魄,再受点刺激八成会发病,噙着泪作着揖,低声下气求胜利:“孩子,你消消气,要闹也别在这儿闹,出了这扇门,妈任你打任你踢,你就是找把斧头劈了俺,俺也没有半句怨言。”
秀明也说:“胜利,这里是病房,别妨碍其他人休息,有话去外面说。”
胜利张开胳膊甩开佳音,再退后两步躲避大哥拉扯,愈发毛躁地叫嚷:“我来这儿就是找这个野男人算账的,为什么要出去?这年头事事颠倒,黄世仁怕杨白劳还不算,连武大郎也要怕西门庆了吗?邪的都把正的压下去,那好人还有什么活头!”
美帆知他气昏头了,讲话全是笑柄,忙低声劝:“胜利快别说了,武大郎和西门庆是同辈,要算账也得爸出面,轮不到你。”
千金就站在她身旁,心疼老父被坑戴绿帽,又和贵和一起挨过宋引弟打骂,刚才更因为她跟弟弟手足相残,早就切齿愤盈,怒气冲霄,恨不得饥餐淫、妇肉,渴饮奸夫血。
她脑筋配置欠佳,骂起人却很会急转弯,依着二嫂的话发挥,先使劲啐一口:“人家西门庆和潘金莲好歹一个英俊一个貌美,就这对贱男女还真的比不上。女的肥得像猪,男的病得像鬼,拉出去游街还有损市容!”
景怡捂嘴不成功,只好拽她出去,美帆见她使性子乱挣乱扭,急着说:“千金你趁早闭嘴吧,胜利都气成那样了,你还尽说怂恿他的话。通奸就是通奸,无论美丑都该打。”
她枉矫过激,又何尝不是一种怂恿?
胜利面红过耳,攘臂嗔目咆哮:“你们都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这对奸夫淫、妇不得好死,看我宰了这不要脸的野男人,送去阴间交给爸爸发落!”
他扑过去掐徐德润脖子,若非秀明动作快,真会酿成惨事。
秀明胳膊肘勒住他颈项用力往后拽,命景怡过来帮忙按住,自己空出手来狠狠抽他。
谁知胜利这回疯魔得厉害,连挨几巴掌仍不消停,突目横眉,乱嚷乱骂:“徐德润你他妈狗熊喝墨汁,黑了心肠,勾引别人老婆,拆散别人家庭,丧心病狂丧尽天良!别以为生的儿子有屁、眼就不怕报应,你现在得脑癌就是现世报!出来混迟早要还,别指望你的病能好啦,趁早拜拜阎王爷,请他提前给你挂个号,免得下地狱时还排队!”
宋引弟挡在徐德润跟前拍膝哀嚎:“胜利,你不能说这种话啊!会遭雷劈的呀!”
胜利伸腿踹床沿:“你还有脸说我!你跟姓徐的蟑螂陪灶鸡,一对下三滥!有种拉上你的奸夫跟我到楼顶立着去,看雷公先劈死谁!”
他不加筛选抖出所有具有攻击性的词汇语句,在病房内造出一片腥风醎雨。骂的那些话,秀明等人好些听都没听过,不知该如何插嘴阻止,美帆唬得心口疼,想转身喘息,忽见一个小小的人影闪进来,如同弹射的台球猛地撞向胜利。
胜利只觉左边屁股骤然钝麻,并其他感觉,而周围的女人们已一齐尖叫,他低头查看,发现一支签字笔端端插在屁股上,笔头戳破牛仔裤陷入皮肉,殷红的血正顺着笔杆往下滴。
他情绪亢奋,肾上腺素激增,导致痛感钝化,伤处暂时毫无知觉,但这支笔却像麻醉针,有效克制住躁怒激动,冷汗一出,思维便清省多了,凝神观察,行凶者居然是饺子。
“再敢骂俺爹俺娘!俺就捅死你!”
男孩呲牙咧嘴,满眼的仇恨分外摄人,酷似胜利发疯时的缩小版,不止旁人,连原版都给唬住了。
宋引弟心胆俱裂,抓住饺子哭骂:“你这孩子也叫鬼迷住啦!咋能这样呢,那是你哥呀!”
饺子小脸紫红,模仿举钳的螃蟹胡乱挥舞手臂,哇哇大叫:“他不是俺哥,是欺负俺爹的坏蛋!俺要捅死他!”
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与杀气是标准的混搭,可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得益于贫贱这位设计师,在它的长期压抑下,幼小的心灵扭曲病变,为捍卫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自尊和绝无仅有的至亲,随时可以煞气附体,提前变身成穷凶极恶的歹徒。
胜利呆望饺子,觉得他怒视自己的眼神比屠夫更狰狞,俨然操刀在手,开膛破肚的架势。幸亏凶器只是支签字笔,换成匕首菜刀,他已经横躺着拖去急救室了。
“饺子你给我过来!”
一直龟缩着的徐德润忽然出声了,他的表情正与虚弱的状态相反,非常凶恶。
饺子顺从地走到父亲跟前,又被一记耳光扇倒在两米开外的地上,啪得吐出一口血唾沫,里面含着半截断牙。
虎毒不伤子,这狠辣的体罚再度引发震惊。宋引弟哭着搂住饺子,扭头埋怨:“孩子还小,你打他做啥,打坏了俺们以后靠谁去!”
徐德润浑身发抖,喘吁吁说:“谁让他捅他哥,俺一碗水得端平……”
声音含糊难辨,而他已没有力气重复,随即翻着白眼栽下床去。
经过一场飞沙走石的瞎闹,赛家人在等待医生宣布徐德润脱离危险后才揪着一颗心离开医院。
胜利屁股上贴了块补丁样的纱布,这会儿站着走着坐着躺着都刺痛难受,可愤怒并未因此停止。回到家,他无视佳音劝阻,将宋引弟的行李一股脑丢出院门,连她用过的碗筷一并砸烂,不准家人让她进门。
然而宋引弟没等大门关闭就回来了,既然网兜装猪娃露了蹄脚,索性直接撕掉遮羞布,女人为拯救心爱的男人,命且不要,何惜颜面?她对赛家干的坏事也不止一两件,不如再多干几件,让报应来得彻底些。
所以当胜利凶神恶煞撵人时,她恢复无赖本色,淡定地说:“你认不认俺这个妈不要紧,俺也只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但是你爸跟俺扯过证,俺是老赛家的媳妇,这里就是俺的家。你爸留下的房子钞票都有俺一半,不拿走这一半,打死俺都不出这个门!”
胜利瘸腿跳过来行凶,秀明命贵和景怡牢牢按住,单枪挑战宋引弟。
激烈的吵闹直达二楼,美帆慌忙敲打卫生间的门。
“老公,老公你好了没?快下去吧,他们越闹越凶了!”
她回家时赛亮已睡下,今天腹痛再次发作,比前些时候更严重,他吃了两片芬必得,蜷缩在床,希望睡眠能够止痛。可是妻子突然归来,急匆匆推醒他,通报这半日来的见闻。赛亮始终背对她,以便隐藏疼痛,过分要强以及极度强大的自尊心养成他死硬派的作风,天大的痛苦默默扛,绝不以软弱姿态示人。
美帆叙述完大概,楼下便翻江搅海,她打开窗户收听,见宋引弟已采取赤体上阵,悍然不顾的战斗模式,靠那些个糊涂莽夫,懦弱书生绝难抗衡,非得自家沉机观变的聪明老公出马方能摆平。
赛亮在她强烈催促下勉力爬起,悄悄拭掉脑门上的冷汗,展现出与往常相同的燮定神态。
“等我先去洗把脸。”
他硬撑着走进卫生间,翻出藏在壁柜最里面的止疼片,该药药性强,止疼效果立竿见影,但通常这种见效快的药副作用也大,说明书上也建议尽量控制使用。遇上目前的情况,他便管不了那么多,剥出两粒就着自来水吞下,撑住墙壁等待起效。
“老公快点,你洗个脸怎么那么久呀!”
“来了,来了。”
赛亮被迫开门,根本来不及洗脸,美帆看到他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惊讶地伸出手:“老公,你怎么了,流那么多汗。”
“不是汗,是水,我忘记擦脸了。”
他格开她的手,转回去用毛巾胡乱一抹,下楼去捡烂摊子。
千金见到他,赶上几步快速拉到阵地中央,指着宋引弟说:“二哥,这女人要跟我们家打官司,你说该怎么治她!”
赛亮环顾在场众人,最后看向宋引弟,心平气和说:“你在没和我爸离婚的情况下跟别的男人组建家庭,已犯了重婚罪,按照法律,重婚过错方无权向受害方要求财产分割及继承权,房子和钱,你哪样都得不到,劝你趁早收手,别再闹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赛家人都松口气,宋引弟却有恃无恐。
“俺有没有重婚得法官说了算,你现在拿得出俺重婚的证据么?拿得出来老娘认栽!”
“如果你冥顽不灵我自然有办法取证,这只是早晚的事。”
“哼,那你去啊,随你深挖细查,掘了俺家祖坟也没意见!”
赛亮见她如此张狂,寻思是不是预先做了防备,旁边贵和冲冠大怒:“宋引弟你少嘴硬,重婚罪是要坐牢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痴肥,想进去吃几个月牢饭减膘?我们可以成全你!”
“哼,你说大话也不怕磕着牙,老娘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去,等着你请俺吃牢饭!”
“臭婆娘,你凭什么这么拽!”
“就凭我给你们赛家添了丁口,老娘的肚子不是白使唤的,想赖账,把你弟弟变成小蝌蚪塞回你老子的卵里去啊!你有这本事么!”
“大哥,您听这娘们说什么了吗?我们联手做了她吧!景怡哥,您给想个毁尸灭迹的法子,警察法院那边交给二哥对付!”
佳音受够暴、乱,苦声劝阻:“贵和你冷静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屋子里乌烟瘴气,她被迫观战,从家里闹到医院,又从医院转战家里,早已马困人乏,说完推开落地窗吹风透气。
慧欣恰好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邻居,四人一齐质问秀明:“你们在干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整条巷子的人都被你们吵醒了。”
秀明赶忙赔不是,对慧欣说:“阿姨,家里出了点事,这不正想办法解决呢。”
慧欣上前拍拍他的背心,好言相劝:“都大夜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不然会吵到邻居的。”,又劝宋引弟:“你也消停一下吧,公道自在人心,做人太绝害的是自己。”
邻居们跟着抗议,声明赛家人再制造噪音就去镇委会告他们的状。
秀明向他们陪好道歉,送走客人回来呵斥众人:“天太晚了,不能打扰邻居们,各自回房睡觉,事情留到明天处理。”
慧欣则将佳音叫出门去问话,获悉原委后安慰:“宋引弟过分到这份上就没有再忍她的道理,缓几天会有办法让她知难而退,你别着急,也叫家里人沉住气。”
佳音好奇老太太会使什么绝招,慧欣让她先别打听,最多一星期就能见分晓。
大闹之后,赛家的丑事不胫而走,镇上开始流传闲言碎语,家人出门也遭遇异样的眼光,各种迹象显示,他们又一次成为长乐镇新闻史上的头条,继续明刀明枪斗下去,准会吸引更多瞧稀奇看热闹的人群,而宋引弟又铁了心死赖不走,秀明等人只好闭门塞窦,打防守牌,先忍着这根肉中刺,盼望赛亮那边的调查尽快有眉目。
赛亮办事高效,四天后带回消息,准确,但不符合众人期待,还有令事态复杂化的可能。
十七年前宋引弟在离开赛家后与徐德润一道返回铁岭,并举行婚礼,蹊跷的是她没用自己的身份和徐领取结婚证,而是以一个叫范秀英的女人的名义与之过活。更离奇的是这个范秀英不是她伪造出来的假身份,竟确有其人。
原来徐德润和宋引弟是老乡,早在宋引弟初次南下时二人已确立了男女关系,在此之前徐德润曾结过一次婚,对象正是范秀英。
据当地乡亲反应,范秀英患有先天性精神病,二十五岁时由父母做主招郎上门,和年方二十,出身赤贫的徐德润成亲。
婚后不久范家父母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双双身亡,半年后范秀英在乡间游荡时被野狗咬死。事后范家的亲戚霸占范家遗产,赶跑徐德润,却忘记向相关部门申报范秀英的死亡情况,所以她的户籍、身份证、与徐德润的婚姻一直未失效。
此后宋引弟便乌鸦占了麻雀巢,接管了范秀英全部证件,亲戚朋友知道她叫宋引弟,法律身份却是范秀英,要起诉她重婚比预计的困难得多。
赛亮安慰家人:“要证明她冒用范秀英的身份并不难,但会增加调查的繁琐度,取证时间也会延长。”
贵和问:“要是宋引弟在调查结果出来前先起诉我们怎么办?她申请法律援助很容易,又不用出钱出力,只要递一纸诉状,太方便了。”
美帆疑虑:“你们说,她是不是早算计好了要来夺财产才特意留这一手?想想都可怕,什么样的女人心机会这样深。”
赛亮不认同此推测:“你太高估宋引弟了,她如果能深谋远虑到这份上,现在也不会这么潦倒。何况她即使有那份野心也没耐心蛰伏十七年,多半还是误打误撞的结果。对付这种角色,你们的担心大部分是多余的,各自安心学习工作,这件事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他岳镇渊渟,通身的大将气派,贵和堆笑恭维:“到底是二哥,永远沉着冷静,有你坐镇南天门,相信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进犯。我上楼给胜利捎个信,这小子这两天烦得不行,每晚捶墙壁撒气,害我也睡不着觉。”
佳音说:“胜利和珍珠去镇上的医院换药了,过会儿才回来。”
说话间,门铃响了,贵和已站起身,顺便去开门,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姑妈!您怎么来了!”
惜泰拉着行李箱支身造访,面色难看心情恶劣,进门后冲谁都没笑脸,秀明本想寒暄几句,她先行打断:“秀明,你这孩子太托大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也不通知我。”
听口气,对家中变故知之甚详。众人狐疑,猜测是谁走漏风声,竟是慧欣打电话通报的。
惜泰继续批评秀明:“你别怨慧欣多嘴,上一辈的恩怨哪儿是你们小辈能解决的,那姓宋的女人早年跟我们家结下梁子,姑妈一直想找她算账呢,都只为你爸爸过世,这怨恨才淡了些。没想到她又找上门来寻绊子,这不是耗子啃神龛,欺神无主么?姑妈再放过她,也不配活到这岁数。”
她大口喝掉半杯茶,放下杯子吩咐贵和:“宋引弟这会儿在家不?叫她出来见我。”
人确实在,可贵和不敢去,数次领教那老娘们的剽悍,他生怕姑妈触霉头。
秀明也劝:“姑妈,您年纪大了,犯不着跟泼妇一般见识,这事交给我们处理,您只当回来旅游,我让千金和弟妹好好陪您逛一逛。”
景怡帮衬:“是呀,姑妈,您久居国外,上次回国也是浮光掠影,如今申州变化可大了,不比巴黎纽约差,您真该四处走走瞧瞧。家里最近够乱的,怕您呆着闹心,要不我送您去市区,找家五星级酒店,先在那儿安顿几天怎么样?”
惜泰果断拒绝:“景怡,谢谢你的好意,姑妈这次回来不为观光,就为处理家里这堆破事。你们也别怕我受不了,那宋引弟再狂,她能长出三头六臂呀?姑妈这辈子什么样的浑人没见过,不信老猎手会降不住山猪。贵和,快去叫人,有姑妈在,小小的鳝鱼它兴不起风浪。”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穆桂英五十挂帅,佘太君百岁出征,都是有名的典故。贵和见姑妈威风凛凛,也大受鼓舞,领了斥候的令箭,去唤宋引弟出战。
宋引弟没见过惜泰,摸清底细前不敢太放肆,假惺惺道声好,坐下等发牌。
惜泰盯着她上下一睃:“你就是宋引弟啊,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看来,我们家阿喜当年真是老眼昏花了,比照他前三房媳妇,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娶你做老婆。”
老太太虽说七老八十,毕竟学历阅历都摆在那儿,气度气质不同俗流,更兼精神矍铄,穿戴打扮精致讲究,综合起来十足是大家风范。
宋引弟从外表上挑不出毛病,只好另寻糟点,怪腔怪调说:“您弟弟娶俺时已经是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岂止眼睛不好使,别的地方也不中用了。”
惜泰冷笑:“你说这话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我弟弟人老不中用,那胜利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当然是俺和老赛生出来的。”
“真是这样?你敢对天发誓?”
“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引弟感受到惜泰释放出不同寻常的压迫感,背心有些发毛,小心观察颜色,老人的眼神似鹰隼般锐利,那是老于江湖的人特有的敏锐洞察力,能剖开世上最严密的伪装。她早前听多喜提到过这位姐姐,胆敢孤身闯天涯的女人比男人更难缠,甫一交手就看得出,比她弟弟精明多了。
惜泰轻松打乱对手阵脚,傲视道:“我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听说你自恃为我们赛家生了儿子,专程跑回来邀功领赏,身为女人,我本来很理解这种做法。女人生孩子是大事,孕期辛苦,生产时更痛得死去活来,男方家理应给予相当份量的补偿。如果胜利真是赛家的种,我替阿喜帮补你二三十万也没问题,可惜啊……这可惜后面是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她向着宋引弟说话,可受惊的岂止这女人。
“姑妈,您、您在说什么呀?”
惜泰比手势叫秀明别插话,打开提包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赛亮。
“八年前你爸带胜利去美国旅行,我安排他和孩子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这是鉴定报告。小亮,你英文不错,把结果念给大家听听。”
赛亮成为律师以后替人申请过无数份亲子鉴定,熟知这类报告的解读方法,在单亲亲子鉴定里,根据国际权威鉴定机构的数据表示,如果在鉴定过程中发现有突变出现,即假设父(母)、子(女)鉴定的基因为点里有3个或3个以上不吻合则100%排除亲权关系。
胜利和多喜的亲权率仅为99.5%,是父子的可能性为0。
他是家里心理素质最过硬的人,突然惊诧变色,足见事态严峻。秀明猴急地抢过报告,无奈上学时英语课不是在睡就是在混,与那24个字母相见不相识,只得转手塞给景怡。
“老金,你快瞧瞧,这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景怡是医生,懂得相关知识,看后直冒冷汗,千金推他好几把,才为难之极都说:“鉴定结果显示,胜利不是爸的亲生儿子。”
大半人惊跳起来,佳音煞白脸问他:“景怡,这报告可靠吗?”
景怡仔细翻看:“这家医学鉴定中心获得过美国血库学会AABB认证,应该是比较权威的鉴定机构,通常鉴定得出的亲权率在99.97%以上才支持为亲子关系,爸爸和胜利的亲权率只有99.5%,基本能肯定他们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
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东方社会,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粉碎家庭平静,瓦解家庭成员心理防线的大杀器。秀明见女人们眼眶里闪出泪花,自己也勒不住缰绳,颤声问惜泰:“姑妈,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惜泰看着吓瘫了的宋引弟,从容宣话:“当年我听说这女人的事后总觉得不对劲,进门就怀孕,不到八个月就生产,孩子出生时却跟足月的婴儿一模一样,一个疑点不奇怪,几个疑点加起来问题就大了。所以我一早叫阿喜去验DNA,可他不听劝,一直拖到胜利八九岁。那年他们爷俩来洛杉矶看我,我硬是逼着他去医院做鉴定,结果果然跟我预料的一样,你爸不止戴绿帽,还被这女人哄骗当了便宜老爹,冤冤枉枉替别的男人养儿子。可是阿喜太傻,把胜利当心肝宠了□□年,明知不是亲生的也痴心不悔,还叫我替他保密,说到死都不想让胜利知道真相。我见胜利那孩子乖巧孝顺,又跟阿喜投缘,心里边虽然有疙瘩,也把他当成亲侄子待看,如果不是他妈妈不争气,非要挑事,我还真打算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这下好,全揭穿了。”
又对宋引弟说:“姓宋的,你摸摸自己的心坎,世上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吗?怀着野种来骗婚,生完孩子撒手开溜,玩了十七年人间蒸发。阿喜刚过世没多久你又回来讹诈,也不想想,种麻得麻,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的福气都是积善积来的,你这样作恶,怎么会有好下场?昨天我上飞机前慧欣还打电话跟我说你那姘头病得快死了。我想那人八成就是胜利的亲爹,听说胜利前些天跟他大吵了一架,还被你们的小儿子刺伤了。看看,就因为你们两口子当初一念不仁,搞到如今父子成仇,兄弟相残,报应来得这么快,再下去只怕就轮到鬼差收命了,到了这地步你还执迷不悟?听老人家一句劝,赶紧收手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
宋引弟汗流接踵,犹如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雪糕,逃不掉融化的宿命。十七年前她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当时只图解决眼前危机,能骗一时是一时。十七年后见骗局完好无损,又以为谎言搁久了也会成真,殊不知自作聪明的人最愚蠢,自私自利的人最糊涂,因为他们往往会忽视他人的宽容、安忍、慈悲、爱心,而这些才是促成侥幸局面的决定因素。
此时赛家人已无力追究她的自私愚昧,小弟的身世遭披露,赛家这座房屋的基座随即塌掉一角,剧烈的倾斜摇晃令家人们张慌失措,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震荡后的废墟。
现场冻结十多秒之久,珍珠怯生生走进客厅,唤了声:“爸爸。”
她小脸发青,双目含泪,大概已偷听到大人们谈话。
“哦,你回来啦。”
秀明恍惚回应,紧接着悚然大惊,珍珠陪胜利去医院,两个人同去同返,她既然知晓家中情况,那么胜利也……
佳音抓住女儿胳膊促急发问:“你小叔呢?”
珍珠说不出话,泪汪汪指向大门。
秀明飞奔开门,胜利站在门框后,形同钉在墙上的木偶,眼神空泛呆滞,没有表情、没有神采、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