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洒满阳台。望过对面的荒草地,罗月丽的心情有些不名的躁动,她收起衣服,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冲凉上,她磨蹭着,整整淋浴了半个小时。从浴室出来,清醒多了,但并没有减轻内心的热量,同时手指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华万方与罗月丽彼此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
罗月丽开始修指甲,修完指甲,又涂指甲油,涂完指甲油,还要反复欣赏。蓝红推她,嫌她罗唆。睡觉前,她让手机保持开机状态,反复看了三次。一直到第二天她醒来,手机没有响过。她多少有些失望,好在蓝红知趣,没有用话语刺激她,不然她的脸,一定会难堪的。妈的,跟我比耐性,等着瞧,在早餐桌上,罗月丽忍不住骂了一句。蓝红劝她说,算了,一了百了。罗月丽哪会甘心。她想好了四种方案:一是去工厂与华万方公开摊牌;二是谎说自己有孩子了;三是他不约她,她约他,叫几个彪形大汉给点颜色给他看看;四是当着他的面假装要割脉自尽。华万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点她很了解。第二天,罗月丽送蓝红去工厂报了到,回来就决心去华万方的工厂。她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盘了头发,套了白色羊毛披风,不能在容貌和派头上输给那个台湾女人。这是迫不得已的,毕竟自己也要丢丑呀。她飘飘荡荡下楼时,手机响了,是华万方的。手机响了两次,她才接,喂,是你呀,我正走在去工厂的路上,想去工厂看看你呢。
我不在工厂,你过来干吗,华万方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紧张。
没关系啦,我有耐心,如果你晚上回来,我会等的。罗月丽把机挂了,华万方我看你怎么赖。她青着脸,继续下楼,她的脚步放慢了,每下一梯,迟疑一下,才下三级,手机又响了。
她按下应答键,喂,你说吧,她一腔无所谓的语调。
这样吧,九点钟,我们在咖啡厅,老地方见面再谈,你不要去工厂,搞僵了大家都没好处,造成后果自己负责。
后面那句话使罗月丽的心咯噔了一下,言外之意如果她去工厂闹,什么都拿不到,闹了是白闹,最好不要闹。不就是为了钱嘛,谁愿意去露脸呢,罗月丽看了一下手表,才八点,去老地方咖啡厅只要八分钟,不能太早去等他,要迟五分钟到,让他等她。最后,还让他心服口服。
罗月丽对自己的如意算计甚是满意,以致她躺在床上得意地翻滚着。与华万方在一起三年了,说没有感情是假的,但是她是一个很理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这次去虎门玩,她意外见到了马东东。马东东胖了,白了,更加成熟有风度。虽然马东东没有留下电话,但是那种美好的感觉揪住了她的心,她是真心喜欢他,她一再叩问内心,从一开始就是喜欢他,生活却跟她开了个大玩笑。自己与华万方不过是肉体与金钱的关系,只有对马东东那才是爱情,无须牵手就日思夜想,无须上床,就近似痴狂。她对自己认定的东西,她会坚定地追求到底。这次下定决心与华万方分手,她要她的爱情,她的追求。
她看着表出发的,经过沙岗大道,东风路,霓虹越来越多,夜色越来越美,三年前与三年后,h镇天壤之别,她不得不感叹。当她推开老地方咖啡厅的大门,感受甜美动听的问候,浪漫氛围,让人迷醉,左边是小喷泉,假山,右边是仿竹林,透过竹林,就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奇怪的是,华万方没有提前到,她失算了,这狡猾的家伙。她恨他最后没有给她留面子。
五分钟后,华万方的车才迟迟出现在咖啡厅门前。华万方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落坐在罗月丽对面,今天,你打扮得很漂亮,比我第一次见你还要漂亮,不过我是第一次让你等呀。
看得出华万方得意洋洋的内心,仿佛打了胜仗,又不形于色。是嘛,你可以再晚点来的,让我一次等个够,她没有用欣赏的眼光来看他,彼此到了这一步,她的语气比较冷,有话就直说吧,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某些人当然不愿意等了。
两位喝点什么呢,服务员站在桌旁已经说了三遍。
不好意思,一杯玫瑰奶茶,一杯咖啡,华万方说。
还怀旧哩,别装得那么多情,好恶心,罗月丽把头侧向玻璃墙外。
华万方佯笑,是吗,脸还痛吗?
我不会感动的,你还想打我右边,是吗。
不,我是想让你还我一巴掌。
罗月丽移正了视线,哼,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真想把这一巴掌还给你。
我很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年轻漂亮,更因为你真的很聪明,我们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我知道你聪明,再聪明的女人比不过男人,我猜你迟五分钟到,所以我迟十分钟到。我从福安楼,一直跟随着你,我看见你进咖啡厅的门。我知道单独在一个空间,你会跟我要死要活,所以把你约到这里,你会心平气和。我知道响第一次电话你不会接,响第二次,你还要装生气,所以我不打第三个电话。你说,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老谋深算嘛,别自作聪明,你知道又怎样,你知道对我来说又多了什么?罗月丽鼻子酸了,嗓门哑了。
三年,不长不短,1000个日日夜夜,他们对视,企图看清彼此的内心,是情,是怨,是说不清的缘。
茶来了。咖啡来了。
你的奶茶。华万方把茶杯推到罗月丽面前,自己呷了口咖啡,双手托起下巴,所以说,你也不要耍聪明,一日夫妻百日恩,知道吗?钱嘛,我会考虑的,好聚好散,我不会亏待你。
这些不用你教,你看着办,她保持她伤心的冷。
华万方做了个手势,这里不大方便吧,上车上说。华万方掐灭了手中半截烟,起身示意让罗月丽走前面。
华万方在车上又点燃一支烟,伸出一个指头。
罗月丽摇摇头,伸出五个手指,再做了个十字,说,看懂了吗?
华万方摇摇头,伸出三个手指,做了个十字。
你以为是买东西呀,讨价还价。
好吧,你打算去哪?是嫁人吗,还是做生意?
这你就甭管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天下如此之大,难道会没有我罗月丽的容身之处。
先给你20万,剩下的留在我这里,我帮你存着。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呀,我自己不会存吗,真是的。
既然这样,好吧,明天上午九点,你在楼下等我,就这样,我走了,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罗月丽推开车门,很有节奏地迈向停车场,发动了摩托车。她等到华万方的车消失在视野,还愣着。她似乎丢失了什么,是感情,是青春,是尊严,仿佛自己在做一笔交易,三年的青春换成了钞票。她望着外面五彩缤纷的夜晚,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为什么现在这么强烈。
她隐隐的痛感从内心深处传来,因为她感觉不到华万方的留恋,这是她最大的失败,最无助的悲伤。她与他之间转眼变成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是爱情,还是婚外恋呢?是情人,还是二奶?她幻想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感情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感觉与欺骗,感情谁能说清是什么东西呢?这种对与错,是与非,很扰乱她的心。回福安楼,她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早,她要精心梳妆打扮,她要使这最后一面,留下给他更美好的回忆。女人这样细心地在镜前徘徊着,眉毛是否入时,粉底是否恰到好处,才放心下楼赴约。
清风拂晓,阳光慵懒,华万方准时在楼下打来电话。她穿灰色的冬裙,白色羊绒服。她确信自己是最佳状态了,才款款下楼。当罗月丽出现在一楼门口,她提起了裙子,故意摆弄她的步子,让人想起风中摇曳的百合花。华万方按下车窗,百合花已经飘到车门前,一股馨香,扑面而来。
一袭幽香飘进车内,华万方很赞叹她的装束,你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三年了,我发现你真的不只是漂亮!
是吗?今天才发现,太遗憾了。
呵,要不要找个地方再坐坐,华万方双手把在方向盘上,双目直视前方,喃喃地说。
不用了,就在这儿,她突然觉得很伤悲,仔细看,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皱纹是否突然那么显眼了。
我说过我不能对不起你,我说到做到,这是支票,拿着吧。
接过支票,她瞄了一眼,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女人突然含情脉脉起来。
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你还没有祝福我。
哦!是的,我祝福你幸福快乐。
等等,你就这样走吗?我想再亲一下,可以吗?
罗月丽仰起右脸,亲吧。
那天我伤的哪边,就亲那边。
哦,那是左边,你怎么变得这么罗唆了,罗月丽仰起左脸。
我目送你走吧。
车门开了又关上。
拜拜!
拜拜!
她情不自禁地挥动着手,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她的手臂多像一个问号,把昨天的一切浓缩在那里,一切其实都是问号的,深刻而简单,难忘而易碎。车已经远到看不见了,她的手臂徐徐降下,她仿佛丢失了什么。
她捏着手里的支票,出现一滴水迹,抬头望天空,晴朗无云,应该不是雨滴,眼角痒痒的,揉搓了一下,手指居然是湿的,她掉眼泪了,无声的,支票上的水迹是泪。站在楼顶,望四周,心里充满惆怅,像戴望舒笔下的丁香姑娘,走进了悠长悠长的雨巷。对面爱豪厂411房阳台上的衣服飘呀飘的,右边是沙岗工业区,工业大道上不知留下多少足迹,左边是宝鑫工业区,陶瓷厂的白色厂房,最容易引发爱情的伤感,现在自己何去何从,突然无依无靠,无声无息。
中间那片多情的草地,在这片土地上打工的男男女女几乎都去过,在草地上打过牌,睡过觉,拍过拖,还有人做过爱,草地上有多少痴男怨女播种缠缠绵绵的爱情故事。不过前段时间,草地上出了一桩情杀案,据说一个四川女孩,同时谈了两个男朋友,今天跟这个,明天约那个,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所谈的两个男人是同一个地方的老乡,弄得两个男人狠了心,合计把她骗到了这块草地的中央把她活活捂死,还被扒光衣服,裸体示众,目不忍睹。警察封锁了草地数日,把周围没有暂住证的流浪汉全部抓了进去。杀人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这回苦了那些没有暂住证的流浪人。现在这草地变成了恐怖的沼泽地,微风习习吹动蒿草,看上去犹如柔情起伏,即使风平浪静,熟知的人视它暗藏凶机。没有人的草地,也没有了生机,现在它是一块荒地,充满荒凉的意味。
一段时间的失落与郁闷,罗月丽闲在房里。蓝红请了一天假过来了。
她们的目光阳光般洒向陶瓷厂的屋顶,蓝红提起了马东东。
嘿,听说还给你写过情书呢,唉,多情总被无情恼,他真是花心大萝卜,刚与黄彩霞分手那阵子就给你写情书。
马东东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你别把我跟他扯在一起,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蓝红企图掩盖什么。
我又没说跟你有关系,罗月丽伸出手小指,咱们拉钩,不打听是小狗。
拉什么钩呀,打不打听得到还是问题,你这么想他?嘿嘿。
他在虎门,我知道的,罗月丽很忧伤的表情。
知道还问我,你这人真是的,耍我呀。
我只是见过,他不肯留电话,我相信有缘大家还是会见面的,有心大家一定会有缘的。
那就等着吧。对了,黄彩霞呢,她现在怎样了?蓝红说。
问她干吗,她在s镇,一家制衣做人事主管呢,十足的重色轻友,有了男人,天天鬼混去了,从不跟我们打电话,上次还是我打电话给她,她敷衍我。看样子,过得挺潇洒,好像与郑勇离婚了。
罗月丽想起了什么,让蓝红在楼上等着,自己回房间,翻出相册,她要学蓝红,今个中午就上楼顶烧照片。蓝红趴在她的左肩上,看她一页一页地翻。这几张是千禧年那晚照的,镇镇府在这片草地上放烟花,可漂亮哩,烟花像天女散花,五彩缤纷,耀亮了这片天空。她与华万方一起去看了,路上的人水泄不通。罗月丽回忆那晚的情景,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你们去哪啦,我打了你一次电话,没人接听。蓝红与叶南林逛商场去,老太婆与老头子一般都在老人活动中心那儿,反正吃了一顿闷饭,也看了天空飞溅的烟花,然后就看电视了。
你看你分手了,还幸福着,笑得多灿烂,我呢,回忆那段感情就头痛,恐惧。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才不哭,笑看风起云灭,呵呵,等会我要笑着把照片烧掉它。
留着作个留念吧,人家华万方与叶南林不同,人家是大老板,也许那一天,这照片还有用呢。
你把他当明星呀你,来来来,你站在这里向四周望望,多少个大工厂,这里只是一个村,一个村,知道吗,多少像华万方一样的大老板,你以为他们很了不起,臭美吧。照片留给以后的男朋友看吗?烧,统统地烧,痛痛快快地烧。
烧就烧,好像是东风,我们去东墙烧,蓝红拿火机蹲到东墙。
这冬天那有东风,那边是西北风,你知道个屁呀,你。
你行,你能分清东南西北,你行,反正我只知道风打哪边来。
她们在西墙下,背风点燃了第一张,那张照片上,她攀着华万方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小鸟依人的幸福微笑。唉,这张照片我还真舍不得,我们配合多默契,可惜了我的表情,浪费了我的造型。蓝红骂她臭美,眼睛勾勾的,像个十足的狐狸精。第二张照片,华万方抱着她正往床上放,她勾着华万方的脖子撒娇,这张该烧掉。每张照片,罗月丽都要作一下解说,然后才扔进火堆。蓝红手里捏着一只筷子,用来挑照片助燃的,她呆看着,故意不挑堆压的照片,烟柱往罗月丽那边倒,熏得她眼泪直流。让你变花脸,让你变花脸,蓝红得意地笑。
罗月丽换了个方向,果然抹成了大花脸。
一半脸儿哭,一半脸儿笑,不知是笑是哭,是哭是笑。两个女人在火堆旁,烤得暖洋洋的,笑着笑着,闹着闹着,之后又抱成一团痛哭起来。哭声变小,火也熄灭了,灰烬被风吹走了。还剩下几张,罗月丽重新点燃火焰,忽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唉,这天公不让烧,那就不烧了吧,收了照片,赶紧下楼。
这说明你与华万方还有缘呢,我那天天气那么好,我与叶南林是彻底没戏了。蓝红说得冷凄凄的,听起来却蛮像个事,说得罗月丽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细想了一会,不能与他缠绵,要一刀两断,要断不断必遭其乱。罗月丽拿得起放得下的,她对着镜子一横脸,把剩下的照片,放在煤气灶上烧掉了。烧了就烧了,不想不听也不看,免得日后伤感。
她们站在阳台看雨,飘忽飘忽的雨,使冬天终于像个冬天了。
你看,你那方小小的爱情坟墓,罗月丽指着草地说,我每每望着它,就有一股无名的悲伤。
我已经忘了,这雨就像我们撒在这里的爱情与青春,蓝红沉默着,突然充满了诗歌的忧伤。
蓝红,有朝一日,我们见到马东东,让他这个大诗人把我们的青春写下来,把我们的悲欢离合写下来,让人们记远见证这不平凡的岁月,罗月丽感慨地说。
嗯,真的呢,马东东他是写诗的,李编对杨晓丽说的。
她们聊到深夜才睡去。第二天还是细雨绵绵,蒙蒙一片,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