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二一直确信肯定是由自己先提出分手的。不过,提出分手毕竟是件痛苦的事。耕二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窗户开着,外面飘进来住宅区白天特有的气味,更让耕二觉得烦躁。
喜美子一开始说话就带着哭腔,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喜美子在第二个电话里说道。这时她已经不再哭了,变成了原来的喜美子,说的话也极富攻击性。耕二只是听着,也不吭声。于是喜美子在电话那边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真卑鄙!说到底还是只知道为自己考虑,你这自私的家伙!”
确实如此,耕二心想,既然从你嘴里说出来分手,那就只好这样了,还省得我麻烦。耕二知道,就算分手实质上也是自己导致的。
“多让人担心呀。”
耕二想起过去仅仅因为自己没接电话就忐忑不安的喜美子,想起自己说喜欢她时的喜美子,还有说她像个野兽时的喜美子……。在床上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喜美子、自称是贤妻良母的喜美子、一生气就变得歇斯底里的喜美子……。
应该说这样正合自己心意。耕二下了床,把晒在外面的毛巾被收了进来。他向楼下望去,一个骑着儿童自行车的小孩和她提着超市购物袋的妈妈正从楼下走过。
喜美子说自己是个自私的家伙。如果自己对喜美子的人生不能负起责任的话,那还能对谁负起责任呢。
耕二忽然觉得自己的公寓闷得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孤立无助的境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弄脏了的烟灰缸、晒热了的毛巾被……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显得那么让人生厌。
耕二想喝酒,于是就给桥本打了个电话。桥本晚上还有约会,答应只能陪他一下午。耕二想不起白天有什么地方更适于喝酒,只好跟桥本一起去了卡拉OK厅。他在那里喝了两倍于桥本的酒,唱了两倍于桥本的歌。然而,即使喝醉了,耕二的心情也没有变好多少。
从那天开始,耕二的人生开始超出他的行动能力之外。
白天。代官山人虽然很多,但却给人一种悠闲的感觉。透和诗史正坐在一家露天酒吧里,看着诗史吃三明治的样子,透陶醉了。他觉得诗史比这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美丽。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透每天都觉得阳光灿烂,每天都能够感受到真切的幸福,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借用诗史的话说,那是因为两个人“心心相印、时时处处都在一起”的缘故。透感到自己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全新的时间。它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流动,就像孕育力量的源泉。透因之得到了无穷的力量,每天都精力充沛。他要为了自己和诗史的“未来”做好应有的准备。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透根本没打算说服妈妈,因此他需要准备一个人过活的资金。为此,他大幅度地增加了当家庭教师的次数,但光靠当家庭教师的收入显然是不够的。如果告诉诗史,毫无疑问会得到诗史的资助,但透不想这样做。可能最后他要靠爸爸捐助自己一些,但在此之前,他决心靠自己的力量尽可能的多赚些钱。
“法国文学,那你会法语了?”
诗史喝着汽水问,
“不会。”
透老实地答道。阳光有点刺眼,透微微眯起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决心要学会法语,
“我会学会说的。”
不就是学法语么,再简单不过了。只要诗史希望,透肯定会学好法语,而且说得像法国人一样好。
诗史开心地笑着,
“没关系的,我也不会呀。”
诗史今天涂着红色的唇膏。
“今天天气真好。”
诗史抬头看着旁边的大树,开心地说。
一个小时前,透在诗史的店里见到了诗史。她的店跟往常一样安静,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几个“女孩子”在工作着。
“稍等一下,我这就来。”
诗史正站在柜台里和店里的一个女孩儿边看一本活页夹边说着什么。这里的客人大多是中老年女士,随着她们在店里来回走动,店里不时地响起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像不像个图书馆?”
诗史的工作好像已经告一段落,她走到透身边轻声问,
“我总是想,天气好的时候呆在这里,肯定有一种身在图书馆里的感觉。”
透附合道,
“的确是。里面不是太亮,而且还很安静,还有淡淡的香味儿……”
两个人说着从店里走了出去,
“不过外面这么好的天气,再加上清风中摇动的树叶,感觉也不错嘛。”
诗史静静地望着透,过了一会儿说道,
“可是图书馆里有很多书呀。每本书里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能在图书馆里找到的东西,别的地方是找不到的……”
诗史开心地下着结论,脸上还一副得意的表情。透还是第一次看到诗史在谈自己的工作和商店时的样子。
“我很喜欢图书馆的。”
透不知该怎么回答诗史都好,只好随口附和了一句。诗史听了莞尔一笑,边走边掏出太阳镜戴上,
“我知道的。”
三明治量还挺大,诗史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则全被透报销了。
对耕二来说,今年的秋天不知不觉就到了,而且气温也降得极快。
跟喜美子分手已经十天了。十天来,耕二想尽量忘记跟喜美子的历历往事,却怎么也忘不了。
由利对耕二也越来越冷淡,尽管约会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了许多——上星期教由利打了台
球,星期天又陪由利去了她喜欢吃的煎饼店。
虽然如此,耕二还是无法抹去喜美子在自己心中留下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在他抱着由利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喜美子。
令耕二感到不解的是,他觉得自己不是失去了喜美子,而是失去了自我。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这种感觉跟他和厚子分手时的感觉竟然那么相似。尽管当时他曾发誓不许再有同样的感觉了。
要说让耕二有感到害怕的事,那就是丧失警惕——丧失对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的警惕。可以说,这是耕二唯一害怕的事情了。然而,他却偏偏容易对那些女人丧失警惕,就因为她们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人……
“把香槟打开吧。”
妈妈的声音把耕二的思绪拖回了现实,他是回家参加为哥哥夫妻俩言归于好而举办的酒席的。耕二使劲儿摇着香槟酒瓶,喷出的泡沫老高老高。由利最后也没答应耕二,所以今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回家来了。晚餐食物很丰富,饭后的甜点听说还是早纪亲手做的。
妈妈虽然兴高采烈地忙东忙西,但在座的人谁都明白,就哥哥夫妻俩吵架一事,妈妈不满的对象显然是早纪。虽然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但耕二还是认为这事儿应该怪哥哥。
吃完饭以后,大家从餐厅转移到客厅,又喝起了咖啡。爸爸拿给耕二七本书,说是要他在就业考试之前一定看完。那些书主要都是海外贸易方面的书。
“要学习?”
奶奶慢吞吞地问,
“把窗户打开吧。”
窗户被打开了,于是,刚才满屋都是的火锅味开始向窗外散去,院子里的树篱笆留着一丛丛深色的影子。
耕二想起了喜美子。她在家里是不是也过着这样日子,跟自己有了关系以后是不是还是一如既往……。
因为今天是早纪的生日,所以父母给她送了一件桔色的毛衣。早纪在身上比着,妈妈也在一旁夸合身,还问哥哥觉着怎么样。耕二出神地望着碗柜,碗柜的玻璃门半开着,妈妈的腿和早纪比衣服的情景都映在里面。不知为什么,耕二觉得早纪和哥哥都显得那么愚蠢……。
十月。
由利变样了。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但她过去那种冷淡的态度有所缓和,而且变得还主动了些,经常时不时的到台球厅里看看耕二。耕二对此倒是无所谓,就是稍微觉得有些麻烦。
最后,耕二也没有再跟吉田联系。他觉得好像还没到那个地步,而且跟她一直保持一定距离的话说不定效果更好。再说,吉田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她也应该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由利在对面支着下巴,从刚才起一直在旁边说个不停。什么好长时间没去迪士尼乐园了,上一次要是跟耕二一起回家参加晚宴就好了之类的,她还没忘记夸耕二几句,说什么这儿的制服很适合他……
明天有喜美子的舞蹈演出。虽然没打算去见喜美子,但耕二倒是想从远处看一看,他想看看喜美子。
酒吧里一放菲比·斯诺的“Don'tletmedown”,诗史就会跟着小声哼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透从一家CD店里买回了一张。现在,他正边听边喝着速溶咖啡。
平时没有感觉,一旦决定搬出去另住,透才发现这个和妈妈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公寓是那么让人依恋。虽然没人做饭,但厨具却一应俱全的厨房;因为人不多所以总是干净整洁的客厅;自己和妈妈已经坐惯了的皮制沙发;阳台上不易察觉的细小的裂纹;堆放在棚架上的浴巾……所有这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感觉。
有意思的是,自己现在还没有搬出去就已经开始留恋这些了。
Don'tletmedown,Don'tletmedown
菲比·斯诺在一旁唱着,
Don'tyouknowit'sgoinglast,it'salovethat'lllastforever.
由利前几天给自己打了个电话,透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耕二。因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透觉得要是什么事儿都一一告诉耕二的话,自己就有点像爱打小报告的孩子了。再加上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管这些嫌事,所以犹豫再三之后,透还是没告诉耕二。
当时由利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什么事似的,一开始就感谢他陪自己到耕二上学的高中附近散步——透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还记得吉田这个人吧?”
然后忽然问道,
“班聚会的时候你是不是见到了?”
透说见到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由利又问,
“她人怎么样啊?”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透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由利好像也觉察到了,不好意思地说,
“真是对不起,净问你一些难为人的问题。”
然后又叉开话头接着说,
“最近耕二怪怪的。”
“怪怪的?”
透觉得奇怪,由利也不再做说明,只是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不过也是,我想你也不会告诉我耕二跟你是怎么说那个女孩儿的……”
“我什么都没听他说过呀。”
透也只有照实回答。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陪由利去转耕二高中时经常走过的路和去过的面包房的情景——单是看到耕二过去生活过的地方,耕二本人还不在场,她就已经显得兴高采烈了……。最好还是不要对耕二的诚意期待过高,透差一点就把这话摞了出去。不过确实如此,他人虽然不坏,却还从没有认真地恋过谁……
“你这么担心?”
透下意识地问道,
“嗯。”
由利毫不迟疑地回答。
透不由得笑了,他觉得由利爽快的性格的确挺招人喜欢的。不过,他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因为,自己并没有因为由利的可爱而动心。
仅仅因为觉得可爱就堕入爱河的人们啊,你们也太过幼稚了点儿。
天晴得像要开运动会一样。
有乐町的十字路口。耕二边等信号灯变绿边想,今天天气晴朗,万里碧空。每到这个季节,总会有几天这样的好天气,让人不由得想起运动会。耕二特别喜欢运动会,倒不是因为他喜欢运动,而是因为开运动会的时候天气总是非常好。天空中总是见不到一丝云,湛蓝湛蓝的。
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耕二把烟头扔掉,用脚踩灭以后,走过了十字路口。
听喜美子说,她已经学了七年的弗拉曼柯舞。她觉得跳这种舞可以使平日里积累起来的一些不良情绪和疲劳得到释放。
耕二没想到业余演员的演出还要收费,便在售票处买了张入场券,走进了演出厅。演出厅虽然不大,但装饰得很别致,他推开贴着垫层的门,看到几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孩儿正跑来跑去。
演出厅里的人不多,座位大部分都是空着的。耕二顺着阶梯式的通道找着自己的座位,忽然发现喜美子正站在对面的通道里和几个女人说着什么。耕二本来以为只要不去后台是不会见到喜美子的,没想到竟然在观众席上见到了。真不知道演员干嘛来到观众席上。
耕二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喜美子,眼睛一眼也不眨。他对喜美子说话时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很是不理解。
耕二忽然有一种把喜美子从这里带出去的冲动。
自己的公寓也好、情人旅馆也好,只要是能让喜美子恢复到原来样子的地方。
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一分钟、两分钟,或者更短一些。喜美子忽然注意到了耕二。
喜美子没有显现出吃惊的样子,一种无比的愤怒瞬间掠过她的脸庞。耕二可以感觉出那种接近于憎恶的愤怒,是完全发自她内心的。
然后,喜美子依旧和那几个女人说笑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甚至都不正面看耕二,完全无视了耕二的存在。
耕二没办法再在那儿呆下去了。他推开贴着垫层的门,那垫层让他感觉好不舒服。耕二来到外面,快步往前走着。天空还是一样的天空,可耕二却没心思再去理会了。他在喜美子那儿实实在在地碰了一鼻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