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基地生产的铀和W基地生产的钚,还有成千上万吨的设备器材,被源源不断运抵Y基地。时间跨入一九四五年,已经在考虑原子弹组装了,可还不知道一颗炸弹需用铀或钚的数量,不知道铀的数量与浓缩度的关系,也不知道怎样确定浓缩度——对一系列关键问题,对理论物理学家们那些彼此相差上百倍甚至上千倍的计算结果,需要实验物理学家们加以证实。然而这个实验怎么做?实验的原料和对象是铀和钚,看上去很像普通的银锭。但它们毕竟不是白银,而是具有强烈放射性和……几千吨到几万吨“当量”的炸弹!
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际上说,达到一定体积和重量的铀或钚将会遭到大气中无处不在的“游走中子”轰击而自然发生核爆炸——这个体积和重量,称为“临界值”。原子弹的爆炸机理就是两个以上小于“临界值”的核装料突然合在一起而大于“临界值”并引起核反应。丁洁琼测算了不可控链式反应中中子的散射角和中子数量,确定铀235“临界值”为五十公斤,钚239则在十公斤以上。在核装料外包裹中子反射材料可大大降低其“临界值”。丁洁琼参加了材料筛选,总结出材料的种类、厚度与“临界值”关系的计算公式……
总之,“临界值”成了关键问题,成为整个阿拉摩斯的理论核心。物理学家们对此有几十个计算结果。哪一个结果是正确的,必须靠实验来证明。丁洁琼教授第一个申报了自己的实验设计并很快得到批准。铀的放射性远低于钚。天然铀的三种同位素之中又以铀235的辐射能最低。女科学家据此认为,可以直接用铀235“裸球”进行实验。她是实验物理室一个组的组长,有借用铀块的权力和便利。于是她借来大小和形状不同的十六个铀块。但接下去她就越权了:阿拉摩斯严禁个人单独做实验,更不允许有人手持一块容易与其他铀块发生“会合”从而达到或超过“临界值”的铀块——所有这些丁洁琼都违反了。好在阿拉摩斯违规的事太多,美国佬通常又性格外向,马马虎虎;只要不是明目张胆而又证据确凿的间谍行径,一般也就无人过问。此外,多数人既很瞩目也很尊重这个美丽而孤独的女人,都知道她跟佩里将军和奥姆霍斯博士的特殊关系,也亲睹她来到阿拉摩斯后便埋头于实验室,了解她的极其勤奋和富有创见。大家不约而同,尽量减少对她的打扰。这给女科学家历来的工作和眼前的实验提供了良好条件,而忽略了这次实验的极端危险性。
为了安静,更为了避免辐射伤人或发生其他意外,丁洁琼决定不带助手并利用夜晚工作。今天是第一夜。她驾车来到实验楼外,于午夜十二点整跨入自己的实验室。从前没有考虑过更没有进行过这类实验项目,因而实验室中没有“机器人”和“机械手”,没有足够的和合格的自动控制设备。女科学家只能因陋就简,开始操作。她的工作经常接触辐射。但这次的辐射源完全裸露,距离最近,辐射强度最大。她在四周摆上监测仪器,接通电源,一个个审视了一遍;然后戴上防护头盔,还有铠甲似的橡皮手套、橡皮罩衫和橡皮围裙——这套东西本是“烤钍”时专用的。“烤钍”是科学家们对用中子轰击钍的俗称。钍有放射性,实验中还会产生放射性铀233,而且中子束本身就是一种辐射——如此之多的放射性,而这身“头盔”“铠甲”屏蔽功能低下,却十足的厚实笨重……
在物理学界,在整个科学界,说实话,丁洁琼对自己绝大多数的男性同行是看不上的。但是,现在不了,她开始羡慕他们了。从前多次看到男人穿戴这套重达十五公斤的“行头”,却不曾见谁如此喘不过气来!她在反光的不锈钢板上照了照,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原来那位窈窕淑女荡然无存,成了个深海潜水员或“火星人”!她动作笨拙,使劲呼吸,面前的镜片不时被水雾蒙住……
铀比重极大——这从它的原子序数和原子量上也可以看出来。哪怕是一小块铀也会沉甸甸的;特别是打磨精细的“铀裸球”,操作极易打滑脱手。从前做这类实验时,几个年轻男子协作还感到紧张和吃力,今天竟是一个女人单干!丁洁琼不是“弱女子”,但女人终究是女人。她简直有些后悔和害怕了,但已无法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她硬起头皮,强迫自己平静一些,更平静一些。之后,终于右手抓一把螺丝刀开始工作——她不知道这把螺丝刀有什么作用,只觉得自己像一名古代武士,手中捏着点东西就能多一点安全感。她小心翼翼,从容器中取出两颗半球状铀块,让导槽两端的“钢爪”牢牢抓住它们,设定速度,让它们缓缓对合。女教授则屏住呼吸,在一旁密切观察,记录,摄影;一俟发生链式反应,一定要在最初一瞬间即达到“临界点”时立刻将两个“半球”分开……
她的试验是成功的。每当两个半球非常接近之际,导槽附近和她身体周围的空气中便蓝光闪烁——这是猛烈辐射导致空气原子电离产生的“离子气”,被物理学家们称为“核鬼火”。这显示接近临界状态,链式反应开始发生,即核爆炸即将发生。后来的人们也许难以想象,最尖端的原子能科学曾经使用过如此原始的操作方式!女科学家在急忙将两个半球分开的同时,大汗淋漓。然后检视计数器上的记录纸带和所有监测仪器上的读数,准备下一步的实验……
丁沽琼忘了看时间。第一个试验的成功使她兴奋。她有十六颗形状和成分各异的铀块,她接着做第二个和第三个实验。突然,导槽一端“钢爪”失灵,抓着的一颗金属铀球脱落出来;显然是同时发生了导槽倾斜或某种磁性感应,这颗铀球开始沿导槽缓缓滚动,朝另一端那颗铀球靠近。导槽和铀球的光洁度都达到了最高水平,乃至这种滚动毫无阻碍,平稳异常……
女科学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一时竟蒙了,反应不过来。蓝光又开始闪烁,越闪越厉害,满屋子都有“核鬼火”在飞舞,跳跃!与此同时,计数器的咔嗒声停止了,红灯也不闪烁了,监测仪器一律瘫痪一就是说,链式反应所造成的强烈辐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切仪器所能忍受的程度。丁洁琼看着这可怕的一幕,顿时像掉下了冰窖,脑海中一片空白!刹那间,她仿佛清醒过来,扑向前去,企图横卧在导槽上阻挡铀球的滚动……
千钧一发之际,女科学家却被一把推开!一个人身手敏捷,抢上几步,把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杠平稳地搁在导槽上,及时挡住了正在下滑的铀球。那人汗流满面,急剧喘息,目不转睛地紧盯铀球;这样过了好几秒钟,才双手紧握木杠,贴着铀球往回轻推,轻推……鬼火似的蓝光消失了,铀球回归安全位置。实验室里依然灯火通明,也依然安静之极,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那是一个男子,身材高挑而单薄;二十分钟之后,他以稳健的动作将全部铀球都置回了特制容器。之后,深深吁一口气,转过身来……
丁洁琼靠在一把木椅上,浑身瘫软,无法动弹。她挣扎着卸掉“头盔”,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态茫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终于,她将头和脸栽在对方越来越近也愈来愈宽阔的胸上,颤声喊道:“啊,奥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