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吃的是大烟膏子?”
“大烟膏子”四个字一冒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愣了片刻之后,两个汉子猛地冲到大烟袋锅子面前,一个搂住他的肚子,另一个上前就要掰他的嘴,口中大吼:“你他妈疯了!快吐出来!”
刘闯骂着就要冲出去,却被许从良一把拽住。“那是三八大盖的声音,不是咱们的捷克式,那帮狗娘养的不是要和咱们干。”
“那是怎么回事?”刘闯说话的同时,远处的大屯子车站里也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架在车站上方的探照灯也调转方向,惨白的光束向他们这里射来。虽然距离尚远,还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但鬼子的目标显然已锁定了这里,估计不出几分钟,鬼子的摩托车就会突突地向这里奔来。
“他们知道和咱们硬拼没好果子吃,就故意放枪,把我们暴露给鬼子!他们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我们得到!”许从良气得浑身直哆嗦,但脑子却飞快地转着,他思忖:现在要是放弃宝物撤到山上也来得及,但是那样一来,鬼子事后肯定会搜查这里,那件国宝就等于白送给他们了!要是干一仗呢?凭手里的冲锋枪,对付大屯子车站的鬼子绰绰有余,增援的鬼子至少得半个小时才到,足够办完这份差事了。
想到这儿,他回头问道:“大烟袋锅子,给你半个钟头,能不能把药材采集够?”
沉寂了片刻,大烟袋锅子的声音坚实地响起:“够了,半个钟头肯定把东西弄上来!”
许从良心里有底了,抓起枪振臂一呼:“兄弟们,大屯子的鬼子不多,没分配到冲锋枪的弟兄留在这里和大烟袋锅子捞宝贝,带枪的跟我上!”
说话间,鬼子的摩托车声已由远及近地传来,话音刚落,刘闯早已迫不及待地蹿了出去。许从良也不含糊,立刻拎着枪猫腰跟在后面。
大烟袋锅子和留守的人立刻紧锣密鼓地寻找起草药,身子刚伏到灌木丛上,远处已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枪炮声大作之前,许从良的底气还是很足的,虽然从大屯子车站驶出了三辆摩托车,外加四十多个鬼子,但他并不怕。捷克式冲锋枪的威力他知道,对付三八大盖绰绰有余,更何况他们是在暗处,只要先撂倒一部分鬼子,剩下的就成了惊弓之鸟了。
摩托车声越来越近,瞅着已经进入了射程,许从良大吼一声,猛扣扳机,随即愤怒的子弹从灌木丛的四周雨点般砸了过去。三辆摩托车还没发出刹车的刺响,就怪叫着横飞了出去。许从良心里正喜,对面的枪弹已经飞速冲了过来。
嗒嗒嗒,嗒嗒嗒!许从良心头一沉,这显然不是三八大盖射出的子弹声,和他们手中的家伙一样,也是冲锋枪的声音!而且从声音数量上判断,对方所持的似乎都是冲锋枪!大屯子车站不是个重要的车站,虽然驻扎着鬼子,但肯定不会配备这么精良的枪械,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许从良一愣的当口,黑暗中从对面传出一句叽里哇啦的口令声,随即原本成群结队的鬼子突然四散开去,短暂的枪声停顿之后,猛烈的枪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是从左、中、右三个方向边开火边逼近。没有一丝慌乱,几乎在瞬间就变换了阵形。这岂止是训练有素,简直是特工部队才有的技术!
这番突然的变化显然也大出其他人的预料,三个木帮弟兄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隐蔽好便被子弹击中应声倒地。看着瞬间就失去了三个兄弟,刘闯急红了眼,“突突突”发射了一梭子子弹后,一个侧滚翻奔到许从良身旁,喊道:“这帮鬼子是什么来头?怎么火力这么猛?”
“是他!”许从良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啪啪紧扣扳机,将对面树丛里喷射出来的火舌压灭了片刻。
“是谁?”
“岛本正一!刚才他叽里哇啦一喊我就听出来了!这王八羔子负责搜宝,肯定也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附近,所以才驻扎在车站的!”许从良借着枪声短暂的空当飞快地说。
“那怎么办?”刘闯急得嗓子都变音了,他瞅见木帮的十几个弟兄都被对方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虽然手里握着冲锋枪,也喷射着子弹,但大多是漫无目的的乱射。这也难怪,木帮的汉子虽然勇猛,但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和对面的正规军比起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番情形许从良也瞅在眼里,他脊背一阵阵发凉,他知道不要说半个小时,再有十几分钟就可能被岛本的人包了饺子。他虽然佩服林森的英勇,但他的哲学是保住性命要紧。想到这儿,他把脑袋又缩了缩,骂道:“还能怎么办?撤呗!”
“那井里的宝贝……咱不要了?”
“要个屁!宝贝重要还是命重要?”许从良虽然打着退堂鼓,但心里一百八十个不甘心,上了一梭子子弹后,他一边开火一边说,“你带着人再顶几分钟,我回去看看,要是现在能捞上来,咱们拼了命也再坚持一会儿。要不然,啥也别说,立马就撤!”说完他一个滚翻,滑到了草丛里,连滚带爬地向灌木丛奔去。
“大烟袋锅子,怎么样了?前面的弟兄要顶不住了!”他瞅见人影后就急忙喊起来。
大烟袋锅子正飞快地往嘴里塞着那些呛人的草药,听到许从良的喊叫,顿时一噎,连眼泪都呛了出来。许从良奔到近前,拽着大烟袋锅子,气喘吁吁地正要问,大烟袋锅子已从身旁的一个弟兄腰间拔出一个酒葫芦,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
“好酒!”
说完这两个字,他把那件从不离身的油津津的褡裢脱了下来,“哧”一声从中间扯断,顿时从内层掉出一块油黑的东西。许从良还没看清楚,大烟袋锅子已经囫囵地吞了下去,紧接着又灌了几大口烧酒,迈步就向水井口奔去。
“你吃的是什么?”许从良和酸猴子禁不住惊问。
大烟袋锅子没搭理他,只是一边紧着裤腰带,一边招呼着弟兄:“手脚都麻利点,该捆的、该绑的都准备好了,我这就下去了!”
那几个兄弟愣道:“你刚才不是还说草药不够吗?”
“啰嗦个屁,现在够了!”
几个人忙不迭地往大烟袋锅子身上系着绳子,酸猴子则狐疑地抄起被丢在地上的褡裢,把手伸进内层掏了掏,果然摸出几块碎渣,他塞进嘴里嚼了两下,顿时大惊失色!
“你、你吃的是大烟膏子?”
“大烟膏子”四个字一冒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愣了片刻之后,两个汉子猛地冲到大烟袋锅子面前,一个搂住他的肚子、另一个上前就要掰他的嘴,口中大吼:“你他妈疯了!快吐出来!”
大烟袋锅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奋力一扭竟然挣脱了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回头笑骂道:“兄弟们,咱们的草药不够,不吃那东西我下去没几分钟就见阎王了。下面可是咱们中国的国宝。小鬼子想弄到手?做梦!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给捞上来!老子死了也能昂着脑袋到阎王那里报道!”
说完,他紧了紧绳子,纵身跃下井口。不过,脑袋即将消失在井口的一瞬间,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又狠劲地扒了一下,随即那张蜡黄的脸又露了出来。他留恋地扫了一眼众人,最后把目光投到其中一个兄弟身上。“老六,忘了告诉你了,昨天我给弟媳妇号脉,她怀的是个丫头。你小子成天嚷着要抱儿子,我就没敢告诉你。”
那个叫老六的汉子早已哭红了眼睛,哽咽着说:“丫头好,我喜欢丫头片子!”
“这才像人话,我可告诉你,对你媳妇好点啊!等你抱丫头了,别忘了在我坟头烧几斤好烟叶子啊!”说完这句,大烟袋锅子的枯手摇了两下,身影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许从良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间浑身热血沸腾,他早已忘了刚才还担心的性命问题,大吼一声:“都他妈的愣着干什么,抄家伙上!”
陡然增加了十几杆枪,虽然不是威力十足的冲锋枪,但火力点顿时增加了许多,子弹带着仇恨的火光呼啸着喷出,把凛冽的寒风撕扯成一条条碎片,几分钟之内鬼子的枪声竟没有再近一步。
但许从良明白,虽然貌似将颓势扭转过来,形成了僵持的局面,但这只是强弩之末,不出一刻钟肯定又会陷入刚才的境地,可没法子,现在只有寄希望于大烟袋锅子尽快把宝物捞上来了。
果然,几分钟过后,又有三杆枪停止了喷射,对面的火力也紧逼过来。许从良摸了摸腰里缠的弹药夹,也所剩无几了。他心里越发着慌,正这时,远处的灌木丛里突然传出兴奋的吼声:“东西到手了,弟兄们快撤!”
许从良激动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把仅存的三个弹药夹换上一个,发疯一般喷射着子弹,一边开火一边向后撤,口中也喊着:“大伙撤,进了山鬼子就麻爪(没办法)了!”
但后撤了十几米以后,许从良就发现自己的命令下得已经晚了。岛本正一的部下显然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从凌乱的枪声中已判断出他们的意图。他们刚一开始撤退,身后的子弹就紧跟着追过来,瞬间又有三四个弟兄挂了彩。许从良已顾不得大声喊叫,只是一边挥枪射击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后奔跑。也幸亏前面就到了那片灌木丛,半人高的荆棘再加上漆黑的夜色算是帮了点忙,将鬼子的追兵阻隔了一下,但跑到井边,许从良心又慌了。
大烟袋锅子一动不动地躺在井边,嘴里的白沫子吐了一脸,许从良伸手探了一下,气息全无。再向不远处看,两个汉子正拼命地把一个沉重的大麻袋向山坡拖。许从良知道,肯定就是那尊金佛了,一想到这帮重情义的汉子为了保护国宝,连大烟袋锅子的尸首都顾不上,他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正这时,刘闯带着人也奔了回来,粗粗一看,只剩下了十七八个人,其中还有一半挂了彩。他急忙喊:“没受伤的赶紧帮着前面的兄弟把东西抬走,剩下的阻击鬼子!对了,把大烟袋锅子的尸首带上!”
几个汉子应声而去,刘闯却一把拽住正换弹夹的许从良。“少在这里逞能,快他妈走!”
许从良一甩胳膊,刚要反驳,呼啸的子弹正从脑旁飞过去,他下意识地趴在地上,可还没架好枪,双腿就被一个人抱住,狠命地往后拉,紧接着酸猴子的哭腔也响了起来:“大哥,快跑吧!你要是死了,这宝贝我们交给谁啊?”
这话把许从良提醒了,可再看看浑身是血的刘闯,这个和他共患生死的兄弟,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刘闯急眼了,狠狠踹了他一脚,嘴里却骂着酸猴子:“你他妈平时的劲儿哪去了,赶快把他拖走!”
酸猴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和许从良一样,他也舍不得刘闯。可随着他这一声哭声,远处突然轰隆隆传来连珠炮般的爆炸声!声浪巨大,地动山摇,紧接着腾起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许从良只扫了一眼,就发现爆炸来自大屯子车站,此时那里已是一片火光,浓烈的硫黄气味以随着狂风扑到了这里。紧随而来的是一片气势如虹的呐喊声和愤怒的子弹声,从大屯子车站的方向直扑向鬼子的身后。而紧追不舍的鬼子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和枪炮声震蒙了,有的刹住脚步,有的茫然无措地掉转枪口,一时间竟不如如何应对。
“我的妈啊,大救星来了!”看到了鬼子的窘状,刘闯兴奋地晃着拳头,嘴里高喊着,“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救星?是谁?”许从良惊愕地问。
“老孙!游击队!共产党!”
许从良蒙了,紧紧抓住刘闯的胳膊:“你说清楚点儿,到底怎么回事?”
刘闯咧着大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临来之前老孙发现我要带人行动,问我干什么,我就告诉他今晚和你在大屯子一带有个行动。”
许从良急了,忙追问:“那你说没说具体的事情?”
“那我能说吗?你老许的事情,我怎么能泄露出去?老孙还问用不用他们帮忙,我也回绝了。”
说话间,岛本正一的追兵已经掉转了枪口,同背后杀过来的队伍交起了火。不过,虽然鬼子们的咆哮声已经变成了号叫,听起来无比吓人,但其实已成了强弩之末。和木帮的厮杀消耗了他们太多战斗力,此时再也抵抗不住对方猛烈的进攻,十几分钟之后残余的鬼子就被渐渐包围在一片洼地里,俨然已是垂死挣扎了。
这段时间的休息让许从良恢复了不少体力,此时见鬼子已经被包围了,更是豪气顿生,他和刘闯交换了一下眼色,呐喊着率众人杀入战场。
不过他刚奔了十几步就停下了,在他不远处一个手持两把驳壳枪的汉子正不停地向鬼子瞄准射击,那人的身影十分熟悉,正是五常游击队的高大队长。
许从良一阵激动,忙冲了过去,情急之下竟没来得及把脸上的面罩扯下来,高大队长余光里瞥见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一骇之下举枪就要扣动扳机。说时迟那时快,将扣未扣之际,他身旁一个人已大喝一声:“别开枪,自己人!”
许从良见状,也醒悟过来,忙把面罩扯下,大笑着对高大队长喊:“你怎么把帽儿山的老朋友给忘啦?”
见是许从良,高大队长又惊又喜,热烈地来了个拥抱之后说:“现在没工夫叙旧,把鬼子打干净了咱哥俩再唠!”说完,挥舞着双枪又杀将过去。
许从良这才把目光投向刚才喊话的那个人,果然应了刘闯的话,那人竟是老孙!不过对于他,许从良没有太多的好感,兴奋的神色一闪而过,狐疑地问:“老孙?你怎么来了?”
老孙哈哈大笑:“实不相瞒,我们发现鬼子的一支特别行动队最近经常在这附近出没,早就想找机会干掉他们。正巧听木帮刘二爷说你们今晚在这附近有行动,我担心你们的人对付不了鬼子,就和高大队长带着人赶来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具体在哪里动手,所以直到你们和鬼子打起来,我们才杀过来。”
许从良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握住老孙的手,刚说了一句感激的话,老孙就问:“许科长冒这么大的风险,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是需要的话,尽管言语一声。”
许从良心道:事是很大,可不能和你们说啊,否则我在呼延小秋那里就交不了差了。
正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顺声看去,只见一个日本军官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灌木丛中,那人举着战刀,浑身哆嗦着,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
许从良立刻就认出那就是岛本正一,老仇新恨纠结在一起,顿时让他火冒三丈,也有了应付老孙的理由。
他狠狠地骂道:“不为别的,就为了干掉岛本这个畜生!”
说罢,他抄起枪便向岛本奔去,只是刚跑几步,密集的枪声就响了起来,仇恨的子弹射到岛本正一身上,顿时将他打成了筛子。等他奔到岛本面前的时候,这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只是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珠子,除了汩汩流出的鲜血以外,浑身上下再也没一丝有生气的地方了。
“妈的,便宜你了!等再过一百年,老子到了阴曹地府再找你,把挨的那一巴掌还回来!”许从良狠狠地踹了一脚,不解气地呼呼喘着气。
“行了,事不宜迟,我们迅速撤离吧。再晚一会儿,鬼子的援兵马上就到了!”老孙跑过来喊道。
许从良自然也是这个心思,简短地和老孙、高队长打过招呼、快速清理战场之后带着木帮的人消失在山林之中。
回来的路上,在经过一个隐蔽的山岗时,他和酸猴子拖在后面,两人挖了一个大坑,把那尊金佛掩埋在里面。虽然刘闯和木帮的弟兄不是外人,但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了哈尔滨地界,双方迅速分手,许从良和酸猴子在死信箱里给呼延小秋留下情报之后赶回了家里。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不但让身体、也要让大脑得到休整。这个晚上的经历,让他对游击队和老孙充满了感激之情,不过他的心里更多的是痛苦和恐惧。
痛苦是因为大烟袋锅子和十几个木帮弟兄的死,这让他伤心欲绝。恐惧则是因为他发现白受天远比他想得可怕的多,他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干掉这个败类,否则他的心时时刻刻都要悬着。
许从良虽时刻惦记着白受天,可一直没腾出工夫细细谋划怎么整垮他。
一来,这些日子以来持续的奔波让他的小身板有些吃不消了;二来,接连失去了林森、孙大个子和大烟袋锅子这样的挚友,让许从良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最主要的是,他敏感地觉得现在这段日子应该消停一阵了。接连不断的事故肯定让日本人大动肝火,即便表面上没什么行动,暗地里也肯定在加大打击力度。许从良可不想自己的脑袋和辛苦置办下来的家业因为一着不慎就荡然无存。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变得安分守己、小心翼翼,也刻意远离了呼延小秋,好在这个妖冶的女人最近也没什么事情找到他。虽然有时候许从良下身饥渴难忍,但还是强忍住。起初他以为自己是担心被松泽发现,但酸猴子旁观者清,有一次坏笑道:“大哥,你不会为了林丹姐就守身如玉了吧?”
许从良一愣,然后心里一阵酸楚。当局者迷不假,但更多时候,人总是把自己最真的一面掩藏起来。就比如对呼延小秋和林丹,许从良就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更爱哪个女人,却知道自己要踏踏实实地爱其中一个,所以在没确定下来之前,他不想再和哪一个有什么暧昧的交往。
其实他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你更爱林丹。”但自从上次和老孙翻脸之后,他就知道这件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对于老孙,他其实也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这当然归功于大屯子车站被救。对于救命恩人,许从良自是要报答,于是没几天就把游击队需要的药品通过木帮运了出去。这期间他见过老孙一面,却没见到林丹,据老孙说,林丹向上级汇报工作,需要过几天才回来。许从良当时心忽悠一下,以为林丹被她的组织上调走了,忙急切地询问老孙。老孙若有所思地说:“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能打包票,林丹不会走。”
许从良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哑然失笑——林丹即便要走,怎么也要和自己打招呼才是啊。
于是,他安心休养了几天,然后把心思用在了松泽惠子身上。他不喜欢这个日本女子,但至少还觉得这个漂亮的女医生还是蛮可爱的,至少自己答应过陪她出去游玩,就要说话算话。
当然,更主要的是许从良还不敢这么快就对松泽惠子冷若冰霜,因为她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爹。游玩那天过得很快,但他忘得也快,晚上回来以后,酸猴子就凑在他跟前,神秘兮兮地问:“大哥,和小日本娘们玩得怎么样?”
许从良琢磨半天,才想起有一两个小时还真觉得心情挺不错的。那是中午野餐过后,他和松泽惠子两人并肩坐在一处山坡上,看这满山遍野的金黄色的落叶,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徐徐的秋风清爽无比,也不时把松泽惠子身上的淡淡幽香吹进许从良的鼻子里,闻起来舒服惬意得很。两人静静地享受着这美景,也没说话,似乎都一起被陶醉了,有那么一段瞬间,许从良觉得时间要是停留在这一刻竟也心满意足了。
和酸猴子简单描述了一下,酸猴子舔着嘴唇坏笑着:“大哥,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就没搂过来亲个嘴儿,或是再来点别的?”
许从良被他气乐了,点着他摇晃着的脑袋,笑骂道:“我发现你现在的胆子都比我大了,她可是松泽的女儿,这要是缠上了,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许从良这句话在几天后就应验了。
这天他按照惯例前往特务机关本部向小林觉汇报警察厅的一项工作,汇报完毕之后,小林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忽然问了一句:“许科长,前几天惠子小姐和满铁中心医院的几个大夫出去游玩,你也去了吧?”
许从良心里一激灵,心想这事情到底还是传到了松泽那里,而且还放到了心上。幸亏自己早有准备,要不然这个马蜂窝可就捅大了。
他忙解释道:“是啊,惠子小姐说她们同事要出去玩,需要有人负责安全保卫。您想,惠子小姐的事情我能马虎吗?那天我一天都没敢眨眼睛,而且还派王强带一个小队在沿途负责警戒,好在那天没出意外,回到哈尔滨我才松了一口气。”
小林觉的目光始终盯在许从良的脸上,不过许从良的神色很是自然,并没丝毫的牵强和做作,便也没再问,挥手示意许从良下去。
之后,小林觉急步走进松泽园治的办公室,汇报完公事以后把刚才的情况向松泽复述了一遍。然后赔笑道:“将军,您可能是多虑了,看来许从良果真是应小姐的请求负责安全保卫的。”
松泽满意地点点头:“可能是我真的多虑了,许从良一向精明强干,脑子灵活得很,自知之明这四个字他应该还是有的。不提这件事了,手头上有一件要务需要你亲自去办。”说着指了指案头的一张电文。
小林觉拿过电文,只看了一眼就双眼放光,兴奋地说:“将军,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岛本正一费尽脑汁、搭了性命也没弄到的宝贝竟然自动送上门来了!”
松泽园治哈哈大笑:“是啊,支那人摊上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指望?我敢说,不出五年,整个中国就会画进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版图!”
几天后,许从良得到了一个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更准确地说是噩耗。
消息的来源是呼延小秋。那天早上,酸猴子急匆匆地把一个纸条交给许从良,许从良展开一看,是呼延小秋约他见面的时间,至于地点则是他在城南给呼延小秋置办的秘密联络点。
字写得很潦草,可以想象出呼延小秋的急迫心情,许从良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那里。
一看到呼延小秋的面色,他就知道一定出了天大的事情,因为不论是多么危急的时刻他都没看见过呼延小秋的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他轻声问。
但就这么温柔的声音也把呼延小秋震得肩膀一颤,她向许从良瞅了一眼,但马上就慌乱地转开了视线,似乎不敢面对。
许从良更觉得纳闷,干脆一屁股坐在呼延小秋面前,逗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啊?难道要告诉我,我要当爹了?”
呼延小秋没被气乐,嘴唇噏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那尊……那尊金佛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许从良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了好几秒钟才醒过味来,张口结舌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不带这么和我开玩笑的啊,那尊金佛我藏得连鬼都找不到,怎么会让小日本找出来了?”
“他们不是找出来的。那尊金佛已经由我们的人运走了。”呼延小秋失魂落魄地说,却仍是不敢看许从良一眼。
“难道鬼子半路给截走了?”
呼延小秋摇了摇头,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良久才恍恍惚惚地说:“我昨天从松泽那里窃取了一份密电,国民政府已经秘密地把那尊金佛转交给了关东军。”
许从良顿时如五雷轰顶,身子不由得晃了两晃,才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
呼延小秋冷笑一声:“还能为什么?为了维系中华民国和大日本帝国的‘友好’邦交呗!这尊金佛背后的那段历史在日本人看来是羞耻,国民政府亲手送给日本人,不正显示出诚意吗?看了密电我才明白,原来上峰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抢在日本人前面得到金佛,并不是保护国宝,而是为了能在日本人面前邀功!那尊金佛由日本人自己得到,和由我们亲手奉上,性质截然不同啊!”
许从良呆呆地看着呼延小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不用她解释,许从良也已明白其中的意味,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因为嗓子眼突然又紧又咸,他痛苦地空咽几下,但还是没忍住,“哇”地竟喷出一大口血。
呼延小秋顿时慌了,忙拽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许从良猛地甩开她的手,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我怎么了?我告诉你,我想把浑身的血都吐出来,把大烟袋锅子和十几条兄弟的命换回来!我他妈的下辈子变成猪狗也没脸去见他们!你知道吗?大烟袋锅子吞了大烟膏子到井底下捞金佛,那十几个兄弟都拖家带口的,可是迎着子弹往前冲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为了什么?为了抢出国宝再送给小日本吗?”
许从良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泪水劈里啪啦地洒落下来。
呼延小秋听着,泪水也悄然滑落。屋子里一时间再没别的声响,似乎连空气都陷入了悲痛的氛围之中。
突然,墙上的挂钟沉闷地响了一声,许从良抬眼看去,已是上午八点半了。而一旁的呼延小秋也擦了下眼泪,飞快地奔到隔壁,戴上耳机接收电文。看到这副情景,许从良不由得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瞅着呼延小秋:“从今往后,你们的事情别再找我,我没那么多兄弟给你们送死!”
呼延小秋没应声,只是咬了咬嘴唇,等到将电文誊抄下来才幽幽地说:“我也是。”
许从良一愣:“你也是什么?”
“我昨天就给上峰发电文了,因为身体原因,我要求暂停工作。”呼延小秋虽说得四平八稳,但脸上的厌恶之色却掩盖不住,“我再也不想为这个国民政府做特工了,我为了理想、为了革命可以牺牲一切,无论是我的身子还是生命,但这样的政府……不值得我付出!”
许从良眼中又是一热,但迅速冷静下来,忙问:“你的上峰能答应吗?”
“起初坚决不同意,但我的意念已决,这两天我连续发了几个电文,理由当然是身体状况问题,到今天早上,上峰终于回电同意我暂时停止工作。等二十一号的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彻底轻松了。”
“还有任务?”
“也不算是任务。”呼延小秋瞅了瞅桌子上誊好的电文,“上峰指令,二十一号派一名特派员和我接头,我把一些善后的事情和特工物品转交给他之后,工作就结束了。”
说完,她痴痴地看着许从良:“我急着找你过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儿?”
“去欧洲,我不想生活在刀光剑影里了,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我想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活。”呼延小秋憧憬地说。
这个问题是许从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他愣愣地琢磨了半晌,脑子里却丝毫没有外国的概念。这也难怪,他虽然在警察厅呼风唤雨、捞了一笔笔横财,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却连东三省的门都没迈出去过,同见过世面的呼延小秋相比无疑是个乡巴佬。任他把美国、英国、法国这些国名念上一百遍,除了外国人是蓝眼珠、大鼻子、说一口听不懂的鸟语以外,他想不出和中国有什么不同。
看他这副样子,呼延小秋也明白几分,柔声道:“这事儿倒也不着急,赶明儿等有空的时候我再和你细说。现在要紧的是我手头这些善后的工作,你帮我分析一下,看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擦净屁股的事情,许从良最拿手不过了,立刻开动脑筋帮呼延小秋琢磨起来。从召集特工组成员到剧团的善后事务,再到如何找理由脱离松泽园治,以及财产的转移都想了个透彻。
他和呼延小秋谋划的脱身之计很巧妙,马上给呼延小秋在瑞士的一个朋友发电文,请她以影展的名义将邀请函发到哈尔滨话剧团,然后呼延小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松泽园治说明情况,然后出国“参加影展”,至于出国以后,那就是鱼归大海,松泽的手伸得再长也奈何不了了。
但两人谁也想不到,当他们精心准备后路的时候,一颗致命的子弹已经发射了出来,不过不是从枪膛,而是在一纸电文上。电文擎在白受天的手里,虽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却震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电文是上峰发来的,只有寥寥一行字:“执行斩首行动,目标呼延小秋,二十一日十八点、华泰宾馆301房间。”
“斩首行动”是蓝衣社清除变节情报人员的指令代号,到这时白受天才知道另一个秘密特工竟然是松泽园治的情妇呼延小秋!
他心里一阵阵狂喜,他不清楚呼延小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这件事以后自己的地位肯定会提升,这是确凿无疑的。他马上摊开地图,仔细规划起行动的步骤,但盘算完之后,一丝担忧也涌上心头。
除掉呼延小秋是上峰的秘密指令,但是行动日期确定在了四天以后,这里面显然大有名堂。如果呼延小秋暴露了,上峰应该命令他立即执行斩首行动才是,否则呼延小秋一旦落入日本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显然,呼延小秋并没有暴露,上峰下达“斩首”命令是另有原因。更让他不安的是,既然呼延小秋没有暴露,那么仍然是松泽园治的心肝宝贝,一旦被杀,松泽园治岂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大肆抓捕潜伏在哈尔滨的特工人员,那自己的危险岂不是更大?
想到这里,白受天撇开地图,闭目沉思起来。忽然,他眼前一亮,一条妙计盘桓在脑海!他越寻思越兴奋,眼珠里迸发出异样的光芒,仿佛看见了一条金光大道铺在脚前。
松泽园治没想到白受天会来到他的府邸。属下进来禀报的时候,他刚和惠子一起用完晚餐,卧在沙发里看着报纸,惠子弹奏着钢琴,婉转悠扬的曲调让他安逸轻松得很。
这些天以来,松泽园治的心情不错,也更多地陪在了女儿身边。当下属小声说“警察厅白受天说有要事求见”的时候,他心里顿生不快,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白受天带来的消息一定非同小可,否则不会唐突地直奔他的府邸。
松泽放下报纸,走到女儿身旁,亲昵地拍拍惠子的肩头,才转身向书房走去。白受天的汇报很简明,但却字字关键:“将军,我最近发现了蓝衣社的一些线索。”
“是什么?”松泽园治将信将疑,谨慎地问。
白受天急忙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牛皮纸公文袋递了过来,松泽园治打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里面装的是一叠照片,拍摄的是几张电文的内容和几次秘密行动的计划图,其中就包括秘密夺取金佛的行动摘要。
他哪里想到,这些东西本就是白受天的,此刻用了移花接木之计用来博取他的信任。见松泽园治的目光里充满兴奋,白受天忙低声汇报:“将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盯着一个可疑人员,这些是我从他的住处秘密拍摄到的,不过我并没有逮捕他,因为我认为他只是个小角色,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鱼。于是我暗中监视,果然发现了新的线索。”
“是什么线索?”松泽惊喜异常。
“我派人二十四小时监控,结果发现这个人最近经常出没华泰宾馆,看样子是负责宾馆周围的警戒任务。我于是秘密调查了华泰宾馆的入住登记情况,结果发现301房间虽然被人预定,却没有客人入住,而且只预订了三天,也就是到二十一号。我怀疑,蓝衣社可能会在华泰宾馆301房间有接头或者某项行动,时间就在这几天,最有可能的就是二十一号!”
白受天越说心里越得意,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局,既然上峰一决定要除掉呼延小秋,那还不如由自己将这个女人暴露给松泽,这样自己不但立了一件大功,而且还能博得松泽园治的赏识。白受天也曾想过先把这个“发现”汇报给金荣桂,但转念一想,金荣桂无非就是个头比自己大的一条狗,与其把情报给他,还不如直接向松泽邀功。
至于松泽园治,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白受天呈交的这份情报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刚才悠扬的钢琴声早已经消失。
如同心理学所说的“视网膜效应”一样,已经爱恋上许从良的松泽惠子对他身边的情况也格外关注,和许从良的交往中,她能感觉到这个白受天是许从良的大敌,眼下他突然造访,松泽惠子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对许从良不利。所以,当白受天神神秘秘地走进父亲的书房以后,她就悄悄跟到门口,侧耳倾听起来。不过白受天的声音很低,松泽惠子勉勉强强才听到几个不成句的词语——二十一号、华泰宾馆、蓝衣社特工、警察厅。
随后传出的是父亲的声音,兴奋的语气证实了这事情极为重要:“好,我会让吉村队长协助你!至于人员嘛,我授权给你全权负责,但要记住,所有执行任务的人员事先决不能透露半点消息,而且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成功!”
听完这些,松泽惠子忙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卧室。晚上,她久久难眠,从听到的那几个词语来判断,白受天汇报的应该是一项秘密又重要的特工行动,虽然那几个词里面没有许从良的名字,但或许他说了,而自己又没听见呢?人每当遇到紧要的事情时,都下意识地往坏处想,松泽惠子也不例外,此刻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如果涉及了许从良,而他又蒙在鼓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再一想到父亲所说的那句“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成功”,她更是紧张不已,满脑子都是许从良中弹倒地的惨状。最后,她暗自下定决心,不管这件事情有多么机密,她也要告诉许从良一声,免得心爱的人受到伤害。
第二天一上班,许从良就接到了松泽惠子的电话。
“二十一号你有空吗?”
“怎么了?”
“我、我想你陪我逛商场。”惠子吞吞吐吐地说。
撒谎的理由许从良有很多,更何况警察厅里的任务说来就来,是最好的借口,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哎呀,真不巧,那天警察厅有一项行动任务。”
他随口一编,电话另一头的松泽惠子却心里一颤,脱口而出:“是在华泰宾馆执行任务吗?”
这次轮到许从良惊愕了,他立刻想到呼延小秋不正是二十一号在华泰宾馆接头吗?松泽惠子开口就问我二十一号有没有空,然后又问是不是在华泰宾馆执行任务,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嘴上也滴水不漏地试探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许从良越这么含糊地说,松泽惠子越肯定自己的判断,急切地说:“许从良,昨天白受天来我家了,我隐约听到他和我父亲说,你们警察厅在那天有项危险的任务,你不是总说白受天对你耿耿于怀吗?我怕这件事情对你不利,所以提醒你一声,要是能躲开这个任务趁早想办法!”
这一席话说得许从良冷汗迭出,他哼哈答应着挂了电话,随后才发现手竟在微微颤抖着。
他恐惧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知道二十一号行动的只有呼延小秋的上峰和接头的人,难道白受天就是那个人?可他为什么向松泽园治密报呢?难道他变节出卖自己人了?但从松泽惠子所说的来看,又不像这么一回事儿。但不管怎么说,接头的事情已经泄露,呼延小秋是万万不能去华泰宾馆了。
想到这里,许从良急匆匆赶往呼延小秋的别墅。见许从良大白天就过来,呼延小秋不免一惊,把他让进屋后谨慎地向门外打量,没发现有人跟梢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埋怨道:“不是告诉你白天别来这里吗?”
“你倒是想晚上过来,可就怕到时候你被扔进松泽的审讯室了。”
呼延小秋听出他话里有话,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从良忙将松泽惠子所说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呼延小秋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跌坐在椅子里呆住了,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良久才松开:“我明白了,上峰为什么会突然同意我的请求,他们见我决意离开,已无法挽回,于是派白受天执行斩首行动。”
“斩首行动?”这个词许从良还头一次听说。
“这是我们蓝衣社的一个行动简称,说句俗话就是杀人灭口。这种行动的首要目标是针对叛徒,其次是已经暴露、却无法脱身的特工,为了避免被敌人俘获,也会被执行斩首计划。”呼延小秋愤愤不平地苦笑一声,“我呼延小秋为了党国付出这么多的牺牲,给他们弄到多少紧要的情报?没想到竟沦落到被执行斩首行动的地步!”说着,她不禁黯然落泪。
许从良揽过呼延小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劝道:“你啊,平日里什么事都明白,怎么现在反倒糊涂了呢?你做出多少牺牲、获取过多少情报,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能犯忌,你知道金佛背后的丑恶勾当,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求离开蓝衣社,他们能不怀疑你的忠心吗?卸磨杀驴的这种手段,你以为只有松泽他们会使?现在你别琢磨这些了,赶快想想怎么撤离吧!二十一号你不会去华泰宾馆,但你的上峰马上就会知道你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接下来肯定就是让白受天或者其他特工加大斩首行动的力度,所以原来的那个计划肯定来不及了,或许欧洲的邀请函还没到,你就接到枪子了。留给你安全撤离的时间只剩下这三天了!”
许从良这一席话让呼延小秋迅速冷静下来,她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酒,递给许从良一杯后,自己拿着另一杯酒慢慢饮起来。几口酒喝下去后,呼延小秋忽然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欧洲我一时去不成,还可以先到上海,我在法租界有个朋友,可以在他那里安身一段日子,再找机会出去。只要在这三天通过东三省的地界,就好办了。”
说着,她举起酒杯冲许从良微微晃了晃:“外国你不爱去,上海那个花花世界你应该喜欢去了吧?”
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许从良虽未见过,也曾听过。此时听呼延小秋一说,心里不免一动。不过,他叹了口气道:“那花花世界虽然好,也不是你我长久的容身之地。再者说,我在哈尔滨这地界浑水摸鱼惯了,换到那个地界,我又要从头来过,没十年八年我也混不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即便不贪图我什么,我一个男人也要为亲爱的女人做点什么。”
呼延小秋扑哧一笑,心里却酸楚得很,和许从良交往这么久,许从良的心思她全然明了,就包括他所说的“浑水摸鱼”,实际上就是如鱼得水的意思。在许从良说话的时候,她一直都瞅着他的表情,那种无奈、犹豫、失落,乃至调侃的表情,都映入她的眼里,她知道,许从良这番话固然是一番托词,但其中的无奈也溢于言表。一个精明的女人,不必让男人话说得太透,呼延小秋就是这样,笑道:“你呀,这辈子就是算计的命,等你想好了再联系我也不迟,只不过,别等我成了别人的老婆再告诉我。”
许从良心里明白,呼延小秋这是将两人的尴尬撇在一旁,虽然轻松下来,却不免有些失落。他何尝不想和呼延小秋厮守一方,可前途渺茫的事儿他从来不做。自己虽然在哈尔滨警察厅混得滋润,但到了上海却又是另一番境地,自己上无背景靠山,下无兄弟朋友,猴年马月才能混得如现在这样风光,更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林丹。
不过现在他没工夫思念林丹,呼延小秋的安危更挂在他的心上,一年以来,许多次交往之后,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人,此时呼延小秋遇到危险,他就是豁出命来也要让这个女人化险为夷。
想到这儿,他嘿嘿一笑:“成为别人的老婆倒无所谓,娃儿是咱俩的就好。”见呼延小秋被逗笑了,他才略宽心一些,继续说道:“不过现在娃的事儿倒是次要,把孩儿他娘送出去才是要紧的,你一旦突然失踪,肯定惊动不小,松泽那老东西肯定会下令四处寻找你,东三省几千里地界你三天之内如何走得出去?”
呼延小秋慢条斯理地说:“阳关大道我走不成,羊肠小路还走不得?你那些狐朋狗友比蚂蚁还多,这点事儿还办不成吗?”
许从良知道她所说的“狐朋狗友”是什么意思,此时也不再隐瞒,揶揄道:“你别瞧不起人家共产党,虽说穷得叮当响,但打鬼子却一点也不含糊,办事儿也敞亮得很,至少对自己人没有什么斩首行动。你就别挑肥拣瘦的啦,也别露出你的身份,要不然人家还不见得帮你呢!”
呼延小秋倒也不恼:“这么说羊肠小路是走得通的了?”
许从良故意叹气道:“走不通也得走,谁让要走的是我老婆呢。”
呼延小秋松了口气,举杯和许从良碰了一下,诡秘地道:“老公为我做这么些,我也得为老公做点事儿才对。”
许从良一怔:“为我做什么事儿?”
“白受天不是你的心腹大患吗?那我临走前帮你把他料理了吧!”
许从良不禁佩服,事情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她不但能沉得住气,还能琢磨出整治白受天的法子来,好奇地问道:“难道你有整治白受天的办法?”
呼延小秋抿了一口酒,美滋滋地翘了两下兰花指:“我猜出白受天的意图了,他想借日本人的手杀我,而且还能借此机会立上一件大功。也难为我的这位接班人了,不知道琢磨这件事情是不是让他头发又掉了不少!不过——”呼延小秋诡异地哼了声,“算计我呼延小秋的人可都没好果子吃!白受天为了向日本主子邀功,暂时就不会向松泽告发我的身份,因为只有我带着那些情报信息和用品去华泰宾馆进行交接的时候,才有证据,否则他只是空口无凭。换句话说,我现在不但仍很安全,而且还有很多机会接近白受天,他也不能拒绝,否则就会被我察觉了。找个合适的时机,干掉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许从良脸上挂着笑,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呼延小秋疑惑道:“怎么?你觉得不好?”
“好倒是好,只是我现在开始喜欢白受天了,他要是没了,我得难过死。”
“哦?你是不是肚子里又藏着什么坏水了?”
“知夫莫如妻呵。”许从良掐了把呼延小秋的脸蛋,敛容道,“白受天虽然是我的死敌,但是在金荣桂眼里,我们两个相互制约着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咱们把白受天干掉了,我固然少了心腹大患,但金荣桂就要对我忌惮了。官场可比江湖险恶多了,江湖上你除掉一个对头,能换来平安,但在官场上,除掉一个死敌,可能自己也就到了悬崖边上了。”
呼延小秋默默地点了点头,却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只不过这样就太便宜白受天了。”
许从良掰着手指头坏笑道:“亏本的买卖我啥时候干过?留着白受天好处可多着呢,第一、在警察厅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第二、现在我知道他是蓝衣社的特工,他却不知道我的底细,这等于是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抓他的小辫子还不是一抓一大把?第三嘛,就是后话了,我现在淘弄小鬼子的情报也是在刀尖上过活,保不齐哪一天就会被怀疑,我慢慢搜集白受天的证据,把他的小辫子都握在手里,万一有祸事临头,我就把他撇出去。你说,这么好的一个替罪羊我能舍得杀他吗?”
呼延小秋听得眉开眼笑,可随即又惆怅起来,留恋地看着许从良:“我真想还待在哈尔滨,有你这么一个神机妙算的军师,我肯定还能挖出不少情报出来。”
见她又伤感起来,许从良忙把话题转开:“别瞎琢磨了,哈尔滨冰天雪地不算,还满地的鬼子,上海才是你这个大美人该待的地方呵。行了,再啰嗦时间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去找我那帮‘狐朋狗友’,安安全全地把老婆送走才是真格的!”说完,他搂住呼延小秋狠狠亲了一口转身离开了。
从呼延小秋家出来,许从良马不停蹄直奔木帮。一见许从良满头大汗的样子,刘闯就知道又出了大事,把许从良拉进屋里忙问:“怎么了?”
呼延小秋既然已经铁心脱离蓝衣社,许从良对刘闯也就不再隐瞒,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然后急切地说:“眼下只有三天的时间,走大路的话少不了要被鬼子盘查,小路、山路没谁比你们更熟悉的了,所以还得找你们木帮弟兄帮忙。”
能办到的事情刘闯从没含糊过,更何况是许从良的事情。他一拍胸脯道:“远了我不敢说,东三省的地界,除了土匪,没谁比我们木帮的人更熟悉了,我这就挑选几个最把握的弟兄,一直送呼延小秋出东三省。”
许从良仍不放心,详细问了路线之后又说:“这一路上搞不好会遇到土匪,虽然咱们都有武器,身手也都不差,可毕竟人少。这样,我晚上带些票子过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能用钱打点的地方尽管花。”
秋末冬初,哈尔滨的天黑得也越发早,许从良觉得今天的夜晚更是提前到来了。
一想到今晚要送别呼延小秋,他的心情就郁闷糟糕起来,在去木帮的路上,他禁不住长吁短叹。不过到了目的地,看到了已换成短衣打扮的呼延小秋之后,他立刻把愁容抹去,换上了一副笑脸。
刘闯早已让人套好了一辆马车,亲自挑选的四个弟兄正仔细检查着行囊,萧瑟的寒风和嘶嘶马鸣让离别的气氛更浓烈起来。刘闯见许从良来了,冲手下挥挥手,示意他们到一旁整理行囊,留给两人单独的话别时间。
呼延小秋看见许从良,脸上先是一喜,马上又不禁露出难舍难分的神色。许从良心里也是伤感,不过仍呵呵笑着走到近前,他本已准备好了一大堆送别的话语,可笑过两声之后竟语塞了,就连眼睛也不再转动,直勾勾地盯着呼延小秋。
良久,寒风中呼延小秋扑哧一笑:“你今天咋了,怎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我是到上海享福去了,倒是你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遭罪呵。”
许从良也缓过神来,恢复了嬉皮笑脸。“我担心的是上海那花花世界把我老婆眼睛迷了,等哪一天我找上门去,你要不认识我该怎么办呵。”
呼延小秋呸了一口,笑骂:“你要担心这个,那就和我一起走呀!现在倒找理由埋怨起我来了。”说笑之时,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许从良。“我在上海的联系方式都在上面,趁我没忘了你的时候赶紧过来呵。”
说完,她玉手一摆,转身径直向马车走去,竟没再回头看许从良一眼,只是招呼木帮兄弟上路的声音中含着酸楚哽咽之声。许从良的脚没挪动,只是视线一直跟随着呼延小秋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仍是一眼不眨地注视着远方,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见他这副痴痴的样子,刘闯也不禁感慨:“大哥,我从没见你这么认真过,我看你对呼延小秋真是上心呢。”
许从良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有啥法子,人家对咱不差,咱也得待人家好不是?再者说,送走了她我也能安心瞧我林家妹子去。”
提到林丹,刘闯脸色微变,许从良何许人也,立刻觉得不对,忙问:“你是不是听到林丹的什么消息了?”
刘闯本是个不善伪装的人,而且面对的又是许从良,更是没法隐瞒,只好愁眉苦脸地道:“大哥,林丹确实回来了……只是她叮嘱我……要我先别告诉你。”
“为什么?”许从良惊问。
刘闯两只大手揉搓了半天,才吭哧着说:“林丹……好像这几天要、要结婚了。”
这消息如同一把重锤迎头击上许从良,他不由得晃了两晃,瞠目结舌地问:“你、你说什么?”
既然已经说了,刘闯索性说破:“大哥,你别怪兄弟瞒你,这好像是他们组织上的安排,林丹也是身不由己,她那天来特意嘱咐我说结婚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你,还说过几天会亲口和你说。”
许从良浑浑噩噩地听着,却只听见“林丹要结婚了”这几个字,其余的声音都被呼号的冷风吹得无影无踪。直到刘闯用力摇晃了他几下才回过神来,迎着狂风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欺负老子欺负到家了!连老子的老婆都要管!”
他骂得唾沫四溅,祖宗八辈骂个够,直到冷风灌得肚子一阵阵疼痛才住口,随即就捂着肚子往轿车奔去。
刘闯忙边跑边喊:“大哥,你去哪儿?彩霞正炖着酸菜排骨呢,我陪你喝两口吧!”
“喝个屁!老子老婆都没了,还有心思喝酒?我找他们算账去!”吼完,他拽开车门钻了进去,一溜烟直奔金盛园酒楼而去。
他把浑身的火气都发泄到油门上,一路狠踩,但快到金盛园酒楼的时候,脑子却渐渐清醒了过来。
“不行,这么前去除了大闹一场就是惹一肚子气,到头来还弄个满城风雨,且不说把林丹弄得下不来台,就是自己的名声也给搞臭了。老子可不干这傻事,得静下心来琢磨个好法子。”许从良思忖着,将车速放慢,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开着。此时天色已经漆黑,路灯和商店的霓虹灯纷纷亮起,五颜六色的光不时透过车窗玻璃洒在他身上,但许从良看不出什么斑斓的色彩,眼前只有灰蒙蒙的景象。最后,他把车子停在一条背街上,走进了一个小酒馆。
叫了一瓶二锅头外加一盘五香花生米,许从良自斟自饮起来。
他本想独自琢磨点办法,却忘了此刻正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的当口,半瓶酒下肚,他主意没琢磨出来,脑子却渐渐迷糊了。似醉非醉之中,眼前又出现了很多人的容貌,马半仙、李立军、林森、孙大个子、大烟袋锅子……甚至蔡圣孟和叶勇也笑嘻嘻地冒了出来。一年多以来的大事小情一股脑涌上来,越是琢磨越觉得孤单和惆怅。虽然嗓子被酒辣得如同着了火,但身子却一阵阵发冷,仿佛这些死去的人正把他体内的热量一点点带走。
“走了,都走了……呼延小秋也走了,林丹也走了……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许从良端着酒杯喃喃着,把最后一口酒灌进肚子里,摇摇晃晃走出了酒馆。
他不知道怎么把车开回家的,只记得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咣当”一声,瞪大眼珠子才发现汽车正撞在自己门前的一棵大树上。没多久酸猴子就骂骂咧咧地奔了出来,一看是许从良,忙把骂人的话咽回去,冲上前把他扶下车。
“大哥,你咋喝这么多酒,和谁喝——”还没等他问完,许从良就被冷风刺激得张口呕吐起来,直喷了酸猴子一身。随后传进许从良耳朵里的就只剩下酸猴子气呼呼的埋怨声,直到被扶到了床上,酸猴子的声音才慢慢消失。
许从良疼痛难忍,正费力地张嘴要喊,一条温湿的手巾已经敷在了额头上,随即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还总吹自己能喝,原来就这么点酒量呀,快起来喝口热茶醒醒酒!”
许从良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心道:喝成这奶奶样,连秋萍都笑话我了,以后真不能这么喝闷酒了。可这念头刚起,他又觉得不对,因为这声音似乎不是秋萍的,他呻吟着睁开眼睛,努力看去,酒顿时就醒了一半。端着茶杯坐在床头的不是秋萍,而是林丹!
“你?你怎么来了?”许从良顿时来了力气,撑起半个身子,惊讶地问。
“我要不来看你,你喝完酒恐怕就要一把火把我的酒楼烧了吧?”林丹嘴上损着他,但眉目里却尽是心疼。
“要放火早就放了,还用喝酒壮胆?”
“哎呀,这可不像你的脾气呢。”林丹笑着,把茶水递到他面前。
许从良接过来一饮而尽,头疼更轻了许多,叹道:“依我的脾气,真想一把火把你的店给烧了,只是喝着喝着就想起你大哥,然后就把这念头给断了。”
“为什么?”
“你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你,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做到。”许从良一把抓住林丹的手,痴痴地说,“哪怕你嫁了人,我也要照顾你!再者说,我要是不管不顾地一闹,你们共产党的这个联络站就暴露了,以后你还怎么开展工作?”
林丹没料想许从良能说出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呆呆地看着许从良,眼圈也慢慢见红。半晌,才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其实我心里也只装了你一个人,我和组织上派来的同志结婚只是名义上的,是为了开展工作方便。为了赶跑日本鬼子,咱们个人的事情都是小事,为了革命需要。”
她还没说完,就被许从良捂住了嘴。“行了,你再说你们的这些大道理,就变成啰里啰唆的大妈了!我就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老婆吧!”
“我……”林丹害羞地瞥了一眼许从良,脸红着说道,“你要不嫌弃我和同志假结婚的这个事儿,等任务结束以后——”
林丹这句话又没说完,身子就被许从良一把揽了过去,耳边只听得他坏笑道:“有老婆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等啥任务结束不结束的,咱俩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饭得了!”
林丹臊得脸通红,身子也软绵绵的,似乎没了一丝气力,任许从良宽衣解带。只是当酥胸裸露以后,许从良的手却停了下来,林丹惊奇地睁开媚眼,却发现许从良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
“你怎么了?”
“我忽然想,今晚上和老婆洞房花烛,明天还要参加老婆和别人的婚礼,我这绿帽子戴得是不是太有水平了?”
林丹扑哧一乐,娇羞地捶了许从良一下,随即埋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