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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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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上阴云如晦,那些高大的木棉和刺树的枝条一直探伸到低低的围墙以外。枯草掩映的坟包一座挨着一座在灰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土色。冬季的冷风吹动着干树枝,发出脆裂的声响。

赵少忠坐在一处被烧焦的沙土边,看着那片荒芜的墓园发愣。离他最近的是一座旧坟。坍塌的坟堆和墓栏连接在一起,宛若一辆在荒野中倾覆的马车。墓碑深埋在泥土之中,墓栏边的那棵扁桃树已经长得很高了,上面爬满了枯藤,栖息在树梢上的一只斑鸠不安地啁啾着。

这些坟包作为过去岁月留下的见证,不时地触动着他的记忆。他的眼前一遍遍地浮现出那个离他十分遥远的老人孤独的身影,他依稀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坐在墨河岸边的那块断墙残壁之中,面对着西沉的夕阳,灰暗的目光停留在子午桥边那些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白色的蝴蝶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一动不动地傍水而坐,一如自己现在的样子。

过去的事像走远的风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敛了踪迹,它们犹如盛满一只草篮的积水,当他试图将那只草篮拎起来的时候,水却顺着草篮的缝隙流走了,凭借着一次又一次葬礼的印象,他才能沉浸到往昔的那些散乱的事件的氛围之中。

……那个病弱的女人身上散发着奇异的花草的馨香整天枯坐于庭院之中她苍白的脸颊和院里花坛中开败的那些木槿花十分相似你把这个晦气的叫花子弄到家里来简直要了我的命她说她也许已经有一百年没有洗过澡了头发里尽是灰尘跳蚤当然还有虱子你还不如把她让给我王胡子说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喜欢他可他毕竟是你的骨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女人说他看见猴子滚动着一只铁环歪歪斜斜地走上了子午桥桥下冰封的河面反射的阳光照亮了那座残破的桥栏也照亮了她的脸她喘息着羊粪羊毛粘满了她的裤子不不她说你为什么把两枚镯子都给我我和梅梅一人一枚吧柳柳说我每天晚上都听见有人在屋顶上走过他们踩碎了瓦片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我害怕我真的感到害怕昨天发生的事注定在今天还要重现一次也许两件事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区别她说魔鬼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伴随着花草的香味钻入人的体内夏季的雨水将那顶漆黑的棺盖浇得锃亮三老倌慢慢地走了过去哑巴惊恐地退向墙边你这个孽障你难道想同她一起埋掉不成数不清的纸花从花圈中掉下来陷落在深深的泥泞之中你不要理她翠婶说她整天都在疑神疑鬼门窗被风吹开的声音都能将她吓出一场病来赵虎把披在头上的那块麻布一次次取下来抖掉粘附在上面的谷糠其实那块麻布一直是盖在屋角的那只糠箩上的送葬的队伍走到一座桥上再一次停了下来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有人在放鞭炮吧我听到了火苗蹿动的声音半个天都被火光映红了成群的蝙蝠绕梁而飞那只水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压不出水来她说他朝林子的深处跑去那种感觉让他感到兴奋越往里越潮湿枝条也越来越茂密。

……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一只孤雁在坟堆上盘旋着,寻找着降落的地点。赵少忠不知道自己在墓地上坐了多久,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悄然而至。他感到薄薄的雪片像杏花的花瓣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周围,在泥土和草茎上慢慢堆积起来。

墓地的围墙以外是高低不平的一带丘陵,遍地的羊齿草在风中摇曳着,隔着荒野上的树篱和闪闪发亮的几道小溪,他能够看见隐伏在桑林背后的镇子的扇形的阴影,几个儿童和拄拐的老人在墨河边缓缓走过。

赵少忠静静地吸着旱烟,雪花不时地落在烟锅上,发出扑哧扑哧清脆的响声。在枯草和黄土的气息中,他第一次产生了渴望躺倒的感觉,他知道那些早已死去的人此刻离他很近,他似乎能够听见他们从地层中传出的轻悠的叹息。

他手里捏着一根折断的枯枝,呆呆地注视着荒凉而沉寂的四野,拨弄着地上被烧焦的沙土。黄昏时分,当他的目光偶尔掠过那片沙土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沙土上写满了模模糊糊的字迹,在一层雪花的掩盖下,他能够辨认出地上写着的那些人名,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得不知所措,仿佛地上的字迹是由另外一个人写出来的一样。他的眼前渐渐呈现出父亲和祖父脸上镌刻着的迷茫神情……那间不透风的房子,布满痰迹的地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一只鼹鼠舔着宣纸上的墨汁,爬进了笔筒,在它的边缘探出尖尖的嘴巴……院中开满了三色堇和雏菊,父亲端坐于腰门的木栅栏旁边,在直射的阳光下将宣纸上写着的人名用毛笔一一划去。

赵少忠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片焦黑的沙土,感到了深不可测的时光的流转给他带来的巨大恐惧。

时间过了很久,沙土上的字迹被积雪完全遮盖住了。在积雪反光下,他隐隐地看见地面上显现出一个浅灰的头颅的轮廓,他感觉到有个什么人此刻正站立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打量着他。

“谁?”他冷不防转过身来。

“是我。”梅梅说。

他看见梅梅怀里拥着一只花布包裹,正站在一株刺树的边上望着他。

“天都快黑了。”梅梅说。

赵少忠坐在原地没有吱声。

“从早上开始我就见你坐在这里。”梅梅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赵少忠轻声说道。

“我走到子午桥上,远远地看见你在这儿,就踅过来看看。”梅梅说。

“你这就走,干嘛不在家里多住几天?”

“我已经在镇上住了十多天了,”梅梅说,“家里养的那些兔子说不定早就冻死了,我想回去看看。”

赵少忠从地上站起来,眼前一阵晕眩。

“从去年冬天开始,家里就一直没有太平过,我真担心……”梅梅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没准柳柳早就预感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梅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什么?”

“她老是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起她做过的每一个梦,起先,谁都不相信她。”

“她像是被什么事吓着了,谁也弄不清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赵少忠说。

“那幢院子也太旧了,”梅梅说,“镇上找不出一间和它一样老的房子,墙缝中钻满了老鼠。”

“明年春上我找人来把它翻修一下。”赵少忠说。

“镇子上像是有什么人一直和赵家过不去。”

“翠婶这么说,你也这么说。”赵少忠瞥了她一眼,“没有人和我们过不去……”

梅梅紧抿着双唇,没再说什么。

他们从墓地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晚,黑压压的镇子上空已经浮出缕缕灯火。他们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默默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停了下来。梅梅的泪眼在他身上匆匆扫过,转身朝旷野里走去,她的身影在那条弯曲的小径上越来越小,漫天的风雪一会儿就将她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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