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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观念 (2)

王小波Ctrl+D 收藏本站

  一位同性恋者表达了他的痛苦绝望以及渴望死亡和重来一遍的心情:我永远不会为自己是gay而自豪。自豪这种东西是幻想药下的歇斯底里。我只是坚持低等生物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有些黑人说,黑是最美的,我看也是自欺欺人。我在内心总是想,自己如果能从头再来该多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染上了许多坏毛病。尽管不抽烟不喝酒,可我暴食,有些时候吃得几乎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困难,然后我开始害怕自己马上就会死去,等感觉好一点就到卫生间去呕吐。我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好处,可我在内心是渴望死亡的,因为我要新生,要重头再来,可再也不会有头了,不会有了。

  这位同性恋者还说:我最要好的朋友知道我的事后已疏远了我,我不怪他,当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同性恋时,也一样不能接受这种事;就是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者,仍然不能接受。毕竟在正统道德观耳濡目染下长大,很难一下改变观念。只是没有友谊,没有爱情,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该如何走。反正毕业后就赶紧工作,早点挣钱替换妈,也算尽一份孝心。等孝道尽完,我就想出家,静渡一生。

  调查发现,有不少同性恋者表达过想出家当和尚的愿望,而这些人都是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抱有较重负罪感的人。例如一位同性恋者这样讲到他的好友出家当了和尚后他的感想: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无疑我的心情也是灰色的,内心无奈且无助,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出入寺庙。晨钟暮鼓,祥云缭绕,以及声声入耳的诵读经文的声音,与我当时的心情非常吻合,从那念诵经文的声音里,我分明听出了一种无奈,对世事沧桑的一种无奈反抗,而少有看破红尘后的超脱。

  有一段时间我想去当和尚,当然是为了逃避现实。可我可能吗?我会嘲笑宗教特别是有组织的宗教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我就像那出戏等待戈多里的人一样总在等,可不知自己等什么。这种焦虑有时真能让人发疯,越来越令人感到人生的荒谬和无意义。

  一位认真考虑出家的同性恋者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我不希望自己脑袋一热做出自己后悔的事。说实在的,我选择这条路,完全是为了逃避现实,逃避内心的苦闷,通过它寻求另一种生活,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方法罢。因为我觉得,我此生注定痛苦一生,寻求这种生活或许会好一点。再说我也确实能适应这种生活。说我注定痛苦一生,那是因为,多少年来我痛苦的不是没有伴,不是单单生理的痛苦,而是我爱的不能得到,我追求的是心理上的爱抚。我需要一个平常的人生,同别人一样的一份爱,一个温暖的家,可我此生注定得不到它。

  出于这种对同性恋倾向的否定性价值观,同性恋者之间有时甚至会互相规劝,特别是年长的同性恋者有时会规劝年轻的同性恋者,希望他们不要走上这条路。一位中学生说:我和XX是87年冬天认识的,他说这方面的事能收敛就收敛,万一有个闪失不好。一位年近半百的同性恋者说:对年龄小的人应尽量帮助,使他们接近异性,以便一生过得更幸福些。同性恋是受谴责的,不幸的。我觉得我们是无辜的。但我也不希望小孩走上这条路。一位中年人说:对于年龄小的朋友,我们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去规劝他们好好地生活,过正常人的生活。但这种规劝奏效不大,因为我们也曾被别人劝说过,但是我们还是沉下去了。明知劝阻是没有用的,可是我们还是尽力地说道理,劝劝他们,以自己的后悔心情劝说他们过正常人的生活。好像只有这样,心理才能平衡一些。

  有些同性恋者对成年人之间的同性恋关系没有负罪感,但对与年龄太小的少年打交道有负罪感。一位中年同性恋者这样说:我对小孩有犯罪感。北京同性恋者当中流传着X医院一位医生自杀的故事。他喜欢一个男孩子,骗那男孩说是给他治病,结果把那男孩搞了。男孩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家长,家长找到医院领导,在领导要找这医生谈话时,他割腕自杀了。一位女气很重的调查对象说:我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我很珍惜这个,我也有责任感。我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让他往这方面发展,所以我对勾引小男孩的人深恶痛绝。

  一些同性恋者不仅对自己的性倾向感到耻辱,而且看不惯那些满不在乎的人,觉得他们不知羞耻。一位调查对象说:听说XX被抓起来以后,跟人耍嘴皮子,大摇大摆又出来了,没有羞耻的感觉。要是我的话,就很害怕这样。我是先天的,我也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行为,我对自己的控制能力相当满意。我是共产党员,有家庭,有妻子儿女,有社会地位,一旦被人知道了不得了。我还特别反感圈里人的一种倾向,就是爱说谁都是同性恋,什么这个演员也是,那个名人也是的。

  即使是在西方社会中,同性恋倾向在许多人眼中也仍是负面事物,是丑闻。由于社会长期以来视同性恋为异常,导致同性恋者自身也多有认为自己反常变态的;认为自己属于偏离正常态的边缘状态,是不正常、不自然的。在自我价值评判方面,我们的问卷数据显示,寻求过治疗的人与不曾或不愿寻求治疗的人有着很大的差异。前者大多认为自己生活得不幸福,精神负担较重,认为自己的行为违反社会道德,是不正常、不符合人的本性的,认为有必要对自己的性倾向加以矫正,而且如果有了可以矫正的方法,他们也愿意加以矫正;后者的回答却基本相反,这些人对同性恋行为的价值评判我们在随后的几节中会详加讨论。

  第二节同性恋是疾病 (1)

  以同性恋倾向为疾病的调查对象常常感到痛苦和无奈,他们认定自己是有病,但大都不认为自己有道德方面的罪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也没有负罪感,因为疾病和罪恶毕竟是两回事,到医院治疗其他生理和心理疾病的人,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或罪恶。然而他们往往抱怨自己命运不好,陷于可怕的痛苦与孤独之中。

  在持有同性恋是疾病这类想法的同性恋者中,许多都有求医问药的经历。他们一般都是看精神科门诊或去作心理咨询。有一位调查对象说:我曾去医院挂过号,跟大夫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感觉并不困难。在对我们的行为做科学研究的地方,气氛很不错。

  一位男护士说:由于职业的影响和诱发,我不知不觉地患了一种同性恋疾病。由于当时年幼无知,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断和治疗,病情就慢慢地发展严重。1968年我退伍时已患病在身,而且病情在继续加剧,日渐恶化。在我无意志控制的情况下发生过同性恋行为。这本来是这种病症的恶化现象,但是单位的一些人出于报复之心,硬把这种病症说成是流氓行为。他们对我大搞刑审逼供,企图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这位同性恋者曾被搞到判刑入狱的程度,后来经医院开出患有同性恋病的证明,才得以解脱。

  一位曾经求过治的同性恋者在问卷上写道:本人曾和两位同性朋友有过性关系,但那还是在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只是出于好奇心。我一共有过四次性关系,往后一直没有过。哪知从那以后,我特别喜欢和同性朋友在一起,看到那些风度潇洒的同性们,我就想吻他一下。虽然我控制住了,但心里又无限向往。现在我已27岁,整天生活在痛苦之中,同性不能爱,异性不能爱,已对生活失去信心了。但我又留恋这个世界。现在只有求得你们的帮助,尽快地想出办法,救救我们这些患病的患者吧……

  另一位尚无任何同性恋行为、仅仅意识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后就到心理医生那里寻求过治疗的青年在问卷上写道:我总觉得我很危险,可能会有一天去引诱别人。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引诱我,我会轻而易举地跟他去,因为我简直要疯了。我很矛盾,内心一直不知所措。我不只一次地问过自己:我怎么办?他认为自己属于变态,想纠正又纠正不了,在自己变态的欲望与自己承认为正确的社会行为规范之间痛苦地挣扎。虽然他还没有任何同性性行为,但强烈的心理压力已经使他的神经感到难以承受。

  一位同性恋者希望去冒风险做任何手术,只要能改变自己的性倾向,他说,只要有办法治疗矫正,就是变成白痴,一切从零开始,我也心甘情愿。求您为我这个陌生男孩打听一下北京可有开脑洗脑的手术,求求您。

  有相当一批寻求矫正的调查对象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建立家庭,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一求治动机在结婚压力大的地方更加常见,例如农村。一位同性恋农民面临结婚的实际问题,他在来信中说:我长得很帅,在村里是有名的,所以有很多女孩子主动追求我,但都遭到我无情的拒绝。我觉得我好对不起她们。我曾试过跟女人做爱,看会不会改变。我去嫖妓,但我对女人还是当成朋友,没兴趣。我不知将来能结婚不能。我去看过医生,没有用。反正我在别人眼里像个变态人。

  一位到心理咨询部门求治过的农民在问卷上写道:这件事是一件很不符合人的本性的事。我认为有这种毛病的人虽不多,但都很苦恼,又不好向人说明……希望你们有什么办法矫治,我由于家庭经济条件还未结婚,一旦暴露,让异性朋友知道,可能又要吹,这不为此事正担心呢!希望快回信给我矫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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