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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村 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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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锁车上楼,你磨蹭啥呢,几点了都。”董四凤催促着李德龙,嗓音尖细,语气严厉,像一位母亲在呵斥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一撮染得枯黄的卷发在风里飘扬。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是最后一遍,这活儿你愿意干,你就干,不愿意干,我找别人过来,一样合作。人哪,得知道自己的位置,社会多残酷啊。我说你呢!你听见没啊!别跟我装聋!”董四凤一边以语言教训着,一边用拳头重重地杵在李德龙的胸口,指关节直戳心脏。李德龙连退两步,抚摸着胸口,满脸不解的表情,眼神无辜,仍一句话不说。

“唉,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老李。起早贪黑的,咱俩图啥呢,搞砸了都没饭吃。”走上三楼,董四凤的态度忽然有所好转,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步伐放慢,走在后面的李德龙差点撞在她那肥大宽厚的屁股上。“做咱们这活计,啥最关键,你得专业呀,得赢得人家的信任。怎么体现你的专业,首先必须得遵守时间,不能迟到。说几点就位,必须几点就位。咱俩现在是事业上升期,马虎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看看,现在马上十点了,咱们还得准备准备,着急忙慌的。十点一十八,黄鼠狼子搞批发。咱这仙家就得这个点儿出来,你说如果晚了,时间不赶趟,老仙家上不了身,钱赚不到不说,场子和名声也毁了,我看你到时上哪儿哭去。咋地你还想二次下岗啊?”

李德龙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别叨叨了行不,这些道理我还能不知道咋的?我傻啊我?祖宗,我求求你了,能不能闭会儿嘴,给我一点空间,好不好,让我自己安静地郁闷几分钟。刚买的摩托车就被划一道子,倒不倒霉。那道白印儿,跟他妈一道保险杠似的,还带反光的。划得我的心这个疼。那群小崽子,跟他们还讲不了理,气死我了。一分钱也没赔上。妈的。”

“还想讲理呢,你啊,整天钻没用的牛角尖,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去解决就完了,解决不了的,你就得认。今天没让那帮学生揍一顿,都是我给你带来的福气儿。你得知道感恩啊,老李。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哪怕是刚刚过去的事情,也算是过去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这道理我还得跟你一遍一遍地讲啊?”董四凤撇着嘴自顾自地说,眼睛没在李德龙身上停留过一秒钟。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李德龙在后面轻声哼唱道,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董四凤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德龙不再唱歌,苦脸上漾起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

不足十平米的客厅里,香气缭绕,李德龙在中央正襟危坐,半闭着眼,净手过后,他戴上方帽,手里挂着链铃,敲着单鼓,嘭嘭咚咚嘭,咚咚嘭嘭咚,咳嗽几下,之后有板有眼地吟唱: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鸦上大树,家雀燕虎子奔房檐;

大路断了星河亮,小路断了走道儿难;

十家倒有九户锁,还剩一家门没关;

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哎嗨哎呀哎……

……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

茄子开花头朝下,苞米开花一嘟噜毛;

小姑娘开花嗷嗷叫,小伙子开花秃噜三秒;

老娘们开花腿抬得高,老爷们开花得靠伟哥闹;

拉拉扯扯老半天,我看老仙儿,好像要来到?

……

老仙家呀,已是十点一十八;

你要来了我知道,不要吵来不要闹;

楼上的娃都睡着了吧,隔壁的两口儿又胡一把;

老仙家呀,你听我一句劝;

过去的恩恩和怨怨,前尘往事如云烟;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拉倒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它难辨真和假;

现在社会荒草丛生,上哪找鲜花;

好在你曾拥有他们的,春秋和冬夏;

……

老仙家呀,电门你别摸,水闸你别碰;

咱家屋里小,磕着碰着可不得了;

你上她身子来歇一歇,我去二番起个鼓,

图啥呢我到底?二番起鼓我请几个神佛:

通天教主上边坐,金花教主陪伴着,

一请狐来二请黄,三请蛇蟒四请狸狼,

五请判官六请阎王,咱们来到客厅有事商量

哎嗨哎呀哎……

“咋这么多,还都请来咱家来了,装得下吗?”老孙小声嘀咕着。“闭嘴吧你,听人家唱,唱得多好。他俩是龙凤传奇,工人村这片儿办白事的后起之秀,你对人家有点儿尊重。”老孙的二姐说道。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董四凤和李德龙二人。董四凤披头散发,穿着一件粉色的褂子,神情木然,始终在以同一频率前后摇晃,忽然间,她连打了两个激灵,然后左脚开始快速上下抖动,几十秒后,仿佛听到遥远的一声呼唤,倏地一停,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目光直视沙发底下,双眼放亮,仿佛在寻找遗失之物,同时浑身开始不断抽动,双手向着空中不规则地舞动、扭摆,口中念念有词,活像一只被翻了个的虾爬子。

“哎我去,是不是我妈来了。”老孙一声惊呼。他想起母亲去世前,躺在医院的床上挂吊瓶,脸上扣着氧气罩,眼皮半搭,呼吸依然急促,有好几次,母亲忽然双手舞向上空,连指带比划,力道很大,像是一直在反抗,老孙好容易才控制住,他轻轻地抓住母亲的胳膊,然后缓缓地用力,将母亲的胳膊掖到棉被里,低头轻拍着,温柔地说道:“妈,好好休息吧,别冻着了。”老孙的母亲怒目圆睁,趁老孙不备时,另一只手迅速摘下氧气罩,说:“小王八操的!我滴流瓶都打空了!叫护士,按铃,快!”

那一瞬间,老孙盯着在地板上翻腾着的董四凤,彻底恍惚了。李德龙也愣了神,呆坐一旁,脑子里还想着自己被刮坏的摩托车,直到抽搐的董四凤在地上蹭过去,猛踢了他一脚,他才缓过神来,对着老孙和他二姐大喊一句:“你俩等啥呢!还不把你妈扶起来!”

老孙和二姐不敢怠慢,连忙搀起咿咿呀呀的董四凤,将她扶到沙发上,董四凤瘫坐其上,身体依旧微微颤抖,像是在不断地打着冷战,口水横流,目光迷茫呆滞。

“快,愣着干啥,给上颗好烟,让它稳当稳当。”李德龙在一旁发号施令。

“给谁上烟啊?我妈以前也不会抽啊。”老孙纳闷道。二姐掐着老孙大腿,大声骂道:“你咋这么多问题呢?就你聪明呗。赶紧给点上,听人家的。”

李德龙在一旁说:“刚学的呗,在那边老太太没意思,偶尔抽一颗解解闷儿。刚过去的人儿都有这习惯,不算啥毛病。”

老孙不敢怠慢,兜里掏出烟,连忙递到董四凤嘴里,并打火点燃。董四凤猛嘬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烟和香融合在一起,整间屋子里充满了火的味道,温度仿佛也在升高。董四凤低头咽了口唾沫,停滞五秒钟,看了看手里夹着的烟,然后慢吞吞地说了句:“红塔山啊。”

老孙说:“对。行不,我平时就抽这个啊。要不我下楼给你买盒大会堂啊?”

李德龙把话赶紧截过来,说:“别扯没用的了。时间有限,十一点钟之前必须给人家送走。抓紧时间,你俩有啥想跟老太太说的。”

二姐怯生生地捅着老孙的肋骨,说:“你问啊。”老孙一皱眉头,说:“不对啊二姐,今天是你组的局儿,仙儿都是你找来的。按理说得是你坐庄,你先问吧。”

“赶紧的啊,别浪费时间。”李德龙不耐烦地催促道,单鼓扔到一边,他也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抽起来。

二姐想了想,试探着问了一句:“妈,你走的时候难受不?”

董四凤长叹口气,压低声音,哑着嗓子说:“唉,还行吧。”

二姐接着问:“你在那边咋样?”

董四凤往地上弹几下烟灰,说:“还行。”

老孙看着二姐说:“我的天啊,真是妈啊。这不是就是咱妈的性格么,啥都还行,还行,还行的。”

“滚一边子去,”二姐骂完老孙,继续问,“妈你走后,有啥不放心的没?”

董四凤想了想,说:“有。我就不放心你们俩啊。”

老孙说:“这嗑唠的。活着时候你也没咋管过我俩啊。就想着找后老伴儿了。”二姐瞪着老孙说:“你消停一会儿,能死不?能不?”

老孙点点头,说:“行行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吱声了。你问吧。好好沟通。”

二姐接着问道:“妈,你不放心我俩啥呢。”

董四凤抽完最后一口烟,扔地上用脚掐灭,思索片刻,然后吐出两个字:“家庭。”李德龙在一旁感慨道:“老太太还是惦记你们哪。这当妈的。”

二姐低着头说:“唉,惦记有啥用,我还有啥家庭。我这岁数了,老公跑了,还带个孩子,谁能跟我啊。孩子也不省心,成天上网吧。我这天天给人打工,累得跟王八犊子似的,也不知道是在给谁累,唉!”说完后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望着李德龙,又看了看弟弟老孙,盯着看了半天。老孙被看得发毛,说:“瞅我干啥。你不让我别吱声么。我一句话都不说。”二姐说:“你现在给我置个屁气,你倒是也问问啊。”

老孙想了想,对着董四凤问道:“妈,你还有没有什么存折啥的,是我和我姐不知道的。宝藏啥的也行,我的一大爱好就是探宝,这你应该知道。”

董四凤愣了神,半晌没有回话。

二姐接着问:“对啊,妈,你以前那对儿金镯子呢,我记得你有一对儿,你走之后我这一顿翻腾啊,家里找个底朝天,也没发现。”

老孙心里一惊,原来二姐还不知道内情,那俩镯子早就被老孙忽悠到自己手里了。前几年,老孙从自己古董店旁边的“菁菁足疗”雇了一个小妹,假装是自己的对象,带回家里吃过几次饭,甜言蜜语一番,以要定亲为由,将镯子顺势拿走。但此时他装作毫不知情,帮衬着问:“对啊,放哪了啊,妈。你……慢慢想,妈,别有压力。”

董四凤又开始浑身颤抖,嗓子仿佛被绳子勒紧,声音从其中仅有的缝隙里钻出来,危险、扭曲而嘶哑,如野猫的叫声一般,她念了一首诗,因为生疏,中间卡顿数次:

“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老孙和二姐面面相觑,连忙问道这是啥意思。李德龙说:“这就是镯子放的地方。你们自己悟吧,不能说透。”

二姐问老孙:“你悟到啥没?”老孙皱着眉头,严肃地说:“感觉,可能,我感觉啊,是不太好。我听着,怎么让咱俩携手上西天呢。”

二姐听后,身子颓着贴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不问了,不问了。妈,你走吧,没啥事别回来了。”然后转过身来,晃着身子,对李德龙说:“送走吧,送走吧。也到时候了。”

老孙起身,从后面靠住虚弱的二姐,生怕她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刚没了一个,要是再病了一个,那可麻烦大了。

李德龙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拿起单鼓,准备唱一套送神的词。老孙一把拦住,说,你等等,我再替二姐问最后一个问题。李德龙对董四凤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是否可以,董四凤闭着眼点头,说:“你问吧,最后一个。”

老孙跟李德龙说道:“我这二姐,人好,孝顺,也能吃苦,就是命不好,生活过得挺难。”二姐半倒在老孙怀里,自己静静地抹着眼泪。“老早年里,厂子里的第一批,二姐就下岗了,后来给人刷过碗、包过饺子、干过保洁,不管冬夏,累出来一身毛病。后来老公也下岗了,也就是我那个前姐夫,他可不是个物儿,揣着买断的几万块钱,说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其实没走,跑旁边的村儿里赌去了。”老孙顿了顿,继续说道:“赌,咱不怕。但你得赢啊,他可倒好,输个干净。输就输了吧,输完你就回家呗。他家也不回,跟打麻将认识的一个女的,俩人走了,这回真去南方打工了。人没了,找不到了。上派出所问了,人家说了,男人么,生而自由,不给挂失。”

老孙给董四凤和李德龙又点上一根烟,继续说道:“最要命的吧,是我二姐的儿子。那大胖小子吧,小时候学习不错,三好学生,荣誉证书好几本,还参加过智力竞赛呢。长大后完了,成天跟住网吧似的,天天打游戏,着了魔了。经常不回家,回家就是来要钱。你说不给吧,怕他出去干坏事,偷抢拐骗,那不犯大错误了么;一直给下去吧,好像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啊,我问问两位。啊,不对,我问问孩子他姥,你给瞧瞧,像咱孩子这种情况,有没有啥说法,怎么处理能化解一下?”

董四凤说:“这个事儿啊,明白了。”李德龙想了一下,叹气对二姐说:“你家孩子是不是小时候特别听话,现在一点儿也不听你的了。”

“对,对对。”

“是不是小时候长得挺好看,这两年越来越磕碜了,不如以前顺眼。”

“对,对对。”

“小时候学习好,不用你操心,让干啥干啥。现在成天跟你对着干。”

“对,对对。”

“性情变化挺大的。跟以前像俩人儿。不孝顺了,也不尊重你了。”

“可不咋地。”

董四凤跟李德龙对望一眼,然后说:“我是孩子他姥,我整明白了。”

老孙问:“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董四凤让几个人把脑袋聚过来,低声说道:“上身了。刚才我在恍惚之间,看见那个玩意了。你家里有影儿。”

二姐问:“上谁身了?啥意思。”

李德龙鄙夷地说:“这咋还听不明白呢,你儿子身上不干净,有脏东西一直跟着他。”

二姐说:“净胡扯,他衣服也不埋汰啊,我总给洗。”

老孙说:“二姐你能有点文化不,人家说是上身了,附体,中邪,懂没?孩子他姥,你快给看看,那东西到底是啥。”

董四凤深吸一口气,咳嗽几声,烟抽多了,嗓子眼里卡着痰,她捏着脖子,奋力挤出两个变声的音调:“精灵。”

老孙和二姐都没听懂,一起抬高嗓门,不解地问了一句:“啥?”

董四凤清清嗓子,刚想说话,李德龙立马接过去说:“你们啥耳朵啊,这都没听明白啊。精灵,蓝精灵,懂不懂。蓝精灵上身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得给你妈送走了。想驱走精灵,得另做法事,选个黄道吉日,弄个车来,得带好几把大宝剑,在室外追击,才能赶尽杀绝,今天是不行了。你们想想吧,超度加驱鬼,套餐给你们打个折扣啥的。”说罢,李德龙又敲起单鼓,念起送神的词儿来。董四凤再次跟着节奏,前后轻微摇摆,像是要将自己身体里的魂魄甩出去。

二姐低声跟老孙嘀咕着:“蓝精灵谁啊?”

老孙说:“外国的。孤陋寡闻呢,蓝精灵都不知道。歌儿没听过吗,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调皮又任性。”

二姐说:“任性啊,那怪不得。小崽子怎么还把外国老仙家招来了?等他回家,我非得削他一顿。”

老孙说:“蓝精灵也分吧,挺多品种,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过来了啊。看看情况再说。我也纳闷了,那玩意平时在森林里啊,不咋出门,这次怎么过来的呢,走的东西快速干道啊?”

董四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迎着风破口大骂:“李德龙,我他妈看你长得像蓝精灵。”李德龙笑着说:“你的思维现在太活跃,我有点跟不上节奏。你说,他们能找咱们赶小鬼儿不?”董四凤说:“我看你脑子有病,净他妈想美事,今天差一点就栽了。电话赶紧删了,这家的活儿以后再也不能干了。记住了给我!”

李德龙点了点头,之后他想到,身后的董四凤可能体会不到他点头的动作,便又“嗯”了一声,重重的鼻音,算是回应。董四凤的双手环抱着他的腰部,他对现在的姿势非常满意。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路灯全亮,车和行人都很少,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干脆而清晰,李德龙骑得很慢,不怎么拧油门,只在路上平稳滑行。他想象着,想着自己是在开一艘船,海风,灯塔,浪花,礁石,在黑暗的前方,正等待着他逐个穿越,唯有彼岸才是搁浅之地。船身有一些疤痕,那是搏斗、撞击或者侵蚀的痕迹,时间的痕迹,当然,他的身上也有一些,每个人的身上终究会有一些这样独特的痕迹。无论是在阳间,在阴间,在工厂里,在黑夜里,在海水里,他们正是凭着这些痕迹找到彼此,并重新依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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