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在美国是个早就淘汰了的兵种,至今番号不变的“第一骑兵师”连一匹马都没有。但这个古老兵种在今天的阿拉摩斯重新派上了用场。试验场内外广袤的沙漠荒原上坑坑洼洼,没有道路,车辆不能行驶,于是士兵们英姿飒爽地骑着高头骏马巡逻。没有发现任何敌情,只看见在距“零区”两三英里外有一群羚羊。
另一种最好的巡逻兵是飞机,地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能看见地平线上的闪电并向基地报告——这情报使指挥官和科学家们大为担忧。因为这说明潜藏着雷雨,试验不能进行……七月十六日清晨五点,守卫在钢塔脚下的四名士兵和爆炸化学家基斯蒂科夫分乘三辆吉普车最后撤离——此前进行过的一次一百吨当量“假原子弹”演习中,惟一的一辆吉普车却忽然坏了,弄得大家手忙脚乱。这次为了保险,派了三辆。据测算,即使三辆车中的两辆坏了,剩下一辆也足够五个人用;退一万步讲,即使三辆车全坏了,三十分钟时间足够他们跑出几英里,那里可以算作安全地带了。他们撤离前开亮了十几盏大灯,从四面八方照耀着钢塔,给观测机做标志,也使“一线”的指挥官和科学家们可以从望远镜中看到它。
清晨五点之后,天空转晴。即使不转晴,试验也将不再由天气决定而是遵循总统决定,而总统的决定大家都已经明白。一颗巨大的“胖子”即钚爆炸装置缓缓升上那座一百英尺高的钢塔顶端。许多高音喇叭分布在“一线”和“二线”,多数时间里它们在播送舞曲或进行曲;但播音不时中断,报告最后阶段准备工作的进行情况。阿拉摩斯博士太多,连播音员都是一位年轻的博士。他那历来浑厚的男中音变得像汽笛般尖厉而嘶哑,在沙漠荒原上空回荡:“现在距试爆还有二十分钟!”然后每分钟报一次,“十九分钟”,“十五分钟”,“十分钟”……
“二线”的几百位科学家开始往脸上涂抹油膏,以防炽烈的光线灼伤皮肤;还开始准备黑色防护镜,因为直视爆炸可能导致失明……
“一线”人数少得多。奥姆霍斯博士等二十一位主要科学家和将军们聚集在主控室一张大平台旁。控制屏上排列着几百个仪表,无数指示针在不停地跳动,无数红色或蓝色的曲线在忽高忽低地延伸,无数或大或小的各色灯盏在闪烁明灭。奥姆扭动一个旋钮,开启了自动计时器。卡蒙博士紧盯住一排灯盏,一旦控制系统发生故障,这套报警器便会发出信号,以便及时采取措施。更多的人守候着潜望镜和其他观测设备上,企图在爆炸时先睹为快……
“亲爱的邻居,”说话的是卡内基理工学院院长科林斯·布朗,他由于紧张而有点气喘,“听说两万吨当量是你的得数?”
“是的。”丁洁琼答道。
“万一你把小数点算错了两位……”
“二百吨?”女科学家说,“有一位同行就是这么算的。”
“不,我说的是往右两位——”布朗拖长声调。
“二百万吨——那又会怎样呢?”
“卡内基理工学院就得换一位院长!”
大概是为了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一点吧,奥姆转过脸来问:“琼,你知道这‘倒计时’的来历吗?”
“这还有个来历?”琼好奇地望着博士,“真的,我从来不知道,连想都没想过。”
奥姆侃侃而谈。
二十世纪初美国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一九二六年世界上第一枚液体火箭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奥本市发射成功。一九二七年德国成立“太空旅行协会”,出版了《宇宙航行》杂志,创刊号封面上画着一艘宇宙飞船,印着“一个半小时绕地球一周”字样,耸人听闻而又新鲜刺激。德国乌发电影公司抓住时机,拍了一部科幻片《月球少女》。导演朗格在火箭发射场面中采用了“倒计时”程序:“……四,三,二,——一点火!”
“是从电影片里学来的?”琼简直不相信。
“是的,这是科学家向艺术家学习的范例。火箭专家们认为,电影中这个设计是正确的,‘倒计时’很科学,符合心理学原则。它简单明了,清楚准确,促使人们聚精会神,总是想着准备时间即将完毕,发射即将到来……”奥姆侃侃而谈,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自动计时器。说到这里,他提醒道,“轮到你了,琼!”计时器指着五点二十七分。最后三分钟由丁洁琼掌握。所谓“拿握”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控制屏,下达相关指令,在第一时间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并采取相应措施……
女科学家的第一道指令发给播音员:“从现在起每十秒钟报时一次!”
年轻博士的嗓音仍然像汽笛般尖厉而撕哑,在沙漠荒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两分五十秒”,“两分四十秒”,“两分三十秒”……
二十双焦虑的目光聚焦在丁洁琼秀美而冷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人吭一声。最后的两三分钟简直没有尽头。每个人陷入沉思。除了能听见丝丝呼吸外,简直还能听见人们的心跳。
丁洁琼神态从容,胸脯高高的,仰靠在高背转椅中,用专注的目光扫描着控制板上无数的显示灯和刻度盘。随着“叮当”一声,自动计时器像闹钟那样响了一下,时针指向五点二十九分十五秒……
丁洁琼向播音员下达第二道指令:“从现在起,按秒报时!”她随即扳动主控开关。由此刻起,自动引爆系统进入“倒计时”。精密的电子仪器开始按微秒时序运转,第二级和第三级链式传动器启动……
“四十四,四十三,四十二,”年轻博士不紧不慢地大声报时,无数高音喇叭中传出的声音像滚过大地的雷鸣,“四十一,四十……”费米突然大声说:“也许不会爆炸了,那就证明我们全错了!”
佩里狠狠瞪费米一眼,真想骂一句“胡说八道”,但总算忍住了。
“会成功的,”基斯蒂科夫冲费米使劲摇头,“因为是我的发明!”
基斯蒂科夫出身“白俄”。他是哈佛大学教授,著名化学家,“内爆式”原理和结构的发明人。从钢塔下撤离后,他风尘仆仆,刚赶回来。
“十,九,八……”高音喇叭仍在吼叫。它确实符合“心理学原则”,简单明了,清楚准确,促使人们聚精会神,等等;但并不像奥姆刚才说的那么简单。
“布朗想着试验‘太成功’了,卡内基学院将换一位院长,”佩里对琼说——当然是事后说的,“我则想着试验若是不成功我就得脱下军装,然后开始应付国会没完没了的纠缠——几十亿美元哪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七,六,五……”
无论“一线”还是“二线”,科学家们和军人们都爬出了掩体和壕沟,以免万一混凝土崩塌被活埋。他们来到空旷的地面上,一律俯卧地面,脸朝下,脚朝钢塔……
“四,三,二,一——引爆!”
清晨五点三十分整,配备了重重保护装置的高速摄影机远距离拍下了那一刹那的情景:一团火苗凌空而起,一个刺目的火迅速膨胀,几倍、几十倍、几百倍地膨胀,膨胀……
没人看见第一道闪光。一切人都脚朝钢塔,能看见的只是前面沙丘和远方天空的反光,看见沙丘和天空陡然间像燃烧起来了似的,变得火红!
“知道吗,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冒险回了头。”诺伊曼博士对女科学家说——当然,也是事后说的:“嗨,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可看到了!一个刺目的火球,这火球越来越大……你猜我当时怎么想的吗?我想,天哪,世界末日降临了!这火球将漫无边际地扩大,直到吞没一切,连我在内!”
看到第一道闪光之后,“一线”和“二线”所有的观察者都立刻戴上防护镜,翻身坐起,一些人还站起来……
火球蹿上天空,在空中膨胀得更大,整个沙漠被照得一片白茫茫的,就像空中陡然升起九个太阳!沙土被吸进一个橙红色的、旋转着的圆柱;这圆柱越来越高,颜色也越来越深,忽的又拦腰升起一个较细的烟柱,在高空扩散成蘑菇状。四周翻腾着巨浪般的滚滚白烟,闪耀着幽灵似的蓝光——这是“离子气”,也就是物理学家们常说的“核鬼火”。
主控室地堡中,潜望镜前的科学家们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负责掌握与潜望镜配套的照相机和电影摄影机,但现在一切都不管了,只顾兴高采烈,相互拥抱,欢呼雀跃,热泪滂沱……
佩里的身边是费米和基斯蒂科夫。他们三人几乎同时从地面爬起来,同时戴上防护镜回头眺望,同时进入热血沸腾的状态。但他们三人跟那些年轻人不同,他们都在努力克制着感情冲动,将三双手默默地而又使劲地握在一起。费米凑拢来悄声说:“对不起,将军,刚才我是故意那么说的……”
佩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说也许不会爆炸了,那就证明我们全错了。”基斯蒂科夫插嘴,“他忘了这‘内爆式’是我发明的,而我是从来不会犯错的——哦,对了,从来不会犯错的人还有一个,就是佩里将军。”三人都开怀大笑。
“当时大家的心脏都快蹦出胸口来了!我怕有人被诱发心脏病,才那么说的,让大家放松一下。”费米边笑边说,“战争结束了——是吗,将军?”
“是的,”佩里收敛了笑容,“但得等我们把它扔到日本之后!”
奥姆霍斯目睹一切,不禁忆起描写神秘史前战争的古印度诗句——
如此酷烈辉煌,
好像一千个太阳!
他扭过头来,可视界中竟没有女科学家的身影。他感到不安。反正地堡中的使命已经结束,他立刻往地面上走,不料刚登上地面便差点被狂风吹倒!他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用目光四下搜索,眼前的一幕使他愣住了:丁洁琼站在混凝土浇筑的地堡顶上,松开了脑后的圆髻,满头栗黑色浓密长发在狂风中闪闪发亮,胡乱飘舞,那头发几乎有四英尺长!她的身躯微微前俯,头部倾斜,目光专注,像在打量什么,又像是顾影自怜。远处,原子弹的光芒还在闪耀,还在持续,投射在女科学家身上,使她成了一尊闪闪烁烁的镀金铜像……
“上帝!”奥姆喊出声来。十一年了,他还从来没见过琼的这种“造型”。琼是习惯于把满头栗黑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端庄典雅。奥姆从来没见过琼的另一种发型,没想到琼会长发飘飘,别具一番风韵……
“奥姆,是你!”琼用双手撩起满头长发,从地堡顶上走下来,满脸欢笑,“知道吗,我的计算是对的。”
“什么计算?”
“我预言过这次爆炸当量为二万吨。”
“是呀!”
“刚才的测量证实了这一点。”
“你用什么仪器测量的?”
“哦,用头发,我的头发!”
传播速度最快的当然是光;其次是核爆炸冲击波和声波——冲击波传播速度超过声速,这是奥姆没有想到的。冲击波的表现形式是风暴或狂风。根据丁洁琼的计算,根据阿拉摩斯的海拔高度和目前气温条件,风暴或狂风将在四十七秒后到达“一线”。于是她在看见第一道闪光时启动秒表并立即跑出地堡。随后发生的事实证明了她的预见。她一面登上地堡顶端一面动作熟练地松开脑后的圆髯,满头栗黑色浓密长发在随即袭来的狂风中飘舞……
“我事先测量过自己头发的长度、密度和比重,又用风洞做试验,取得了相关数据。”丁洁琼笑盈盈的,“刚才我头发的飘舞角度,证实了我对爆炸当量的预言。”
“琼!你……”奥姆很激动,一把抱住对方,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狂风袭来一阵之后,开始了可怕的怒吼,不知是强烈而持续的声波还是地壳震颤。
“走,咱们下去!”丁洁琼挣脱奥姆,拽着他走下地堡:“爆炸强度确实很大,但还不至于引燃大气层。”
奥姆被谁拽了一把。他一回头,但听见科林斯·布朗在大声发问:“你和琼在说些什么啊?”
“哦,她说,爆炸强度确实很大,”奥姆也大声回答,“可借没大到让卡内基理工学院换一位院长!”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布朗叫道,“嗨,这一下,咱们全成了狗娘养的!”
几天后,丁洁琼在给苏冠兰的信中介绍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的情景——
汹涌翻腾、色彩混沌的巨大蘑菇云团升腾到平流层,高度约为四万英尺。蘑菇云变黑,变灰,颤抖着,扭动着;科学家们远远观看着它,欣赏着它,称它“魔鬼”。“魔鬼”的身影终于逐渐消散之后,人们发现钢塔不见了,数十万摄氏度的高温将它蒸发殆尽!以“同心圆”方式,按不同距离在爆心周围安装了几十组测量仪器。爆炸成功后,一个年轻科学家不知是出丁激动还是因为难过,泪流满面地向佩里报告:所有仪器都震坏了!将军回答:“这太好了!”
爆心温度高达一亿摄氏度。原来矗立着钢塔的地方出现一个巨大的直径二千三百英尺的圆坑,坑中沙砾被冲压成一张白热的玻璃盘。方圆一英里内一切动植物毁灭殆尽,连影踪都没留下。几英里外的那群羚羊消失了。十几英里外一个盲女子大叫自己看见了光。几十英里外的村镇房屋震撼,玻璃破碎。一百英里外可以听见巨响。二百英里外的锡尔佛城也有玻璃窗被震碎。整个美国西南部都能感觉到这一爆炸。人们惊恐不安,议论纷纷。有人以为发生了大地震,有人以为是火山爆发,有人更以为是世界末日降临……
科学家们对钚比对铀更没有把握。没人知道将释放出多少能量。“估计”多达十几种,从几百吨到几千吨当量。事后证明丁洁琼教授的预测最为准确:二万吨。她用自己的飘飘秀发做“实验材料”,用空气动力学方程做数学工具的实测方式简直造成了“轰动效应”,其计算与仪器测量的结果相差仅百分之三!
历来冷静的费米,试验成功之后居然开不动汽车了,不得不请一位同事代劳——而他是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汽车的。事后他说,像是“腾云驾雾”似的,汽车“跳”回了阿拉摩斯……
丁洁琼写道——
离开试验场前,佩里回头凝视还飘着淡淡烟雾的“零区”,轻声对我说:“琼,它是魔鬼,正义的魔鬼!这魔鬼会吞噬掉日本的。日本算是完蛋了。”
我当时觉得,他的男低音真好听!然而,真是他的嗓音好听吗?不,一个老军人由于沙漠气候和过于劳累而变得嘶哑不堪的喉咙,能好听吗?我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因为他说出了今天世界上最美好、最动人的一句话:“日本算是完蛋了!”
杜鲁门总统乘奥古斯塔号巡洋舰横渡大西洋,七月十五日抵达波茨坦。七月十七日波茨坦会议开幕当天,他收到一份只有一句话的密码电报:“小男孩胜利诞生。”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发表……
我在想你。我知道你的误会——这种误会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战争造成的;我更深知这种误会给你带来的巨大痛苦和煎熬——而我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并不亚于你。我不下一千次地告诉自己:早知如此,我肯定会拒绝参加“曼哈顿工程”!听了佩里的话,收听了《波茨坦公告》全文,我兴奋极了;我在内心呐喊:“好啊,日本完蛋了,日本要无条件投降了——让这一切尽早成为事实吧!一俟那天到来,我立刻就离开阿拉摩斯,动身回中国——回到你的身边,投入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