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歧川其实有点不知道路。
车子导航数据显示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空地,但明明这里是管理所的停车场。出去之后的那条大路,也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显示。
她强作镇定,瞄准了导航的大方向,在宽街窄巷中踉踉跄跄穿行。假装感觉不到副驾驶位的人一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你有驾照吗?”青年看了一眼明显不对的导航地图问。
孟歧川含糊应声,“昂。”
“你几岁?”
“十九。”孟歧川想起来,立刻说:“路上可能…………”还没说完后半句“可能会有危险,强盗或者异兽什么的,你得做一下准备。”
青年就打断她的话,突然说:“在这里停一下。”
孟歧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刻笨拙地把车子靠边停。
青年下车,进了路边的店铺,过了一会儿抱了一堆东西,堆在车厢里。
孟歧川伸头看,是睡袋和饮用水,还有一些压缩食物什么的。
“走吧。”青年没回到副驾驶位来,而是在后面车厢坐定,取下别在腰后的枪支进行检查。
孟歧川在钻了十多次死路,歪了十万八千里又调整回来之后,终于开出了镇子。
地图上的公路终于与她脚下的重合在了一起。
虽然路两侧的建筑有些差异,但也可能是小巴上的信息太久没有更新的缘故。
开到下午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去治管所报告爱德华家的事。见鬼。
这次再经过现场,估计人都臭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就等她干完这活赚到这笔钱再说吧,不然如果节外生枝就糟糕了。
青年检查完枪支之后,才回到副驾驶。瞄了一眼地图之后,就扭头看车窗外头的景色去了。
没有任何要和孟歧川进行正常社交寒暄的意思。
孟歧川也懒得理他。
快傍晚的时候,青年终于说了出镇以来的第一句话:“在这里休息。”
孟歧川按照他的要求,把车开下公路找个地方停下。
青年让她呆在车上,转身下去。
孟歧川从驾驶位爬出来,在青年买的那堆东西中挑挑捡捡,拿了几样自己爱吃的,在车窗边坐下,边吃边看旷野上的青年。
他先是爬上了近处的高坡,向四处张望,随后又围着车子绕着走了一大圈,似乎在观察周围。最后拿出一个什么闪亮的小东西,抛向向天空。
那颗金属色的小玩意儿,悬浮在空中之后,他就不管了,转身往车子这边回来。那大概是个警卫器或者什么东西。
这人,腿真长。
肩膀很宽,但腰却很细。穿风衣很好看。
孟歧川撑着脸看着那边。
因为隔着层脏兮兮的玻璃,人影并不清晰,这种模糊让人显得有些不真实。
青年上车,她就移开了视线。
“你为什么知道八字坡?”青年坐下后,拿了一袋自热米饭边打开,边问她。
“我住那儿啊。”孟歧川说。
“我以为那里没人住了。你一个人住吗?”
“不是啊。怎么可能一个人住。”孟歧川觉得他有些无厘头。
“你知道二十二年前,那里的神女传说吗?”青年问。
孟歧川问:“什么神女?”
“你多大?”
“十九了大叔。”
青年被叫大叔,似乎有点不习惯,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大概也觉得自己问十九岁的人二十二年前的事有点傻,没再继续。
吃完了饭之后,他打开睡袋在走道上展开,就算打休息的样子。
“我守夜吗?”孟歧川犹豫着问。
“不用。你也睡吧。”青年先还有些动作,时不时打开个人终端看一眼,回个消息。之后就困倦睡着了。
孟歧川低头检查了一下通讯器,看到一百多条来自沈玳瑁的未读消息,头大得很。
“你说话啊?”
“孟歧川!”
“你现在哪里了?”
“我去接你。你等我。”
“收到没有?”
………
“我五天后到。”
……
过一会儿又改口。
“两天。”
“你最好给我在。”
孟歧川无语,回复:“我要回一下八字坡,一来一去五六天就回,你别老发消息了,通讯器都被你整没电了。”
这消息才刚发出去。
电量低的警报弹出来,屏幕三秒之后断电熄灭了。
啧。
沈玳瑁就是粘人精。
孟歧川把通讯器收起来,扭头看向地上躺着的青年。
他看上去气色很不好,眼下青黑,一只手搭在外面,手指修长,有点像美术课上用来做范例的完美模型。头微微歪向孟歧川这边,眉骨略高,鼻子挺拔,面部五官明明很有棱角,连下颌线都显得凌厉,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冷漠而忧郁的感觉。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身上的衣服一看就很贵,但他也不脱,就这样随便窝着睡了。
孟歧川伏在自己手臂上,端详着青年。
他比体育部长好看多了。
青年眼皮动了动,她立刻移开视线,怕对方突然会醒,于是不再看过去。拿出背包里的阅读器,反正也没闲得没事。
里面除了装着教科书,还有个离线书库。在所有的爱情小说中,男主标签为‘有钱、冷漠、英俊’无一不是对应着柔弱不能自理的女主,并以带球跑、上错床为开头极端拉址的无聊故事。
孟歧川觉得有些扫兴。
爱情故事就该甜甜开始甜甜结束,结语是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怎么非要这样叫人难过?
关了阅读器,孟歧川拖着另一个睡袋,放到车门附近那块空地上,打横着展开。检查了一遍车门车窗是不是关好了之后,就钻进去睡了。
半夜里,青年似乎起来了一次。
孟歧川惊醒后,迷迷糊糊坐起来向外面看了一眼,青年正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抽烟,时不时地路上有夜行的车辆经过,灯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他身影显得很寂寥。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青年有好几个通话接入。他起身去了车厢最后面那排回话。
虽然声音并不高,但还是有三两句时不时传来。
“教廷”“议会”“战统部”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很高。
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很有权力的人吧。
孟歧川从视后镜看着青年。在对方突然抬眸看过来的时候,立刻移开视线。
青年结束通话后,大步过来让她休息一会儿。
她没有反对。开了昨天一整天今天大半天,她肩膀都酸得不行,腰也僵了。
“照着导航开。”她叮嘱着,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
青年开车比她开得要快得多,简直要飞起来。技术也好很多。
但她有些怀疑车子是不是会马上散架。
不过没开口阻止,对方明显也没有要听她意见的意思。
交出方向盘之后孟歧川百无聊奈,歪坐在最后一排,重新打开了阅读器。
但不一会儿就因为那些故事实在太无聊,而昏昏沉沉地睡了。
只能怪车子的轰鸣和摇动,就好像天然的摇篮一样。
等她再醒的时候,发现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天空昏暗,不知道是黎明还是傍晚。她想看看太阳在哪里来判断,但天气太不好了,云层又低又厚。
孟歧川手都睡麻了,好一会儿感觉不到,还以为自己要成残疾人。
闭着眼睛又缓了一会儿,等那种针扎似的痛过去,才坐起身。抬头向车窗外看去,心里一下就雀跃起来。
两人已经提前到达了,车子现在就停在进镇的主干道上。
青年不知所踪。大概是进镇里去了。
他别逃账吧?孟歧川连忙爬起来,背起自己的包。
虽然只是离开了几天,但一脚踏在熟悉的地面还是让她舒了口气。
人的故土情结她以前不懂,老师讲的时候,她听着只觉得无聊,现在却突然有所感悟,哪怕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地方,但还是会有一种奇怪的依恋心情涌上来。
孟歧川长长舒了口气,看向不远处。
主干道是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街边熟悉的小摊已经出摊了,三三两两的客人围聚着,远处街上布满了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有穿着校服放学后没有立刻回家的学生,正从路边的KTV出来,嬉笑打闹。
孟歧川决定先回家,再去找那个青年。
但走了几步,就慢慢停下来。
僵站在原地再没有任何动作。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影快步顺着街市向外出来,是青年,他走近后拉了孟歧川一把:“先回车上去。我已经给治管署打过电话了,他们一会儿就到。”
孟歧川一时不能消化自己看到的一切,被他拉了一把,就有点头昏脑涨地跟着走。
在车上坐定后,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回家,但又不想。如果……孟千山也变成这样呢?
她不敢。
为什么会这样?
麻木坐着不愿意抬头再向外面多看一眼。青年皱眉开口想问她什么,但着坐在那儿的少女,犹豫了一下之后,只是沉默地点了只烟。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三个小时。
天空出现了螺旋桨和喷气机的声音。
他们在高空盘旋了一圈,在离车子一百多米的空地上降落后,第一个下来的人立刻匆匆向车子这边来。其他人则立刻背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往镇里去了。
向车子过来的中年人,见到站在车门外的青年,语气非常殷勤:“原科长吗?我是本地治管署的陈成。”
“陈署长。”
“您好您好。我……”
“说正事。”青年一点也不客气。
“……好好好。”叫陈成的人立刻示意跟在自己身边的秘书上前来。
秘书口齿非常清楚:“八字坡在二十二年前神女事件之后,就已经是座空镇子了。我们后来也在周围设立了警戒网。并且向民众宣传了不允许随便进入。所以严格来说,这里早就是一座废弃的城镇了,不应该有居民的……”
“但我进去看过了,这里看上去不像废城。估算了一下,常住人口可不少。甚至还有学校、治管所、和正常运转的城镇没有任何差别。”
陈署长立刻说:“不可能的。”
青年扭头看着他:“陈署长,你回头就可以看得见,你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陈署长心虚地避开他的注视拿出手帕,拭额头上的冷汗。陪着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还是秘书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这件事确实非常反常,我们这种地方的治管署力量确实薄弱,可能是不知道什么人,自己溜进来住了。现在工作人员已经以查验,应该一会儿应该就有结果了。”
青年未置与否点烟。
他不开口,那两个人也沉默下来。
孟歧川坐在座位上,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外面的小镇。
此时已经入夜,镇上的感应灯一盏盏地亮起来,让整个镇子看上去都生机勃勃。街上的人流也让这镇子显得格外地热闹——如果他们不是保持着生动姿势,却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地的话。
她想过去,又不敢过去,害怕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论是痛苦的还是像姿势那样生动,都令人感到背脊发凉。
一个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过来。
“虽然还没有更详尽的调查,看我们这一组接触到了十个遇难者中,已经有七名确定了身份。这七名有四名是被登记为死亡的逝者,有三名是失踪人口。”他边说边忐忑地看陈成,又顺着陈成的目光看向青年:“我想……其他人大概都差不多。”
青年望向灯火通明的城镇。喃喃地说:“死而复生的返世者和失踪者?这么大规模?”
他们在这里集结,然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你所查看到的资料中,已知的这些人是什么时间逝世的,什么时间被报称失踪的?”青年问。
“这十人中,已逝世的最早的一个,是去年12月11日死亡的,最迟的是今年1月20日。被报失踪的,最早的是去年12月1日,最迟的是今年1月2日。因为只是小部分数据。可能这些数据没什么意义。还是要等大面积收集整理之后,才能作为参考。”
工作人员说完,见大家都皱眉不语,咽了咽口水,试探着继续道:“我们还进了几个居所。进行勘察。从这几个居所样本来看,他们似乎在这里组成了各种各样结构的家庭。但从身份背景上来讲,他们相互之间根本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说着把自己终端上的资料悬空投放出来。
“比如这一户,母亲本人叫程一ID0523740283是癌症晚期患者,去年12月22日被报离家出走,来自距离这里的一百多公里的川巴城。父亲叫张平ID1748532485,是1月15日死亡的,三天后下葬。本身是中心城区的人。至于女儿叫田有友ID3286498303,是1月1日死于自杀七天后下葬。但他们在这里,组成了家庭,最少也在这里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天。”
工作人员的声音不断传来。
孟歧川扭头看向那张被投影在空气中的女孩照片。
那是她的同桌。
在前不久两人还一起结伴在课间上厕所。
对方练习的署名也好,作业的署名也好,打卡考勤的署名也好,都不叫田有友,而叫雷语同。
她妈妈叫赵丽,爸爸叫雷哈利有一半高加索人种基因,眉眼很深邃。
还没有出废墟打赌事件之前,孟歧川常去雷语同家玩。
后来因为打赌的事,两人虽然还坐在一起,但却慢慢疏远,几乎不怎么说话。孟歧川其实也不太清楚,雷语同是因为愧疚,还是害怕接近她会倒霉。
“你的意思是,这些已经死的,和快要死的人,聚集在了八字坡这个废弃的地方,和陌生人结成家庭。”青年问。
工作人员额头上全是细汗:“对。从生活痕迹看,他们甚至还改了名字。与过去完全割裂,开始了新的生活。”
青年问:“为什么呢?”
工作人员被问得愣住:“呃……这个……”咽了咽口水看向陈署长求助未果,又看向一边的秘书。
“快去查清楚吧。”秘书低声示意他。
他连忙点头:“是。”
孟歧川望向工作人员背后灯火明亮的小城。
这座虚妄之城,就是她长大的地方。
现在她在想的是,雷语同知道自己不是雷语同吗?
那么,孟歧川真的是孟歧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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