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年内最后一个香火节,天空从清晨开始就被稠密的乌云遮盖着。去南山焚香的人寥寥无几,柳柳在午后的时候来到了那座破败的寺庙前。她记得一年前的冬天,她曾经踏着厚厚的积雪到过这里,眼下,一切都是原先的样子:带有飞檐的寺庙的廊苑中覆盖着一层叶被;房舍两边高大的树木早已掉净了叶子,在风中发出琅琅的声响;那个女尼依旧蜷缩在门槛边,没精打采地敲着木鱼,眯缝着双眼,念叨着什么,看上去正恹恹欲睡。破碎的午后的钟声一阵阵走远,在寂静的空谷中回荡不息。
柳柳在那只紫灰色的铜炉前烧了几炷香,走到了她的跟前,女尼冲着她笑了一下。柳柳看见她苍白的双唇微微启开,露出了一个幽深的黑洞,柳柳这才意识到她有多么苍老,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密密匝匝的皱纹从两颊一直延伸到她的脖子上。
柳柳在踏进禅房的一刹那,身体急剧地颤抖了一下,这个衰朽的老人的背影以及庙中散发的灰烬的气息勾动了她的某种预感。
自从那个闷热的夏季消失之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镇子上空流走的一个个相似的白天和黑夜中,她整天昏昏沉沉,对于外界事物敏感的触觉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迟钝了,她甚至觉察不到季节的变化。现在,这个神秘的女人的背影又一次磨利了她早已迟钝的记忆,那种灰色的意念在她内心一闪即逝,犹如天空滚过的雷声布下的一道电光,她能够感觉到它的重量,以及它在心头掠过所留下来的痕迹。
但她无法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柳柳沿着通往子午镇的官道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落日时分。四周茫茫一片,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回想着那个女尼在禅房中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那种不祥的预感一直紧紧跟随着她。
在以往的日子,她躺在院中那幢阁楼的卧室里,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向她昭示了未来发生的一切,随着那些预兆的灵验,梦兆却在渐渐凉爽的秋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它再一次不期而至,那座冷冷清清的庙宇使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她感到那些飘散的噩梦的余光正从旷野的各个角落朝她迸射进来,收敛于她的心底,使她感到透不过气来。
此刻,柳柳有些后悔孤身一人到那座寺庙里去,她慢慢地朝前走,久病初愈的身体使她对野外的一切感到静谧而安详。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原野上空旷如洗。收割后的庄稼腾出大片犁过的泥土,刚刚播下的麦种已经在潮湿的地里萌出了新芽,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冷风裹挟着尘土和枯草从防风林带上刮过,她看见一个打鸟的人背着竹篓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静立不动。
柳柳走到了一处亮闪闪的池塘的边上,她的眼前是一片低洼的水沼地,里面长满了萋萋的芦苇,枯萎的芦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芦花像积雪一样一直伸展到远处的运河岸边。她能够看见灰蒙蒙的苍穹下河面上来往的船只飘动的帆影,她沿着池塘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栖息在岸边坡坎中的一只黑色的鸟尖叫了一声,将她吓了一跳,它在水面上留下一圈涟漪像箭一样地飞远了。柳柳呆呆地看着那圈涟漪,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看见闪动不定的河床下清晰地呈现出一个跳荡的人影。
那个人影在水中露出灰褐色的笑容,那张她所熟悉的脸像水草一般飘拂着。柳柳感到心脏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攥紧了。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就开始在空旷的田野中奔跑起来。她颤抖的双腿把路上的沙砾踢得乱飞,她的呼叫被四周回旋的风声吸没了。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不久之后即将降临到她身上的命运。这个在她的梦中萦绕多日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使那些积压在她心头的阴云陡然间飘散开来。她漫无目的地在田野上狂奔着,她跨过一道道的沟溪,最后钻进了那片横亘在她面前的密密的苇丛。芦苇的叶子刷刷地掠过她的耳畔,泥泞不堪的水沼地中露出的芦根一次次划破了她的脚踝。在她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在枯黄的芦苇深处,她筋疲力竭地停了下来,到处都是她的喘息声。在苇秆的缝隙之中,她能够看见运河的堤坝上赭红色的泥土以及河水在岸边翻卷起的细细的泡沫。她回过头,目光瞥过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身后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水沼边的一排紫穗槐丛中,朝苇地里引颈张望。他的身影远远看上去就像风一样不真实。
柳柳浑身上下都让汗水浸得透湿,她的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开了,她拨开苇秆朝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看到了离她不远处站着的另一个人,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一束灰色的光影在她眼前闪过,她的头上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她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柳柳在水沼地里躺倒的一瞬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敲击她脑勺的那件东西像是一根捶洗衣服用的棒槌。
一阵阵撕裂心肺的疼痛使她渐渐有了一些知觉。她隐约感到自己置身于一条冰河之中,灼痛的皮肤上结满了冰碴,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能够嗅得到芦根的香味,水沼的泥土腐殖的气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拖着往前走。她听见倒伏的苇秆在她裸露的脊背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音。成群的白鹭嘎嘎地叫着,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掠过,它们抖落的雪白的羽毛像铅坨一样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她眼前最后一次浮现出那个梦中的桃园,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青草之上,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在飘过的一阵沁人心脾的风中,她突然涌起了一股抑制不住的想小解的欲望,翠婶那张苍老的脸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转眼又消失了。在旷野里被鬼魂缠住的时候,只要往地上撒泡尿,就能从迷途中走出来,她说。此刻她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渐渐汇入了巨大的风流之中。
她的周围萦绕着一种她所熟悉的气味,它仿佛是父亲那间书房中经年不散的烟草的气息。从前的一切像梦境一般在她眼前疾速闪过。
……村中舂米房木桩敲击石臼的声音,在一个个午后或黄昏响个不停……街角两边的栏栅下堆满了湿漉漉的栀子花蕾……那些散失在屋角的滴漏和纺车上覆盖着灰尘……侧院的那口蓄满雨水的缸……一只死鼠……那些早已死去的人隐伏在院中的树丛里,一到晚上,他们就爬上楼梯,翻过窗台来到她的卧室里……他们日复一日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将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夕阳将遍地的芦苇染得血红,数不清的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在地面上投下变幻不定的翅影……那副鸡血色的手镯……它在油灯下闪着清冷的光,它们在风中碰撞着,发出像风铃一般叮叮当当的声音……
柳柳感到那缕刺痛了她眼球的灿烂的光影正在变得暗淡下来,她熟悉的事物离她越来越远,她觉察到了绷直的躯体轻轻颤栗了一下,一切都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