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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佩甫Ctrl+D 收藏本站

此作献给那些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地生活着、创造着的工人们。

这是一条自行车的河流。

午夜时分,在这条灯光闪烁的厂区大道上,下夜班的工人们像乏了的墨色鱼群一拨一拨地从工厂大门里游出来。自行车的铃声摇碎了夜空的星星,一圈一圈的车轮在柏油马路上划出重重叠叠的椭圆弧线;脚,一双一双的脚,在自行车的脚踏上起伏,这是一种生命的起伏,年年月月,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在涌动着的车流人流中,自然也有一两声野唱,那是用来消除疲劳的。也只有年轻人才会吼出这些有点流气的句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傍上大款你别松手……

在厂区的大道前边,有一处灯火阑珊的夜市,一街两旁排满了各样的酒馆、饺子馆、烩面馆、馄饨馆……这些饭馆都是低档的,是专门卖给下夜班工人的。于是,自行车流到这里,就有三五成群的工人滑下车来,走向临近的、看上去中意的小餐馆。有人说:“喝二两?”有人就应:“喝二两!”

在一个小小的烩面馆里,一张圆桌旁已坐下了五个工人。他们也都刚刚下了夜班,脸上还带着没有擦净的油污,一个个看上去汗浸浸的。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面善的名叫白占元的老师傅。他说:“弄碗烩面算了,也别复杂。”

坐在下首的,是青年工人田治。人们都叫他小田。小田说:“师傅,‘一头沉’轻易不出血,怎么也该弄瓶白的吧?”

坐在左边的中年工人是当过兵的,他叫梁全山,外号“老转”。老转说:“不要白的,啤的,啤的。不弄俩小菜儿?”

挨着他的中年工人叫班永顺,人称“老班”,外号“一头沉”。他是东道,便说:“是是。点,情点了。我早说要请一顿,总捞不着机会。老吃大家的,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大兰说了……”

小田笑着说:“我说,今儿是怎么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原来是老婆发话了。班师傅,我不是说你,一家伙双喜临门,也该请啊。”

老转说:“老班,你还不该出点血呀?别的不说,两件大喜。再说了,咱这班的,谁没请过,就你吧?”

老班说:“该该,该。大兰说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工人叫周世中,他是车工班的班长。这时,他说:“算了,算了,别挤兑老实人了。”

小田说:“那好,叫班长说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说:“师傅,你看吃点啥?”

白占元说:“随便,随便吧。”

老班忙说:“也别太那个了。太那个我过意不去。大兰交待了……”

老转说:“想摘帽儿,是不是?怕人说你小扣儿。”

小田也说:“我知道,班师傅一直想摘帽儿,多请两回吧,多请两回就摘了。”

周世中说:“我看这样吧,一人一碗烩面。老板娘,记上,一人一碗烩面……”

被称作老板娘的赶过来问:“优质的?”

周世中说:“也别优质了,就烩面。再弄俩小菜,花生、黄瓜什么的,一人一瓶啤酒,就中了。‘一头沉’家里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以后有机会再吃他……”

老班看看大家的脸,说:“这,这,不够吧?再弄俩菜?再弄俩吧?”

老转说:“行了,行了,看把你吓的?”

说话间,菜和啤酒端上来了。众人倒上酒。周世中看看老班:“老班,说两句?”

老班忙说:“世中,你说,你说……”

周世中端起酒,说:“那我就替老班说两句。今儿个这酒,主要是为老班贺喜。老班多年来不容易。他是‘一头沉’,原来老婆孩子在乡下,两下挂扯。这会儿,老婆弄来了,户口也入上了;房子也有了眉目,定金交上了,这是两件大喜事。好了,为老班的两件大事干杯!干了!”

众人都端起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老转吃了酒,羡慕地说:“老班,看你蔫儿巴叽的,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办户口可不是小事,你走了谁的门子了?说说。”

老班红着脸说:“没啥,没啥。都是众人抬举。世中,白师傅,都没少替我说话……”

老转说:“你别瞎咧咧,这事儿班长能帮你?”

小田也打趣说:“说说,说说。将来我要是找个乡下的,不也得走这条路吗?”

老班咂咂嘴:“说起来你们不信,真没啥。你们还不知道我?一点本事没有。主要是咱大兰……大兰来了,带俩孩子,就我那点死工资,你说这日子咋过?没办法,大兰在街口摆个胡辣汤摊。你们光知道大兰来,大兰为啥来,你们不知道吧?这喝了点酒,也不怕笑话了,我说说。大兰在家带俩孩子,村上有人老去找她的事,夜里去砸她的门,是没办法才来的。说到底,咱是遇上好人了。你说,咱一个工人,别说没钱给人家送礼,就是有,也没地方送啊!咱指望啥?咱是遇上好人了。管咱们这一片的所长,你们知道吧?老胡,胡所长,那是个大好人。大兰不叫我往外说,咱都是自己人,我就说说。老胡那人真不赖。咱一分钱的礼都没给人家送过,人家硬是把事给办了。为啥哩?说句不该说的,咱大兰在街口卖胡辣汤,咱那胡辣汤味正,佐料全,也干净,所长好喝这汤,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说到根儿了,所长喝胡辣汤咱不收钱。人家胡所长可是好人,咱一不收钱,人家就不来喝了。那人直正。说实话,人家也不在乎这碗胡辣汤钱是不是?人家一不来,咱大兰就让闺女用饭盒给人家往家送,刮风下雨都送。有一回下雨,孩子路上滑倒了,烫了两手泡。(说到这儿,老班眼湿了。)嗨,送了一年多,把所长老婆给感动了,所长老婆跟咱大兰成了朋友了。所长老婆说:你要不给人家把户口办了,我不依你……就这,给解决了……”

众人听着,默默地望着班永顺。好一会儿,才又举起杯说:“喝,喝!不容易,不容易……”

老转忍不住又问:“那房子呢?那房子是咋鼓捣上的?”

老班张了张嘴,似不想说,可还是说了:“这事吧,班长,白师傅都没少说话,真没少说话。主要,大兰不让说……”

老转说:“你看你这人,谁还能坏你的事儿?”

老班说:“说说?说说就说说吧。反正就那点事儿,还是胡辣汤。咱厂,管后勤的,那姓徐的副厂长,也是天天去喝。这人不如人家所长,喝了不给钱不说,还端。一家人都去喝,喝了年把……才说让交定金。”

周世中说:“不管怎么说,两件大事都有着落了。”

老转说:“你是有个好女人哪。你说我那口子,嗨,不说了……”

小田说:“班师傅,这会儿你们家谁当家?”

老班说:“过去是我。这会儿,商、商量着来……”

大家都笑了。小田说:“看起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

老转说:“又转(念ZHUAI,转文,卖弄的意思。)哩。上了两天夜大可‘胖’开了……”

这时,老板娘把烩面端上来了,几个人都呼噜呼噜吃起来……

深夜,厂区大街上静静的。路灯闪烁,繁星闪烁,一切仿佛都在闪烁。周世中一行在马路上骑车走着……

老班一边蹬车一边说:“这回不够一回,下回,下回……”

正说着,身后有一辆小面包车像没头苍蝇一样高速驶来……几个人赶忙往路边上让,一边让一边说:“这车是咋开的,疯了?”

面包车一阵风似地刮过去了……

老班说:“这人八成是喝醉了……”

老转骂道:“烧哩!地方上这事儿……”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前边路口处传来一声惨叫!几个人立马骑车往前赶去。小田边蹬边吆喝说:“站住,站住!轧住人了……”

然而,那辆车上的司机仅仅勾头朝外看了看,一踩油门,竟然飞快地开车逃走了……

几个人骑车来到跟前一看,只见一个姑娘倒在地上,一辆崭新的小坤车被撞出十几米远……

一时间,他们全都愣住了。老转从路东跑到路西,舞动着两手高喊:“闪开,闪开!保护现场,保护现场!”其实马路上就他们几个人。

老班也跺着脚喊:“叫人吧,快叫人吧……”

周世中说:“咋呼啥?你不是人?”接住又问小田:“记住车号了吗?”

小田一蹦大高:“兔崽子早跑没影儿了!”

这时,白占元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他低头一看,姑娘在流血,忙说:“还愣啥快送医院吧。”

小田说:“那,叫辆车吧?”

周世中说:“来不及了。抬!二院离这儿近……”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撞伤的姑娘扶到一辆自行车上。慌乱地往医院跑,一边跑一边互相关照。这个说:“小心,小心!”那个说:“轻点,轻点……”

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走廊里,等医生把病人推进急救室后,他们五个人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没想刚蹲下不久,一个护士又匆匆走过来问:“你们几个,谁是AB型血?”

他们忽拉拉全站起来了。周世中说:“我是A型,A型行不行?”老转说:“我我我!我当过兵,我是O型,万能血型……”小田往前一站,说:“我吧,我验过,我是AB型。怕只有我是AB型了……”

护士点了一下小田,说:“你,就你。过来吧,快点!”

小田匆匆跟着那护士走了。几个人又重新蹲下来。老班说:“这事儿,你看这事儿……”

老转说:“那姑娘也算倒霉,要是……”

白占元叹口气说:“人哪……”

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急救室的红灯,红灯一闪一闪地,一直亮着……

片刻,又有一个戴大口罩的护士走过来,对他们招招手说:“来一下。”

他们互相看看,不知怎么回事。周世中站起来说:“我去吧……”说着跟着那护士朝着一间医务室走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老班轻声问:“人死了?不会吧?”

白占元说:“瞎说啥……”

老转说:“抬的时候,还有呼吸呢。我摸……”说着,看看他们,又不吭了。

老班突然说:“要是、要是……不会讹咱吧?”

老转一怔说:“我去看看……”说着急步来到急救室门前,可那门关得太严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急得他在门口处来回转……

这时,周世中从医务室里走出来了,他沉着脸,看上去一脸愤怒。众人急忙围上去问:“咋样?不要紧吧?”

周世中黑着脸,一声不吭。白占元看看周世中,说:“别吵,让世中说……”

周世中默默地望着他们,干干地说:“要押金。”

老转突然起了高腔:“啥?凭什么?”

老班说:“看看,看看,讹上咱了吧!这事儿,你说这事儿……”

白占元也急了,说:“世中,你没给人家说清楚吧?咱是……”

周世中慢慢蹲下来,说:“我说了,都说了。人家不信……”

老转擂着拳头骂道:“操,操,我操!”

老班可怜巴巴地说:“咱是办好事呀,咱真是办好事呀!这算咋说哪?”说着,忙把衣兜翻出来说:“给,你们看看,我就拿了五十块钱,是大兰让请客用的。兜里还剩七块五毛钱,我不骗恁……”

这时,去输血的小田揉着胳膊走过来,他们又忙围上去问:“怎么样?输了多少?头晕不晕?”

小田笑笑说:“输的时候很舒服,这会儿有一点晕。不要紧……”

老班拉住小田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呢,讹上咱了,要押金哩!”

小田恨恨地朝玻璃门里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说:“掏就掏!我这儿有三十。”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卷钱扔出来……

白占元又看看周世中,问:“要多少?”

老班忙说:“咱不能再给人家说说?咱再说说吧,咱是办好事……”

周世中说:“要两千。”

老班马上说:“老天,要两千!这不是讹人是啥?”

这时,老转也打起退堂鼓了。他慌忙说:“先说好,我没钱。我是没钱……”

小田灵机一动,说:“哎哎,咱跑吧?”

老班四下看看,吓得腿哆嗦说:“跑吧?咱跑了吧?”

老转说:“跑!娘的,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地方上这事儿,也没啥讲究。”

小田小声说:“要跑咱分开跑,一个一个的,溜之乎也……”

这时,周世中说:“我给人家做过保证。我把厂址、姓名,都告诉她了。她也打电话跟厂里联系过了。不然,她要五千块押金……要跑你们跑吧。”

一下子,众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谁也不吭声了。

只听“吱呢”一声,玻璃门开了。那个戴大口罩的女护士走了出来,冷冷地对他们说:“怎么还不去取押金?我可告诉你们,不交押金,一个也走不了!”

老转气愤地说:“啥态度?”

老班迎上去求告,说:“同志,咱是下夜班碰上的。咱是办好事呀,咱真是办好事呀……”

大口罩仍然冷冷地望着他们:“谁证明?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出了事,把人往医院一扔,不管了!我们这儿光死帐趴了十几万,我找谁去?”

老转火了,高声说:“照你这么说,没钱就可以见死不救了?我们是在路上碰上的,是是革命人道主义!凭啥让我们拿钱?”

正吵着,又有一位大夫走出来解释说:“别吵别吵,同志,不是不相信你们,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的确遇到的太多了,我们也搞经济核算,的确是负担不起……”

周世中沉着脸,一咬牙说:“算啦。家里有钱的,跟我回去拿钱。没钱的,留在这儿当人质。”说着,扭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白占元咳嗽了两声,说:“我也回去,我那儿还有点。”说着,也朝外走去。

老班看了看小田,只好也跟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拍着手说:“这上哪儿说理呢?跟谁去说理呢?”

老转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也只好站起身来,对小田说:“小田,你才输了血,身子弱,你在这儿当人质吧。我也回去凑凑。”他也是一边走,一边埋怨说:“嗐,地方上这事儿,真他妈的……”

小田见他们都走了,身子一软,躺在了地上……

凌晨三点,柴油机厂的十号职工家属楼上黑黢黢的。一扇扇玻璃窗像一只只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墙上写有“此处加工毛衣”的子样。

周世中走上楼来,悄悄地用钥匙开了家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这是一套旧式的三室没厅的房子,外边的厅仅是一个过道。左边的大间里住的是他的父母。他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父亲已病瘫多年……他的母亲退休前是纺织女工,不光胳膊、腿疼,还有间歇性精神病。右边的小间里住着他的妹妹周世慧。中间的房间住着他和儿子……这是一个负担很重的工人家庭。

周世中先是回屋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而后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站在了父母亲住的那间门前……

立时,屋子里有了声音:“谁呀?”

周世中说:“妈,是我。”说着,他推开门,走进了母亲的房间。黑暗中,他的母亲余秀英告诉他说:“秋霞来了,见你是夜班。又走了。”那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周世中站在黑暗中,对他妈说:“妈,那钱,还有吗?”

母亲说:“啥钱?那八百块钱,不是你说给世慧交学费的吗?还有啥钱?”

周世中站了一会儿,才说:“妈,我有急事,先用用……”

母亲说:“怎么了?出啥事了?”

周世中沉默了片刻,说:“我撞住人了。”

母亲急了,忙说:“撞了谁了?重不重?”

周世中说:“不重。就是……”

这时,门响了一下,妹妹周世慧披着衣服跑过来,关切地问:“哥,撞了谁了?老的少的?要是老的可就麻烦了……”

周世中说:“是个姑娘。睡你的去吧,小心着了凉……”

母亲说:“你妹妹她明天要去报名,加上她打毛衣挣的钱……”

周世慧说:“妈,先让我哥用吧。报名还早呢……”

周世中说:“厂里还停着工呢?”

周世慧“嗯”了一声,说:“快了,厂长正跑款呢,说是新设备一上马就……”

周世中又问:“夜校啥时开学?”

周世慧含含糊糊地说:“是礼仪学校,还早呢……”

床上,一阵唏唏嗦嗦的响声。母亲说:“就这些钱给你……”

同住在一栋楼上,也有几家合住一套房子的,这样的住户被工人们称为“多家灶”。班永顺,梁全山,小田三家就合住在这样的“多家灶”里,三家各住一间,共用着一个厨房,一个厕所……

老班的女人王大兰,因为要赶早去街头上卖胡辣汤,早早就起来了。她一边忙着切菜,一边对蹲在门口的老班说:“看你这人,一回来就黑着个脸,问了半天连个囫囵话都没有……”

老班蹲在门口,吞吞吐吐地说:“下班路上,碰个事……”

王大兰说:“我都懒得理你。啥事儿,情说了呗。还半吐半咽的……”

老班说:“办了个好事……”

王大兰说:“办好事怎么了?等我表扬你哩?你办的啥好事?你还会办啥好事?”

老班说:“救了个人。那姑娘被车撞了,俺几个给送医院去了……”

王大兰说:“送就送呗。这有啥?还吞吞吐吐的?”

老班苦着脸说:“人家医院让拿钱呢,要两千。”

王大兰停住手,不相信地望着老班,说:“不对吧?是不是有人窜掇你去打麻将了?你给我说实话……”

老班说:“嗨,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那种人吗?我会干那事?”

王大兰看着他,说:“那,是不是叫人讹了?”

老班说:“不是人,是医院。医院扣住人不让走……也不是我一个,车间里四五个呢,世中让都回来凑钱……”

王大兰想了想说:“闹了半天,是这事?事摊上了,咱也不能赖了。要多少?”

老班说:“医院,要两千。几个人一块凑……”

王大兰说:“我这有二百,少不少?”

老班说:“二百?二百就二百,再看看他们……”

王大兰很要强,想了想又说:“你是出脸面的人,在厂里工作,也不能让人小看了。这吧,我还有二百五十块的税钱没交,你先拿去。我这边再拖他几天。别让人家笑话咱……”

梁全山家,迎面是一张大床,床四周是柜子、箱子和一张三斗桌……东西把一间房子塞得满满的。梁全山的妻子崔玉娟上夜班去了,只有女儿小芬在床上躺着。这会儿,他正在家里翻抽屉。一个一个翻过了,又去柜子里摸,一边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出邪了,三千块钱哪儿去了?明明是放抽屉里了……”

老转在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团捆着的袜子。他又把手伸进袜子里摸,摸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片刻,他挠挠头,走到床前,一把把睡着的女儿拉起来问:“小芬,小芬,快醒醒。”

上小学的女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爸爸,干啥呢?”

老转拍拍她,紧张地问:“醒醒,抽屉里放的钱你见了吗?”

小芬揉揉眼,说:“没有,我没见。你还欠我一张电影票钱呢……”

老转不耐烦地说:“今儿谁来咱家了?”

小芬说:“没谁来呀?傍晚我妈回来了,又走了。还有,就小水,振明来这儿写作业……”

老转没头没脑地发脾气说:“以后……不三不四的,别往家里领!”

小芬委屈地说:“他家没地方,就来写写作业……”

老转一甩手说:“写作业也不行!”说着,他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转在过厅里走了一圈,又几步走到老班房门前,伸出手想敲门,可手举了半截,挠挠头,又松下来了。再转一圈,终于忍不住,又去敲门。他用手指在门上弹了两下,叫道:“老班,老班,你出来一下。”

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王大兰,她身后是老班。王大兰问:“梁师傅,有啥事儿?”

老转说:“也、没啥、事。就是惹了个事嘛……”

王大兰说:“我听老班说了,正给他凑钱呢。”

老转挠了挠头,说:“嗨,我那抽屉里放了三千块钱,是准备分房时交订金……可谁想,丢、丢了……”

王大兰一惊,说:“丢了?在屋里放着会丢?没人来呀?”

老转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所以嘛,我来问问,是不是孩子们狂手、拿、拿去了……”

王大兰一听,脸色忽地变了。她硬硬地说:“梁师傅,你等等。”说着,撞开身后的老班,折身回屋去了。

屋子里最醒目的还是一张大床。儿子和女儿都在床上睡着。王大兰进屋二话没说,一把把熟睡中的儿子和女儿从床上拽了起来!一双十二三岁的小姐弟,迷迷糊糊地被她连掂带拽拎出了家门……

一出屋门,王大兰便厉声喝道:“给我跪下!”

两个只穿着裤头、背心的孩子被吓醒了,一边跪,一边揉着眼哭起来……

老转脸上很不好看,他忙说:“嫂子,你、你这是……”

王大兰沉着脸,说:“梁师傅,你别管。”而后又厉声对两个孩子说:“咱穷要穷得有志气。小水,振明,你们听好了。你爸是工人,你爸当了二十多年的工人,一直是清清白白的。你爸那工厂那么大,东西那么多,你们见你爸拿回来一个螺丝没有?”

两个孩子都怯怯地望着王大兰,不敢吭声……

王大兰质问道:“说!有没有?”

两个孩子带着哭音说:“没有。”

王大兰说:“那好,当着你梁叔叔的面,你俩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在梁叔叔家写作业是不是偷翻他家的抽屉了?三千块钱是不是你们拿了?敢说一句瞎话,仔细身上的肉!”

两个孩子哭着说:“没有,真的没有……”

小水又说:“不信你问问他家小芬……”

小振明说:“我就看过他家一本画书,还是小芬让看的……”

王大兰又问:“我再问一遍,到底拿了没有?不说实话,我把你们的腿打断!”

两个孩子都哭起来了,呜咽着说:“真没有……”

老转脸上挂不住了,忙上去拉孩子,一边拉,一边说:“嫂子,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你这是打我的脸呢!”

王大兰眼里噙着泪说:“梁师傅,俺娘们是从乡下来的。别的不怕,就怕人家看不起。说实话,这些年了,你们那厂,我连门都没进过。我卖胡辣汤,用根铁钉都是在街上买的。你要不信,就这间房子,你进去搜吧,你情搜了!”

老转解释说:“嫂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呀。三千块钱,不是小数。我问问也不错呀?”

王大兰生气地说:“你问问是不错,我也没说你错。你咋一问就问到老班头上了?你怎么不问别人呢?”

老班在一旁劝道:“算啦,算啦,钱丢了,心里急……”

王大兰狠狠地瞪了老班一眼,刚要说什么,崔玉娟推门走了进来,一见这阵势问:“这是怎么了?”

老转一见妻子回来了,忙问:“抽屉里那三千块钱你拿了吗?”

崔玉娟愣了愣,说:“没有啊……不是,还在那儿放着的吗。”

老转便借题发挥说:“你是怎么搞的?一天到晚不着家!那钱,丢了!”说着,一摔门,回屋去了。

王大兰也借题发挥,对两个孩子吼道:“回去!以后放学回来,出出门我打折你们的腿!”

同一个楼道里,白占元师傅住的是两室搭一小厅的房子。他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灯是亮着的,只见屋里四面墙上贴满了奖状。一张张奖状上都写着“白占元”的名字。上边全印着“劳动模范”、“生产标兵”、“节约标兵”的字样……房子里的摆设很简陋。醒目的只有这些奖状。这是他用三十多年的心血换来的。

白占元进门后先坐下来喘了口气,看见儿子的房间里亮着灯,门虚掩着,里边传出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不由地叹了口气。

儿子白小国的房间却是另一种景象。房间里的布置、摆设十分现代。墙上贴着歌星、影星的大照片;床是席梦思的,墙上挂着电吉它,还有带卡拉OK的音响;灯是专用的可高可低的吊灯,吊灯下摆着一张麻将桌,桌子周围坐着四个正在打麻将的年轻人。听见外边有声音,白小国忙说:“快,快,把钱收起来吧,老爷子回来了。”说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往兜里塞钱。

白占元走到儿子的门口,推开门,探探头说:“啥时候了?还不睡呢?”

几个年轻人看见白占元,忙笑着说:“大伯回来了?”

白占元“嗯”了一声,说:“可不能赌钱。”

白小国不耐烦地说:“倒班哩,玩玩。你去歇吧!”

白占元“哼”了一声,刚转过身来,门砰一下关上了!

只听屋里几个年轻人说:“啥年月了?老爷子也真是……”

白小国说:“没事儿。这老头,我有法儿治他。来来,接着来,我差点就自摸了。”

白占元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接近黎明,天还没有大亮。周世中在楼梯拐弯处的台阶上坐着。头上有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泡。他是在等人送钱来……

片刻,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白占元从楼上下来了。他没有说话,也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下来。周世中默默地递过一支烟,他默默地接过来,默默点上,默默地吸着……

过了一会儿,周世中说:“师傅,我一直没顾上给你说,厂里想让你退呢……我顶住了,技术上你还能把把关。”

白占元说:“退就退吧,上头有政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老了,手脚不利索,拖累你们了。”

周世中说:“师傅,说哪儿去了。咱厂干机加工的,有几个不是你的徒弟?再说,不是还差半年吗?”

白占元说:“别的没啥,就是小国,不成器,花钱打水漂儿一样。要是退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这儿有五百块钱,我藏棉鞋里了,幸好还没被那狼羔子翻走……”

周世中说:“小国?”

白占元叹口气说:“有多少钱也不够他折腾……也怨我,他娘死得早,惯坏了。”

周世中安慰说:“也没干啥坏事。”

白占元摇摇头:“没法说……”

周世中说:“给他说个对象,有人管着会好些。”

白占元说:“别提了。吃喝嫖赌占全……正经人家的姑娘,谁要他呢?”

周世中说:“也别这么说。现在人老实了,姑娘们还看不上呢……”

白占元说:“你操个心吧。”

正说着,班永顺和梁全山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两人分别往台阶上一坐,谁也不理谁,谁也不看谁……

老班坐下后说:“我这儿,大兰给凑了四百五。”说着,又看看他们:“这钱掏得老冤枉啊!”

周世中说:“我这儿有八百,白师傅拿了五百,老班四百五,一共是一千七百五也差不多少了。”

老转急忙说:“我那儿本来有三千,回来一找,没有了!我可不是装熊,好孬在部队上干过。你看,刚才把老班媳妇也给得罪了。钱丢了,不能问问……”

老班嘟哝说:“问呗,谁不让你问了?叫你搜,你不搜……”

老转说:“问?我还怎么问?我还敢问吗?又是打又是骂的?叫谁看呢?”

周世中说:“算啦,算啦。折腾半夜了,都回去睡吧。剩下的数,我想办法。”

老转说:“那,那钱我先欠着,算我借的,行不行?三千块钱,才取出来不久,说丢丢了。”说着,眼里湿湿的。

周世中说:“别急,再找找……唉,这事,说起来叫人寒心,可碰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啊?算,算。歇吧,都歇吧。这钱我去送。”

老班试探着问:“要是医院再要呢?老天爷,那可是个无底洞啊!”

周世中站起身,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天已蒙蒙亮了。

被扣作“人质”的小田,这会儿正躺在在医院大厅水磨石地上呼呼睡呢。地上太凉,他两手抱着膀,蜷成了一个团团蛋儿,嘴里流着长长的口涎……

那个戴大口罩的女护士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又返身走回医务室。片刻,她拿出一条印有红“十”字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小田身上……

周世中走上三楼,站在了一个门前。怔了片刻,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立时,屋子里响起了唏唏嗦嗦的穿衣服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谁呀?”

周世中说:“素云,是我,世中。”

李素云在屋里说:“哦,是周师傅。你等等……”

片刻,门开了,三十二岁的女工李素云披衣站在了门口:“有事儿吗?”

周世中问:“你这儿有钱没有?我,有急用……”

李素云看看他,说:“上屋里说吧。”说着,扭身回屋去了。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进门去。

李素云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厅略大些。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周世中在沙发上坐下来,随口问:“小军呢?睡了?”

李素云说:“上他姥姥家去了,那儿上学近。”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云,说:“要是没有,我再……”

李素云说:“你要多少?”

周世中说:“三百,三百就够了。”

李素云马上说:“有。”说着,就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把三百块钱放在周世中面前,问:“够不够?存折上还有……”

周世中说:“够了。”

李素云问:“出啥事了?听见你们那边闹嚷嚷的?”

周世中站起身,说:“没啥,下班回来……嗨。”

李素云关切地说:“你一夜没睡吧?”

周世中说:“没事儿。老魏,快回来了吧?”

李素云说:“一年多了。”

周世中刚想走,李素云说:“你等等。秋霞,她来了。昨个儿没见你,在这儿坐了一会儿。”

周世中不吭。

李素云说:“秋霞说……她,想……离。”

周世中皱了皱眉头,还是不说话。

李素云说:“秋霞说,你这边这样,她那边,那样。你爹瘫着,你娘这样……她那边,她娘又是那样……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常法。她说她不想再拖了。我劝了劝她。可她说,她已经向法院起诉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想离,就离吧!”

清晨,厂区大道上,上班的工人们纷纷从职工宿舍楼里涌出来。有的提着饭盒,有的女工推着孩子……这里又成了一条涌动着的自行车的河流……

晨光在亮亮的自行车瓦圈上映出一个个扁扁的人脸,脸在瓦圈上转动,一天的生活,劳作又开始了……

半上午的时候,小田穿着一身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衣服跑了回来。他三步两步摇摇晃晃地冲进楼道,高声喊道:“白师傅,周师傅,梁师傅……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活了,活了!林晓玉活了!”

众人乱纷纷地从各自屋里跑出来,这个说,活了?那个说,活了?还有的说,你说清楚,谁是林晓玉?

小田一急说:“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么……嗨!就是咱救的那个姑娘,她叫林晓玉,她醒过来了!”

众人都说:“不赖,不赖。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小田说:“这姑娘可好了,一醒过来,我给她一讲情况,她可就掉泪了,一个劲感谢咱。”

老班担心地问:“没再说别的吧?”

小田连声说:“没有,没有……一醒过来,马上就证明咱是救命恩人,咱是受了冤枉。”

白占元说:“不赖,不赖,这姑娘心好!”

老班激动地说:“咱算是遇上好人了!她硬是讹咱,咱也没法呀?是不是?”

周世慧笑着说:“看班师傅说的,救了人家,还说是遇上好人了。你猜我哥回来怎么说的?他说是他撞了人了!”

白占元说:“这年月,也算是遇上好人了。”

屋子里,白小国嚷道:“还让不让人睡了?”

众人的声音忙低下来。白占元“呸”了一口,说:“你打一夜麻将,还有功了?别理他!”

老转因为丢了钱,脸一直阴着。这会儿才说:“叫我说,咱得去看看人家,以示咱救人的诚意。”

周世中说:“我看行,咱去看看人家。师傅,你说呢?”

白占元说:“去。不管怎么说,救了一条命呀……”

小田说:“要去咱现在就去,晚一会儿,人家家里就来人了。她已经让护士往家里打电话了,还专门说让家里人带着钱来……”

老班拍着手说:“好好,这姑娘心好,心真好。”

周世中说:“哎小田,那姑娘长得漂亮吧?”

小田说:“师傅,你笑话我呢?”

老转接着说:“这有啥?心眼好,要是再长得漂亮,冲上去……”

众人笑起来。周世慧望着小田,酸酸地说:“就是呀,一夜没少看人家吧?看到眼里可是拔不出来了……”

小田不好意思地说:“哪呀,人家刚醒过来。”说着,就往楼下跑,边跑边说:“我先下去买水果。”谁知,到了楼梯口,他又折了回来,指了指身上说:“太脏了,我得换换衣服。”众人又笑了。

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急救室里,已经苏醒过来的林晓玉在病床上躺着。她头上缠着一圈带血的绷带,腿上打着石膏,身前放着吊瓶,正在输液……

这时,小田提着一兜水果,领着师傅们走进来。林晓玉看见他们来了,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

众人忙围上去说:“别动,姑娘,你别动。”

小田忙介绍说:“这是周师傅,这是白师傅,这是梁师傅,这是班师傅……昨天晚上,我们一块把你送来的。”

林晓玉哭了,她流着泪说:“谢谢,谢谢师傅们!”

周世中说:“别,你也别,我们是碰上了。”

白占元说:“姑娘,别难过了,是你命大。”

老转夸耀说:“我当过兵,不能见死不救啊!”

班永顺说:“是呀,是呀,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正说着,突然有几个人冲了进来。只见头前的一个穿西装,手里拿着“大哥大”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骂道:“是哪个狗日的把我妹妹撞了?说!”跟他进来的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两手抱膀,不怀好意地站在了门口。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

老班一看这阵势,小声对周世中说:“你看你看,救人救出事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林晓玉流着泪说:“哥,你错怪人家了。是这些师傅们救了我,是他们把我救了。要不是他们……”

这人一愣,忙陪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鄙人林凡,是荷花大酒店的……”

周世中没有扭头,他看了看林晓玉,说:“姑娘,好好养伤吧,我们走了。”说着,看也不看那人,只对众人说:“走!”

几个人都跟着周世中往门外走。

林晓玉叫了一声:“师傅。”又赶忙对林凡说:“哥,还不赶快给师傅们道歉!”

林凡一怔,连声说:“我道歉,我道歉……”说着,追出门来,拦住众人说:“师傅,师傅,你们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刚才是我太鲁莽了……这样吧,我请诸位中午到荷花大酒店去,我请客!请务必赏光,给个面子……”说着,又对一个年轻人喝令:“小吴,马上安排雅间!”

周世中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很有钱?”

林凡迟疑了一下,马上说:“钱?有,有。说个数吧?”

周世中说:“那就请你把我们垫的两千块押金退给我们。我们都是工人,是靠劳动吃饭的。别的,就不必了。小田,你留下吧。”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一时,林凡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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