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因病逝世。当晚七点零九分,哈里·杜鲁门宣誓继任总统。整个仪式只用了一分多钟。紧接着,新任总统主持了就职后的第一次内阁会议。散会时,陆军部长要求留下来,报告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前还是副总统的杜鲁门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最初听说了“曼哈顿工程”,听说了原子弹。
四天后,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六日,杜鲁门对国会发表讲话称: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和平晚实现一天,都意味着很多人丧失生命。
总统讲这段话时,全体议员起立。
四月二十三日,佩里奉命从阿拉摩斯飞赴华盛顿。
“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好就好在那个‘无条件’!”将军洋洋得意,在机场对奥姆、丁洁琼和其他送行者大声说,“日本人不是一直以保全狗娘养的天皇为‘底线’吗?现在,好了,有朝一日我们要把裕仁送上绞架,作为一具尸体挂在那里晃晃悠悠寻找他的‘底线’吧!”
二十五日,杜鲁门总统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接见陆军部长和佩里将军,详细了解“曼哈顿工程”的情况。
进度明显加快。六月,第一颗原子弹在阿拉摩斯完成组装准备。要进行试爆。但试爆的后果难以逆料,不知是否会导致“大气层着火”或“地球毁灭”。陆军部长、佩里将军和奥姆霍斯博士到白宫捕圆形办公室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试爆时间请总统决定。”
“要想减少美国人民的牺牲和人类的牺牲,要想以最小的代价贏得战争,必须使用原子弹!”总统沉吟道,“而这样做的前提,是尽快进行试爆。”
陆军部长点头称是。
总统问:“试爆的把握怎么样?”
“把握很大。”部长想了想,“不过,归根到底,得看试爆的结果。”
“如果失败了呢?”
“这种可能性极小,”部长加重语气,“是的,极小。”
杜鲁门起身,轻轻捏弄着深蓝色双排扣上衣的一颗纽扣,信步走到一张大窗前,朝外眺望。良久,他缓缓回身,神情凝重地望着大写字台上摆着的一个长长的菱形木条……
陆军部长、佩里将军和奥姆霍斯博士肃然起立,也都顺着总统的视线看去。但见那个菱形木条上写着一行宇:
“The buck stops here.”
几位客人知道,这是杜鲁门的信条——他继任总统和踏进椭圆形办公室的第一天,就把这个信条摆在大写字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总统的右手摆在胸前,食指竖起对着天花板,一字一顿宣布了他的决定试爆时间:“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凌晨四点。”不仅确定了试爆日期,还精确到钟点——这使三位客人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发现自己只有点头的份儿。
然后,杜鲁门双手抄在身后,等待送客。
佩里扭头瞅瞅奥姆霍斯,两脚并拢,挺了挺胸:“报告总统阁下!”
杜鲁门打量佩里。
“是这样的,总统阁下,这位奥姆霍斯博士……”
“还是叫‘总统先生’吧。”杜鲁门说着,转过脸去冲博士笑笑,“已经认识了,我们的功臣嘛。”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佩里不顾陆军部长用目光制止他,一口气往下说,“奥姆霍斯博士的一个兄弟是飞行员,不,曾经是飞行员,并受过伤……”
“看来要谈的只有两点。”总统看看手表,“一、你们希望我做什么;二、我能否做到。”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赫尔·奥姆霍斯少校……”
“你是说赫尔·奥姆霍斯少校吗?”总统注意起来。
“是的,赫尔·奥姆霍斯少校,曾经是飞虎队员,战斗机飞行员,陈纳德将军的部下,在中国负伤后才回到国内。因已不适合飞行,经我批准转入‘曼哈顿工程’下属航空队从事地勤服务。”总统面无表情,但在认真倾听。
“现在,”佩里接着报告,“赫尔少校要求重上蓝天。”
“你刚才说了,他已经不适合飞行。”
“他不适合驾驶战斗机,”佩里提高声调,“但他盯上了轰炸机。”
“他想驾驶轰炸机?”
“不,他想当投弹手。”
杜鲁门凝视佩里,不吭声。
“他要把原子弹亲自扔到日本人头上!”佩里略作停顿,“他说,他不能忘记中国。”
“乔治也没有忘记中国。”杜鲁门沉吟道,“他也说过,那是一个让人不能忘记的国家。”
周围的人知道,当杜鲁门昵称“乔治”时,指的只能是乔治·马歇尔五星上将——陆军参谋长,“二战”期间美国最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话题突然转到他头上,使在场的人们觉得突兀……
“一九二四年,马歇尔中校带着妻子和岳母到中国赴任,职务是驻天津第十五步兵团代理团长。”总统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至一九二七年回国担任本宁堡步兵学校副校长,他在中国待了三年。短短三年他就学到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当然,带些天津腔。”
陆军部长知道杜鲁门与马歌尔的关系非同一般。另外两位客人则闻所未闻,相互看看。
“瞧我想到哪里去了!”总统一拍脑门子,略含歉意似的笑笑,“不过,佩里将军,这事,赫尔少校想重返战场的事,为什么要找我呢?”
“‘曼哈顿工程’航空队归我指挥。”佩里回答,“但进攻日本的空军不归我指挥。”
“你是说,归总司令指挥。”
“不。空军是陆军的一个兵种,军事决策、拨款和人亊等方面的问题由陆军部长决定。”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陆军部长呢?”
“找了,但他不同意。”
肃立一旁的陆军部长目不斜视,一声不吱。
“是吗?那么,佩里将军,请你将总统本人的以下决定转告陆军部长。”总统用右手食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圈,“曾在中国荣获飞虎勋章的英雄赫尔·奥姆霍斯少校,军衔晋升为中校,编入第五〇九航空队。”
“是!”佩里激动了,啪地一个立正。
身着便服的陆军部长也来了个立正。“一战”时他当过炮兵。
总统也是刚听说“第五〇九航空队”的。这支航空兵部队的使命是直接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
“说实话,琼,当时,我很激动,都快流泪了!”奥姆告诉丁洁琼,“真的,我曾经认为,要满足赫尔重上蓝天的要求,比造原子弹还难。赫尔找过我,我两手一摊,摇摇头。他还找过佩里,被拒绝了。但佩里其实是同情赫尔的,为这亊专门找陆军部长说情,可是也被拒绝。然而,你看……”
女科学家听着,默然不语,两眼发热。
“赫尔是个老兵,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却已满身伤残;就这样,他还要重返战场……不管怎样,他是我的亲兄弟,他很有正气,我希望他的愿望得到满足,我为他高兴。”奥姆说着,声音低沉,“是的,他说了,这是为了你,为了中国!”
“我知道,奥姆!”丁洁琼哽咽了,紧闭上饱含泪水的两眼,把脸贴在奥姆胸上。
“真好,两年多的辛苦没有白费,马上可以见到成果了!”奥姆在琼的鬓角上轻吻了一下,却并不进一步“造次”。自从半年前发生那个事故之后,他俩的关系亲近多了。“已经决定,铀装料的‘临界值’,采用你的测算结果。”
“是吗?我很高兴。”女教授昂首问,“可是,钚的‘临界值’呢?”
“至今也没算出来!正因为如此,这次钚弹试验尤其重要。”奥姆感叹道,“你是‘铀专家’出身,你就管铀吧。咳,琼,为这个‘临界值’,你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是你救了我,奥姆!”
那次实验是奥姆批准的。他深知琼的功底,加之自己很忙,草草签字同意之后便起飞了。翌日,他在X基地重新考虑此事,才感到不对劲。沉重而光滑的铀块操控在丁洁琼那双女性的纤手里,在人手中预演核爆炸前的“临界状态”——这是何等可怕的场面!而且奥姆知道琼的习惯,喜欢亲自动手,单独做实验,特别是危险的实验……
奥姆出了一身冷汗,给弟弟打电话:“快,赫尔,给我派一架飞机!”
“起飞时间?”
“立刻!”
“飞哪儿?”
“阿拉摩斯!”
“想琼想得不行了?”
“混蛋!”
飞回阿拉摩斯已是深夜,直接往实验区赶。那一排排兵营似的屋子一片漆黑,只有一座灯火通明,上方的夜空鄱被映亮了。奥姆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他生怕任何一丝声响惊动了琼,乃至万一失手使铀块相互碰撞……他蹑手蹑脚,提心吊胆,屏息静气,悄悄进入实验室,来到琼的身后,越看越心惊肉跳。终于,他发现旁边墙上斜靠着一根七八英尺长的木杠……
人类肌体不能直接碰触“裸铀”,否则所受剂量足以使任何人在几天或几十天内致死。但是,只要与铀235拉开一点距离,哪怕只有几英寸,辐射的伤害力也将急剧降低……
于是,那根木杠在几秒钟后派上了用场。
原子弹是庞然巨物,重量和体积超过所有各种类型的普通炸弹。美国现有各型轰炸机中,只有B-29可装载原子弹,但也必须进行改装。从一九四四年秋到一九四五年初,Y基地一直在进行“假原子弹”的设计和生产。“假原子弹”与真原子弹在重量、体积和外形等方面完全相同,内装普通炸药。五〇九航空队的B-29用“假原子弹”对日本进行了无数次轰炸,为投掷真原子弹做准备。
原子弹按爆炸原理可分“枪式”和“内爆式”两种。“枪式”采用铀装料,在一根“枪管”内置放两个或两个以上小于“临界值”的铀块,它们碰撞在一起时便会超过“临界值”而发生爆炸。“内爆式”采用钚装料,“球壳”般的普通炸药爆炸时从四面八方将粉末状钚“挤压”到核心部位,从而超过“临界值”并发生爆炸——从爆炸原理的不同可以想象两种原子弹的外形:“枪式”瘦长,“内爆式”滚圆。“枪式”因此又被称为“瘦子”,或“小男孩”和“皮包骨”;“内爆式”因此又被称为“胖子”,或“大男孩”、“大个子”和“圆人”。“枪式”结构简单,但铀235获取艰难,直到试爆前夕刚够制造一颗炸弹;“内爆式”结构复杂,研制时间很长,但钚装料比较容易获取,试爆前已经可供制造两颗炸弹。谁也不曾怀疑“枪式”将成功爆炸;因此,用作试验的是一颗“胖子”。
第一颗原子弹试验代号“三位一体”,简称“三一”一有人说,这是暗喻第一批原子弹共有三颗。距阿拉摩斯几十英里远的“印加”沙漠上有个空军靶场,现在被用作“三一”试验场。爆心地区被称为“零区”。置放原子弹的标准地点被称为“零点”。越是临近试验,气候越刁钻古怪,六月和七月一连几周没下过一滴雨。每天烈日当空,沙漠里的石头和沙砾全像是从火炉里刚掏出来的;从任何方向刮来的风也都像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草被熏枯了,树叶被烤干并几乎掉光了。经常发生山火。阿拉摩斯镇上惟一的水源是小小的蓄水池,勉强可供人们饮用,洗澡都有困难,医院的护士有时只能用可口可乐刷牙……
但是,试爆计划不变。
第一颗原子弹不具有炸弹外型,不能用于投掷,只是一个“爆炸装置”。七月十二日和十三日,即周四和周五两天,装载这组爆炸装置所有部件的车队,沿着阿拉摩斯沙漠中一条神秘的公路缓缓行驶。它来自代号为S的装配区,运往外号为“死亡地带”的试验区……
“零点”早就建起一座一百英尺高的钢架。爆炸装置准备置放在钢架顶端。临近试验之时天气却有所变化,雷电频频发生。前不久一颗装着普通炸药的“假原子弹”刚刚安装上去,立刻就在雷击时爆炸了!为避免雷击,只能在试爆前一刻才把原子弹安装上去。
七月十四和十五日雷雨大作,但科学家们仍被用飞机从X基地和W基地接来,还有一些科学家则就近从Y基地各处赶来。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来的目的。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别多嘴。该让他们知道的事,迟早会知道的。
十五日下午雨霁,科学家们被集中起来开会,向他们宣布很快就要进行第一颗原子弹的试爆。他们被赞扬为有功之臣,他们被告知将亲睹这个史无前例的和可能非常壮观的场面……
一队颜色各异而且都经过伪装的小轿车停在会场外。会后,载着科学家们的车队驶上一条沥青公路,朝“印加”沙漠开去,驰驱四小时后抵达试验场。奥姆霍斯博士和其他几位一直坚守“前沿”的科学家在苍茫暮色中迎接他们并陪同他们分别进入各个掩体和壕沟。
电话铃又响了。
奥姆说:“我敢打赌,是陆军部长本人打来的。”
“不用打赌,我也知道这一点。”佩里说着,看看手表:凌晨三点。他抓起听筒:“是的,部长先生……不行,看来不行。干旱了几个月,这几天忽然雷雨不断。现在雨虽停了,但空气仍很潮湿,弥漫着水滴和雾气。雨水会使放射性尘埃集中降落在一小片地区,后果堪虑;从眼前而论,会使许多技术参数难以测定,更有造成电线短路,使试验毁于一旦的危险。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请求推迟,看这天气,恐怕得……是吗?好,遵命,谢谢。”
将军撂下听筒,瞥瞥博士,叹一口气:“部长同意了,推迟一小时。”又瞅瞅女科学家,“怎么样,琼,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到‘二线’去,用我的车送你,好吗?”
“不好!”
“请别误会,琼,”奥姆也来帮腔,“将军的意思只是尊重和照顾女性,这是一种礼貌和善意……”
“现在的我不是女性——”
“不是女性是什么?”
“是物理学家,”丁洁琼昂起头,“血管里正流着高压电。”
在场的科学家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哄笑,用笑声冲淡地堡里的紧张气氛。
在以“零点”为圆心、以十五英里为半径画的一条弧线上分布的许多掩体、地堡和壕沟被称为“二线”。从各基地来的大批科学家、工程师和军人在那里观察原子弹试爆。而“一线”距爆心十英里,这里有一个庞大、坚固和结构复杂的地堡群,试爆的中心指挥所便设在这里。直到十五日午夜时分,佩里、奥姆和其他二十多位重要科学家和将军才从“零区”撤离,来到位于“一线”的中心指挥所。他们不再往后撤,而是要在这里完成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核爆炸的全部使命。“一线”与“二线”虽只相距五英里,计算表明他们的安全系数却相差一百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又快到凌晨五点了。天气有所好转,雨算是停了,但对原子弹试爆仍不适宜。这一次,佩里主动把电话打给陆军部长,再度要求推迟试爆时间。奥姆紧靠着他,耳机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推迟多久?”对方沉吟片刻,问道。
“很难说,看来今天不合适……”
“你的意思是要等到完全天晴?”
“是的。”
“哪一天才能完全天晴呢?”
“过几天吧……”
“要是过几天,过十几天,仍然不天晴呢?”部长口气严肃,“你们的气象专家预报了近日晴朗,实际上怎么样?你凭什么相信他们的下一次预报呢?”
历来精明强干的佩里哑口无言。
“佩里,你别老盯着脚下的阿拉摩斯,你要像总统那样,看到太平洋对岸,看到全世界。”部长稍作停顿,口气意味深长,“总统选定这个日子,有着我目前不能告诉你的某种非常深刻的含意,它是跟一系列即将震撼世界的大事联为一体的……”
“您是说,没有退路了,我们必须顶着上?”
“是的!既不能推迟一两天,也不能哪怕只推迟一两小时——一两个小时后天就亮了,还能表现出那种绚丽、壮观的效果吗?别忘了,它是我们庆祝战胜日本强盗的第一束礼花,而礼花是只能夜晚燃放的。”
“好吧。那么您的意见……”
“再给你半小时——”陆军部长斩钉截铁,“纪元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凌晨五点半钟,准时试爆。”
“是!”
“走,”奥姆拽了一下琼的衣袖,“出去走走。”
地堡里空气沉闷,烟雾缭绕,丁洁琼早就烦躁了。到了地面上,她感到浑身清凉舒适;昂首一望,星光黯淡,只有约三分之一的星星在发抖似的闪烁……
“可以,”女科学家自言自语,“可以……”
“什么可以?”
“这天气可以试爆。”
“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在审判,上帝要准时把魔鬼送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