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菡拨通了电话:“老申吗?”
“哦,是玉菡呀!”实验药物研究所所长申以哲一下就听出来了,“夫妻团聚,特别高兴吧——哦,有事吗?”
“是这样的,老苏想来上班。”
“上班,”申以哲一愣,“什么时候?”
“现在。”
“老苏昨天刚回北京,他需要的不是上班而是休假呀。”申所长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
“但是,他现在想上班。”
“这个……”
“老申呀,”叶玉菡回头瞅瞅,压低声音,“老苏昨晚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坐了一整夜,天亮后才上床,昏昏沉沉躺了一阵,中午以后才爬起来,脸色很不好,却说要上班。”
“摄食呢?”
“几乎没吃什么。”
“玉菡,发生了什么事吗?”申以哲认真起来。
“这,以后再说吧。我的想法是,老苏想上班,就让他上班吧。”
“那,就这样吧。让赵德根来接他。”
申以哲放下电话,抓起另一台电话:“喂,对。请金星姬同志到我这儿来一下。”
金星姬来了。申所长说:“小星星,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
小星星满脸绽开笑容:“太好了,保证完成。”
“坐下,坐下,站起来干什么?”申所长摆手,“你年纪轻轻,不要养成说大话的坏习惯。”
“所长,我,”姑娘诚惶诚恐,“我说大话了吗?”
“当然!你知道是什么任务,就能‘保证完成’?让你攀登珠穆朗玛峰,你也能完成?”
“您不会交给我力不能及的任务。”金星姬笑吟吟的。
申以哲也笑了,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是这样的,苏副所长要上班……”
“苏老师昨天刚回国呀。”
“可是,他偏要上班。”申以哲摇摇头,“那就上班吧。而你的任务,就是去接一下苏副所长;并且,今天全天陪同苏副所长。以后的几天,如果需要,也派你陪同苏副所长。所谓‘陪同’,就是精心照顾他。”
“那太好了!”小星星拍手。
“别只顾高兴,金星姬同志。”申以哲语气中表现出少见的郑重,“事情并不很简单。不然,我会说是‘重要任务’吗?”
“您放心,申所长。”小星星也严肃起来。
“好吧,你现在就去接苏副所长。”
一小时之后,苏冠兰来到所长办公室。老申与他热烈握手,然后落座,交谈。申以哲昨天到机场参加欢迎时,只注意到老苏瘦了黑了,白发成倍增多;现在才又看出来老苏脸色发青,眼皮浮肿,显得疲惫不堪。
“老苏,看得出你很累!怎么样,还是去休假吧。”
“先上班吧。”苏冠兰答道,“休假的事,以后再说。”
“好,上几天班也行。先让人向你汇报一下所里这一年的情况。谈完也就下班了,我陪你下馆子,喝花雕;然后,由小星星陪你去开一个会。”
“开会?”
“别紧张。我忘了通知上怎么说的,反正很轻松,今晚七点半在首都科学会堂。你就去放松一下吧。”申以哲笑起来,“要我们派一个有教授或研究员头衔并主管业务的所领导参加,还非你去不可。可以带一个随员,最合适的当然是小星星啦!”
苏冠兰副所长听完汇报恰好是下班时分。申以哲拉上他和小星星,到附近一家烤鸭店吃晚饭。餐桌上申所长谈笑风生,不断询问越南的风土人情。谈多了,苏冠兰教授的情绪仿佛有所好转,脸上有了光泽,话也多了一点。餐后走回研究所,司机赵德根把车开了过来。申所长悄悄拽一下姑娘的衣袖:“小星星,记住我的话。”
“申所长,我会精心照顾苏老师的!”小星星轻声回答。大概就是为了“精心”,姑娘不是像往常那样在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苏老师身旁。
棕红色华沙牌小轿车缓缓开出实验药物研究所大门。它几乎要斜穿过整个市区,路够远的。途中有多处繁华地段,行人密集,车开得不快。司机赵德根还是跟小星星说说笑笑。苏冠兰一声不吭,实际上在倾听,听得出这丫头在谈恋爱了。其实他昨天已经听出了这一点。教授算了算,姑娘已经二十四岁,早就该谈恋爱了,甚至该结婚了。他寻思:这一年我在国外,小星星先后来过十几封信,怎么只见她谈工作,谈政治,谈运动,谈所里情况,从来不见她谈“个人问题”呢?玉菡来信中好像谈过这事。但苏冠兰在越南实在太忙,生活和工作条件实在太差,连收寄信件也极不方便,于是没顾上这些……
教授终于意识到所里的很多人,特别是男女青年很“怕”自己。小星星在他面前算是最大胆、放肆的了,但也颇瑟缩。爱情据说是“永恒的主题”,但在实验药物研究所不是。不仅年轻人不敢在苏副所长面前谈论男女之情,连中年人也这样;所里没有“年过花甲”的人,不然,恐怕连老人也会这样的。当然,苏副所长从来没有因此训斥过谁,但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就足够使人难堪了。他给人的印象是正派、严肃、刻板和孤僻,还有冷漠。现在,苏冠兰开始无声地谴责自己:我怎么也成了“冷血动物”,像我那位父亲。这可不是好事啊。教授开始思索:爱情可能确实是“永恒的主题”。只要人类存在,爱情就会存在。一个基本事实是,人类本身就是爱情的产物,爱情是不应该回避也不可能回避的……苏冠兰决定改变自己的形象,马上就做。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小星星,你可以谈谈对爱情的看法吗?”
轿车中顿时冷寂下来。显然,金星姬和赵德根都愣了:怎么,苏副所长居然……谈论起爱情来了?
“我,我吗?苏老师,我的恋爱观,爱情观,我认为,”小星星愣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像当时多数青年干部一样,她倾向于把问题“理论化”。只是由于意外,由于兴奋,她有点口吃,“我认为,爱情是婚姻的必要前提,而婚姻是爱情的必然结果……”
“不对!”苏冠兰打断对方,“爱情可以是婚姻的前提,但并非‘必要前提’;婚姻可以是爱情的结果,但并非‘必然结果’,就是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并且事实上往往是各自独立存在的。”
教授刚说完就后悔了!他本是为改变自己的“形象”,为了与年轻人“沟通”才开始这番谈话的;可刚开始谈他就显得如此专横,武断,好像他多么精通“人生哲学”。
“我不懂,苏老师……”小星星喃喃道。
“恩格斯说过,爱情的基础是性爱。但性爱只是生理的、本能的东西。”苏冠兰决定放慢语调,耐心一些,把道理说透,“人固然要受生理和本能的支配,但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或阶级社会以来,更要受阶级关系、政治因素和社会习惯势力的支配。在这种情况下,性爱只是偶然地、个别地发生着,以性爱为基础的‘真正的’爱情通常并不能导致婚姻,而‘真正的’即合法的、被社会承认的婚姻,则通常不是爱情而是阶级关系、政治因素和社会习惯势力的产物……”
教授说着,不知道小星星能否听懂。
“您的意思是说,”姑娘眨着眼睛,“真正的爱情不会成功,或不一定会成功?”
“不。我的意思是说,真正的爱情一定会成功,但不一定会导致相爱双方的婚姻。”
姑娘望着老师,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对了,这要看怎样理解‘成功’。”苏冠兰解释,“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吧?”
“是呀。”
“他俩之间是真正的爱情,所以他俩的故事十分美好,在中国家喻户晓。但是他俩并没有结婚,从来没有形体接触,完全是悲剧结局;但他俩的爱情获得了堪称伟大的成功,留下了永恒的美。”
“哦,是这个意思。”
“反之,皇帝与千百个嫔妃都有着合法的、正式的乃至显赫的婚姻关系,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富翁娶十七八岁的少女为妻,此中有什么爱情呢?还有一个实例是陆游与唐琬……”
“《钗头凤》!”小星星和赵德根几乎同时说出声来。
“对,这在中国又是家喻户晓。”苏冠兰点头,“陆游与唐琬的婚姻是失败的,他俩的爱情却是成功的,这才留下了千古绝唱《钗头凤》。”
金星姬讶然:“苏老师,真没想到,您平时从来不谈这种事,一旦谈起来却很深刻。”
司机小赵也插嘴了:“恕我冒昧,苏副所长,依我看,这些观点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显然,您有切身体会。”
苏冠兰不吱声。
“赵德根说的有道理。”小星星说,“苏老师,我想问问:您在青年时代是否经历过那种未能终成眷属的‘真正的’爱情?还有,您跟玉菡妈妈的婚姻是‘阶级关系、政治因素和社会习惯势力的产物’,还是爱情的归宿?你俩结婚那么晚,甜甜和圆圆的年龄那么小,我猜,您和妈妈可能经历了太多的曲折。”
苏冠兰仍然不吱声,望着车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区。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身边的年轻人。
“苏老师,依我看,爱情与婚姻不能统一是旧时代特有的现象。”幸亏小星星没有纠缠。她沉思道:“现在不再是封建皇帝在统治,老富翁不再能霸占少女,父母也不再能干涉子女的婚恋。祝英台外出求学再不必女扮男装,她跟梁山伯生活在今天一定能幸福结合。总之,我们这一代青年的爱情与婚姻是可以统一的。”
“不,情况比你的推论要复杂得多。”苏冠兰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读过一个外国短篇小说,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大意是说,一个人的初恋,由于年轻和涉世不深,由于单纯、无知和感情用事,由于缺乏必要的精神积累和起码的物质基础,等等,因而总是以分手告终,不能通往婚姻的殿堂……”
“初恋总是以分手告终?”小星星重复道。
“这是一个规律。”
“不!”姑娘喊道。
“怎么啦,小星星?”
“不,不是这样!这是那些不忠实的人的借口和遁词。苏老师,您受了他们的骗。”姑娘使劲摇头,“反正,若是我的初恋以失败告终,我就终身不嫁!”
“这怎么行?”苏冠兰一惊,“不行,绝对不行。”
“苏老师,难道您愿意我也成为一个不忠实的人吗?”
“我刚才不是说‘复杂’吗?是的,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复杂的,不是用忠实或不忠实可以简单说清楚的。”
“可我就是这么认为!”姑娘嗫喏道,“而且,我也害怕……”
“害怕什么?”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我是女子,我理解女性的重感情。如果我初恋失败而跟别的男子结合了,我会时时怀念最初的恋人……”姑娘竟有点哽咽起来,“那样,我的心会被一把无形的钢锯锯成两半的!”
“无形的钢锯……”苏冠兰咀嚼着这几个字,顿觉心脏在痉挛。
“苏老师,”姑娘泪眼矇眬地望着教授,“我想起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的‘无形的钢锯’,您听了仿佛很有触动。”
教授避开姑娘的眼光,不说话。
“告诉我,苏老师,您的心,是不是也这样被锯过?”
“小星星,”苏冠兰突然感到特别疲乏。他往后靠去,嗓音发颤,“我累了,很累……”
姑娘突然想起了申所长说的交给她“一项重要任务”。申所长让她“陪同”并“精心照顾”苏副所长。可是,现在……姑娘急得要哭出来了:“苏老师,对不起,我太多嘴了!您哪儿不舒服啊?”
“没什么,没什么。”苏冠兰在连连摇头的同时,合上眼皮。在迷蒙幽暗之中,他似乎看见一位身材高挑、体态勻称、步履轻盈的女郎缓步向他走来。女郎的双手丰腴修长,肌肤洁白柔润,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厚厚的圆髻;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神态冷漠,举止沉静,有如一尊古希腊女神雕像……
“琼姐……”教授呻吟道。与此同时,恍惚中他觉得有一把“无形的钢锯”正在哧嚓哧嚓地来回拉动,锯着,锯着,锯着,自己的心脏正被锯成两半,胸口剧痛,血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