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使罗月丽的心情反而好起来。下雨嘛,不能去哪儿,她不用想去哪儿,天没那么空旷,心里也没那么无聊。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改变房子,太浪费了,坐哪儿都会想起华万方。她决定搬到别处去,房东老板娘与她熟得很,听说她要搬走,租了三年多,还舍不得,把四楼401便宜租给了她,一房一厅,300块。没有人帮忙搬家,她想起了宝鑫公园外围,三五成群的零工,花50块钱请了5个人,一个小时就搬完了。搬了房,心情还是不能平静。等支票到期,她去银行转了账,换成了一张存折。握着存折,躲在卧室里,自己竟有些发呆,不能说是富裕,至少也算个小康了,虽然存折上有密码,心里还是不大放心。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个数字,怕见风就会飞掉似的。刚出来时,钱少,怕人家看到,笑自己穷,现在钱多,也怕人家看到,怕突然不翼而飞。她把账号记在日记本的末页,却不知该把存折放在何处,塞进箱里,这是最笨的办法,万一小偷把箱子偷走了怎么办,不行,要藏个不容易搬动的地方。她打开衣柜,衣柜除了挂衣服的横杆外,连缝都没有。那就放枕头里,比较安全,也没有人注意,拉开拉链,把它塞到枕头中间,把枕头垫在头下,躺下去感受一下,能感觉到存折的纸质,还是不够安全,万一贼进来,往床上一躺,那就麻烦了。究竟藏哪好呢,她四处看,放床垫底下吧,她掀起床垫,哦这也不行,这么容易就掀了起来,万一贼进来,肯定是要扶床垫看的。没钱的时候,随意就把折存放在箱子里,现在真的放在哪都不放心,除非是埋地三尺。她把床垫放下,一屁股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发现衣柜一角垫着纸板,还有条小缝隙,刚好可以塞进存折。就这儿,不找了,于是小心翼翼把存折塞了进去,找了张纸把它往里戳,直到戳不动了,才放心地哈腰起身,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感觉没什么破绽,才算放心。
又年关到了。四年没回家过年了,罗月丽今年打算回家过年。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打算在元月21日起程。她把心情收拾得干干净净,倒躺在沙发里,玩起了手机。她给杨晓丽拨电话,问她公司的情况。丰泽的业务还不错,做生意的人说不错有两种意思:一是业务特别好,不愿意张扬,怕别人眼红,带来麻烦;二是业务不好,但是还撑得下去,不愿意泄露,以免别人嘲笑。杨晓丽说办公室和仓库不够使用,准备年后搬家,这就说明丰泽赚了大钱。年底,都说到了回家。杨晓丽昨天看报纸,从东莞大郎镇发出的一辆安徽长途卧铺车翻进九江,死了二十几个女员工。罗月丽平时不看报,听她这样说,心里起了鸡皮疙瘩,差点打消回家的念头。
算了,省点电话费,罗月丽挂了机。
手机在手里翻来倒去,回家的事应该告诉罗向阳,尤其应该告诉他,她与华万方分手了,相隔咫尺,大半年没有联系了,相信哥哥是会原谅自己的,毕竟是兄妹呀。她打罗向阳的寻呼,心想试试看。
罗向阳很快就复机过来,罗月丽叫了一声哥,他就闷闷地开腔了。
我跟华万方已经分了,你还生我的气。
分开就好,你不小了哦,谈情说爱,哥不管你,该成家了呀。这几天,家里下雪,前几天九江翻了车,暂时不要回去。罗向阳嘱咐了又嘱咐,然后要开会去了。
还怕嫁不出去吗,我有马东东呀,罗月丽很有自信,找不到马东东,我漂亮呀,我有钱呀,找个好老公的条件都具备呀,她对镜子做鬼脸,在客厅得意地走猫步,自我陶醉了一番。
哥哥的思想开明了,罗月丽喜从心来,彻底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打算下午去看哥嫂。罗向阳年初开的大排档,在爱豪宿舍楼下,就做爱豪人的生意,一直是嫂子看店。在超市买糖果时,碰到了爱豪阿美,阿美是她的后任,顶替她的位置做生产文员,两人交接了一天的工作。一眼就认出来,相互打了个招呼,她一年前就不在爱豪做了。她的身材不咋样,怎么进了星月大酒店,冷瑟瑟的,还穿吊带装,透明披肩,袒胸露背,绷紧的胸脯,乳沟若隐若现,令男人们心旌荡漾。阿美转身瞬间,罗月丽拉住了她的衣角,让她留个电话,到时候打她电话,介绍个工作也好。阿美留了电话,不过特意提醒她,星月只招18到25岁的女孩子,大一岁都不行。
阿美甩甩头,屁股一翘一翘,一辆摩托就把她载向拐角。哦?!出了商场的门,罗月丽将信将疑,心里像是掉了一块肉似的,空空作响,自己26岁就老了?她从康乐路,经东风路,每个厂门店门前的招聘广告都停车溜一眼,除了清洁工,果真都是18至25岁,女人25岁明明是一道槛啦,她不知不觉跨过了。
她这么快就只有做清洁工的份了,不能不让她惊叹女人的青春太短暂。
罗月丽把车停到哥哥的店门边。大排档的生意现在实在一般,前后左右短短一年间,新开张三家上档次的小酒楼,相比之下他的大排档,只能算个小排档。现在哥嫂搬到了大排档住,去看望他们,只能坐在店里,像个食客。两岁的小侄子,调皮捣蛋,必须时时看着他,一不留神,小家伙就会搬倒桌椅,摔碎盘子。罗月丽勉强自己帮忙擦桌子,洗碗,嫂子心疼她,不让她弄。干坐着到吃晚饭的时候,哥嫂与她谈起婚事,罗向阳还问起马东东,那小伙子不错。罗向阳的言外之意,罗月丽明白。她说在虎门见过一面的,没来得及留下马东东的电话,不知人在何处。26岁了,高不成,低不就,是一个危险的年龄,罗向阳没有给她压力的意思,但是她听在心,听得慌,谎称约了朋友,夹着哥哥的操心,一溜烟跑回了宝鑫。
停摩托时,蓝红打来电话,告诉她工厂的电话号码。罗月丽一边上楼,一边敷衍地应答了几声。蓝红说厂里不是管得严,而是管得死,早上要做操,上班前要集合,下班不准出厂,中午出来还要开放行条,一个宿舍要住十几个人。蓝红数落这工厂没有一点好处,最后一句落一声叹息,先做呗,稳定一下再说吧。
打工人的无奈,罗月丽不是不知道,放下手机,闷躺着,打工是不想了,打工多久就有多少无奈,太受气,太窝囊,而且肯定习惯不了,但除了打工又能做什么,开店吗,要进货,要看店,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人嘛,又不放心,做生意吗,苦于无路,不做嘛又无聊,吃了三年闲饭,自己除了做饭,什么都不能干了,只能做家庭主妇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找个合适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这个男人的标准至少比第一个要疼自己,比华万方要年轻要帅,远近没关系,钱的条件完全放宽。
该怎么办,在家里待着想不出点子,闭门也造不出车来。罗月丽就去丰泽找杨晓丽,把她的境况这样对杨晓丽说了。杨晓丽说,不急不急,慢慢来,有些事不能急,跨过一道槛槛就是一片天。丰泽最近增加了不少人手,跟车送货增加了张亦成的哥哥,又招了三个业务员。杨晓丽正筹划着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她的目标是超越大美,她咽不下林春风这口气。一个人生活的罗月丽,三天两头往丰泽跑,与杨晓丽聊天,没啥聊的,坐坐也行。杨晓丽拍拍手说,男人嘛,街上到处都是,随手就可以抓一个。司机小康怎么样,挺老实的,私下地杨晓丽悄悄地问。
老实是老实,比我还小,23岁吧,这哪行,姐弟恋,没有安全感。
那就阿光吧。
阿光是谁呀?
新来的业务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跟你打过招呼的,瘦瘦的,高高的,脸形像柳涛。
像柳涛?呵呵,那你自己留着吧。
小声呀,别挑了,赶快找个男人过年吧,不然这年我看你怎么过。
两个女人自逗自乐。
找个男朋友过年?她反复琢磨,不仅仅是戏谑,还有不少新意味,仿佛是从哪本杂志看到的新潮事。她发动自己的记忆搜索引擎,除了马东东失去音讯,结婚的结婚,离婚的离婚,没有结婚的,要么瞧不上自己,要么自己瞧不上人家,眼看着杨晓丽与张亦成忙完最一单货,收拾行李双双飞回老家,内心就像爬上了无数蚂蚁。
过年的气氛热闹呀,对于罗月丽来说,感觉很压抑,她柳眉紧锁,找不到这个年的热点。
翻开日历,今天元月28日,2月4日过年。无论怎么样,年货还是要买的,她想去新开张的华润超市逛逛。广场那边的夜市店铺全部拆走了,亮出漂亮的广告牌。她骑着摩托到处溜,也许就能看到熟人,小心地留意着。过年了,很多工厂已放假,路上行人多了好多,双双对对,三三两两。超市里的人更多,像车站,不像买东西,收款处排起了长龙。去年,是与华万方一起过的,吃烛光晚餐,情相投,心相许,最是浪漫;前年,在哥哥那里过的,屋里挤满工厂里那些无家可归,无地方过年的老乡,大部分素不相识,闹的闹,叫的叫,热是热闹,尽是瞎闹,毫无情趣。
今年是要一个人独守空房了。
找个男朋友过年,杨晓丽的这句话在她心里缠绕得发麻,麻到发酸,发痛,发痒。
眼看这年就来了,感觉却像叶子黄了落了一般。她约蓝红,蓝红工厂元月31号放假,她是注定没地方去的,推也推不了的。两个人还是不够热闹,那就给黄彩霞打电话试试吧,电话打通了,自动转到门卫室,接电话的人说放假了。门卫客气地让她打手机,原来黄彩霞买手机了,看样子混得不错。罗月丽按号拨过去,居然挂断了。还挂我电话,罗月丽气得直跺脚,骂了句她妈的,电话打过来了,甩了几句河南腔,死鬼,没回家,去哪过年?
死鬼,啥时也买手机了,发达啦,还不请客,四朵金花只差你一个了。
我是想来,男朋友在这边不方便呀,黄彩霞确定不了。
又是男朋友,唉,这死鬼不知道要找多少男朋友。找个人过年,就这么难?深圳的同事,早已分飞四方,电话变来变去,无从查询了;爱豪的同事,要么结了婚,结了婚必定家人团聚,要么就不是一个层次的,没上班的这些时间,结识的人更是廖廖无几,只有马东东了,这马东东在哪里呢,这死马东东,这鬼马东东,这猪头。罗月丽给蓝红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劈面来了一句上班时间不准接私人电话,摁断了。
神经病工厂,她奶奶的,浪费电话费,罗月丽关了手机,这年就这么过了,孤独的感觉山一样压下来。
年来了,年来了,罗月丽没法逃。过年那天,蓝红拎着一个塑料袋子,后面跟着一个叫阿晶的女孩子敲开了她的门。亲戚来了,接着接着,不好意思,没鞭炮放,罗月丽笑她。蓝红腼腆着,不好意思了,这里没亲戚,就走你这个亲戚。蓝红还是像刚刚成熟的梅子,进了工厂又单纯天真起来了,让人感觉她是一潭清水,清得不见底。
罗月丽正在包饺子,茶几上摆了馅和皮,来来来,自己包自己吃。放下塑料袋子,蓝红与阿晶洗手加入了包饺子的行列,女人们嘻笑着,过年的气氛就来了。
工厂那么多男孩子,你们也不带个男朋友来,真不像话。
才进厂多久,那么快就有男朋友,那是什么女人呀。
那阿晶呢,有男朋友了吗?
有男朋友还来这儿过年吗?真是的。
重色轻友,一丘之貉,难怪一到广州就把我忘了。
你看411房的,除了我还有谁天天往你这儿跑,哼,还好意思,今天我不来,谁陪你过年?嘿嘿。
去去,没你我的饺子没人吃了。
手机响了。
接电话,说不定是杨晓丽,蓝红说。
你接,蓝红,我手很脏,罗月丽正往锅里倒水饺。
蓝红接了,喂,月丽呀,我在宝鑫入口,往哪个方向呀。
是黄彩霞,神气的声音,大嗓门。
我不是月丽,死鬼,我是蓝红,蓝红边接边笑,踏着小碎步,跑到窗户旁为黄彩霞提示,一直往前走两百米,那个转盘处,左转两百米,有栋红色的楼,中间有三个字,福安楼,我在楼上看着,快点,快点,我们正在包饺子呢。
哎呀,忘了问她有没有带男朋友来,挂了电话,蓝红嘿嘿自个儿笑。
一支烟工夫,黄彩霞来了。一辆黑色的本田停到楼下,一位穿着时髦的女子从车里钻出来。蓝红一眼就认出了她,喂,阿霞,这里呀,这里,蓝红一边叫一边挥手。黄彩霞扶着车窗,甩手关上车门,铿锵铿锵地上楼来了。
黄彩霞盘了头发,戴金边墨镜,一身高贵,气质非凡,矗立在屋中间,熠熠生光。
哇塞,你好酷,女人们尖叫着拥抱在一起。
摸着黄彩霞的头发,罗月丽说,谁把你的头发盘起,老实说。黄彩霞脖子上挂的是新款的摩托罗拉8088手机,卖价4000多块,比罗月丽的老式手机精巧漂亮,买手机的人本来就不多,手机简直就是身份的象征。蓝红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机,不敢问价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漂亮吧,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呢,4000多块,黄彩霞得意洋洋地用她大喇叭嗓门介绍。你看,款式新颖,小巧玲珑,掉在脖子上,可时髦哩,月丽,拿你的出来比一比,黄彩霞兴致勃勃。比什么比呀,不就一部手机嘛,咱不跟你比,罗月丽把自己的手机紧紧拽在口袋。
我看看,真的呢,很精致,很漂亮,蓝红翻着手机,羡慕的表情。
把你那猪脚拿出来,扔到垃圾堆里去。黄彩霞很得意。
我哪能跟你比,罗月丽摸着她的上衣,纯羊毛呢,怎么不买纯白色的。
笨蛋,纯白的太耀眼,难洗。
这得多少钱啦。
不贵,不到1000块,还合身吧,黄彩霞扭着屁股转了一圈。
罗月丽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配你这魔鬼般的身材那还用说吗,这皮裤多少钱,看把你的屁股凸得简直成了青藏高原,多少男人拜倒在你的脚下。
黄彩霞慢条斯理地举起手,左扭右摆,不贵的,好了吧,是不是还要看内裤呀,也是名牌哦,哈哈。
煮饺子,煮饺子,蓝红不冷不热地蹦出一句,显然有些看不惯。
还早呢,先聊会儿,罗月丽还在点评黄彩霞,送你的那个人呢,怎么不一起来?
那是我老板,他还有事,我们路过这儿,等会儿,他来接我。
什么老板,老公吧。
管他老公老板,这么晚回去半夜了,不如在这里玩通宵。零点,对面草地上要放烟花,21世纪到了。
你那一半呢,那个保安哥哥呢,蓝红说。
说啥呀,我们还没有结呢,黄彩霞还在掩饰。
你写信来说,不是结了吗,结了婚说没结,你骗男人还差不多,罗月丽揶揄了一句。
反正分手了,结不结还不是一回事。
不知道你还要结多少次呀,蓝红嘿嘿笑她。
你这死鬼,大过年的,说这种话,黄彩霞在蓝红的脖子上掐了一把。
女人们相互逗着,乐着,嘻嘻哈哈,七手八脚下饺子。
你们煮水饺?干吗不做蒸饺?这料也不对吧。黄彩霞是北方人,这个很内行。
都已经下锅了,嚷个屁呀。罗月丽擦净茶几说,说说你们去年怎么过年的,搞点气氛嘛。
去年,我在郑勇那死鬼家里过,吃水饺,我心情不好,冻得要死,躺在被窝里看电视,没啦。
分明是搂着郑勇在被窝里不想出来吧,冷呀。
齐笑。
蓝红说那天晚上八点,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喝西北风,与叶南林吵了一架,就是为包饺子的事。
后来是回去了吧?
是回去了。
是他叫你回去的?
他不叫我才不回去。
死要面子,回去了还是没面子,对吧。
谁说的,蓝红垂着头,不说了。
开了,开了,阿晶尖叫着,众人一窝蜂似的奔向厨房。拿碗的碗,拿筷的拿筷,舀的舀,别急别急大家都有份。
热腾腾的饺子,热腾腾的气氛。
阿晶去年在厂里过的年,团年饭八个人一桌,有鸡有鱼有水饺,还不错呢,不过,吃了饭也就看电视,天天晚上加班,有假放天天都是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