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兰,我亲爱的弟弟!”
多少年来,丁洁琼给冠兰写信一直是这样开头。
说起来真是悲哀!除了写信,她和冠兰没有别的办法更加亲近。她想过,如果通电话或见面,也许会发生别的情形,她肯定不会再叫“弟弟”而换上别的称谓。她早就决定,结婚之后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称“冠兰”,称“亲爱的”,称“夫君”,或干脆称“丈夫”,甚至当着客人或朋友的面也这样!可是,结婚,什么时候?甚至,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每当想到这里,她往往不寒而栗……
我从“X基地”来到了“W基地”。现在“参观”完毕,在下榻的招待所,在灯光下,给亲人写信。战争越打越残酷,我们也越来越忙。明天一大早便直飞“Y基地”。
刚才,两个小时之前,在招待所外的停车坪上,我跟佩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不愉快。他总是那么温和,亲切,他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上总是荡漾着和蔼的笑意;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火了,居然连面孔和声音都扭曲了。这种冲突,这场冲突,迟早会发生的,那么,发生了也好。我曾经告诉他们,钚弹的成功几率是百分之九十,铀弹则是百分之六十——其实我知道,两种炸弹的成功几率都是百分之百!据奥姆他们计算,一颗“临界”值的原子弹爆炸当量为几千吨,而我的计算结果比他们的差不多大十倍。但无论几千吨也好,几万吨也好,一旦投掷和爆炸,必将是几千、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生灵涂炭!我还担忧更可怕的情况发生:原子弹爆炸的核心部位可能出现上亿度高溫,这是否会引燃大气层?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地球就变成了火球,就是世界末日。
我跟同事们谈起这一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同感。但是跟佩里的几天相处,我发现他的心思完全不一样。他似乎只担心一件事,即战争在原子弹问世之前结束……
奥姆安排丁洁琼住进招待所,还在她屋里坐了一阵。招待所外观简直像“汽车旅馆”,但内部陈设很好,豪华舒适。
“你了解佩里的……情况吗?”奥姆轻声问。
“我不想了解他的任何情况!”女教授仍然面有愠色。
“某些情况,还是知道一点为好……”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比方说,他的亲人们……”
“他的亲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奥姆小心翼翼,斟字酌句,“他的独生子死在珍珠港……”
“什么时候,”女教授的心灵悸动了一下,“怎么死的?”
“还能是什么时候,还能是什么死法,唉!”奥姆轻叹一声,“约瑟芬·佩里少尉,从西点军校——也就是他父亲的母校毕业后,被派往珍珠港服役;他抵达基地的第四天,正是当地时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
“原来如此!”丁洁琼坐不住了。她徘徊良久,在奥姆面前驻足,轻声问道,“他,亚伦·佩里,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妻子。失去儿子之后,她疯了,两年多来一直住在长岛一家精神病院。”
“天哪,”丁洁琼喃喃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的。”
“是吗,什么时候?”丁洁琼讶然。
“有两个小时了吧,佩里登车去机场之前。”奥姆看看手表,“他,他让我告诉你。”
女科学家怔住了,默然不语。
我到美国整整十年了,除奥姆外,这位佩里可能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美国人。他仿佛不是军人,不是工程师,而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成功地绕开法律,说服工人们不组织工会,甚至成功地说服国会不过问经费的使用,以免造成泄密。他还是一位心理学家。来自各大学的科学家原来每年发九个月薪金,可佩里给发足十二个月。战争年代军人受尊敬,于是他许诺给文职人员授军衔……凡此种种,都大得人心。因为严格保密,Y基地计算中心几百名操作员和数学家不知道工作目的,又深处沙漠,生活单调无聊,乃至精神涣散,效率低下;于是佩里下令破例把真相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在制造原子弹,而且让他们先算一道题:一顆原子弹能消灭多少“野兽”?——此举竟使计算中心人们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工作效率猛增百分之二十!有一天,佩里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听人谈到妇女营区的碎石子路不便行走,还很容易硌坏皮鞋。第二天他便调来机械化筑路队,两三天内就铺设好了平整的沥青路面……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事:W基地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充任办事员、秘书和速记员或从事其他服务工作。基地是在荒野上建起来的,环境闭塞,服务设施和物资供应很差。妇女们的情绪直接影响了工程进度。佩里在抓紧完善设施的同时,向妇女们发表了一次讲话,关键的话是这么几句:“你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有深深所爱的人在军队中。他们正在前线艰苦作战和英勇牺牲。你们的工作就是对他们的爱情。因为你们的工作将缩短战争,使胜利早日到来,使你们的爱人尽早回到美国,回到你们温柔的怀抱!”
佩里讲这段话时,妇女们喧哗了,激动了,很多人还流泪了……
佩里这段话不仅当时就使W基地的绝大多数妇女都安下心来,劲头倍增,而且在时过境迁一年多之后,仍使同是女人的丁洁琼怦然心动。将军显然懂得这个哲理(对,确是哲理):爱情是男人生活的一部分,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哪怕对女教授而言,也不例外。虽然工作、名望和成就看似构成了丁洁琼的一切,但那只是外在的、物质的和直观的一切;就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而言,她向往的仍是爱情,渴望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完全拥有并充分享受爱情的女人!所以,听说佩里的话后,丁洁琼立刻想到了她“深深所爱”的人;想到冠兰也正在为打败日寇、贏得战争而艰苦工作;想到她跟冠兰虽然远隔重洋,却在为同一目标奋斗。她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工作更能直接作用于缩短战争,使胜利早日到来;因此,从佩里的角度看,她的工作就是对冠兰的爱!战争结束对妇女们而言,意味着爱人尽早回到她们“温柔的怀抱”,而丁洁琼渴望自己有幸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
佩里是个爱国者,真正的爱美国。他的聪明智慧,他的殚精竭虑,上面写到了一些,还有更多的没有写到;不管怎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国,为了美国的最高利益——原来我认为,他确实是认为我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邀我出来“遛遛”;后来又认为,参观两处基地是为了让我协助解决若干难题,科学原理或生产流程方面的难题——如果这样,他算是又“对”了。譬如我关于先以“热扩散”使六氟化铀低度浓缩的建议,可能会使目前处于“瓶颈”状态的气体扩散流程发生重大改观。关于薄膜,我给出了精确的物理参数,使材料合成和制造的前景豁然开朗……
后来得知,不止如此。直到刚才,奥姆才告诉我:佩里希望我通过参观X基地和W基地(接着还有Y基地)对美国的先进和强大形成深刻印象——我说,我来美国已经十年,对此早有深刻印象了呀。奥姆说,不是这个意思,佩里是希望我像他那样爱美国,像他那样一切为了美国,为了美国的最高利益!而要做到这一切,我就得加入美籍,成为像他那样的“真正的美国人”……佩里希望我知道,美国的先进和强大,是美国民主制度的产物。他认为像我这样的人物如果永远留在美国,固然对美国有好处,但尤其对人类、对科学和对我自己有好处,甚至对中国也有好处——就像居里夫人虽然加入了法国国籍,她的祖国波兰仍在为她感到骄傲一样。将军要求奥姆帮助他达到这一目的。他说没有任何人比奥姆更适合担负此项任务。他知道奥姆爱着我,而我对奥姆也很尊敬和亲近。他称赞奥姆在“曼哈顿工程”中做出了突出贡献——但如果能让“琼”永久留在美国,那才是最大的贡献!
将军知道我喜欢奥姆,却不知道我心中还有个奥姆不能比拟的男子。也不知道,我固然看到了美国的先进和强大,但绝对并不因此而想永久留在美国;我的企盼和追求是,自己的祖国有朝一日变得同样先进和强大!
写到这里,女教授忆起几天前的一件事:在X基地看到堆积如山的白银时,佩里随口说:“这些白银来自中国。”
“是吗?”女教授愕然。
“我也只是刚刚知道这一点。”
“中美两国还有这么一项合作?”
“不。这些白银属于‘庚子赔款’,原银锭上还刻着大清国库的印记。”将军说着,口气轻淡,“当年在中国也许算成色最好的银子了,但所含杂质太多。我们委托美国金属精炼公司和费尔普斯·道季铜公司精炼和加工之后,才能实际应用在电磁流程中。”
公元一九〇〇年即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次年签订的《辛丑条约》中规定中国向各国赔款海关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付清,本息共九亿八千二百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不久,公元一九〇五年,作为结束甲午战争的条件,中日两国签订的《马关新约》规定中国向日本赔款白银二亿两。日本通过两个条约得到的巨额赔款,被全部投入中小学教育……
丁洁琼学过“中国通史”,知道这一切。
“这些白银,就是当年中国对美国的赔款。”佩里接着说,“但美国并没有急于将这些白银派上用场,而是贮存起来了。原来可能是作为硬通货储备,不料后来变成了战略物资储备——现在,琼,你亲眼看见了,它们终于被派上了用场。美中两国有了多么好的合作方式,哈哈!”
丁洁琼听着,胸中涌动着屈辱感;特别是佩里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简直使她愤怒!她想:这家伙,是不是又在卖弄他的“心理学”?她冷冷地答道:“我情愿中美两国有更好的合作方式,而且已经有过了!”
“哦,是吗?”
“请问,将军,”丁洁琼拖长声调,“有几个国家的科学家参加了‘曼哈顿工程’”
“美英两国呀。”
“我呢?”
“对了,还有你,你是中国人。”佩里沉吟,“但是,只有你一个中国人……”
“是的,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女科学家目光炯响,“但是凭着这一点,你就不能再说参加‘曼哈顿工程’的只有美国人和英国人了。”
佩里不吭声。
壁钟敲响了。女教授一瞥,嗬,已是凌晨三点!她想,不能再写了,应该睡睡,只睡两三个钟头也是好的,一大早还得赶飞机呢!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封信写完吧,写完……
多年来,我一直使奥姆失望;现在,不想让他立刻又陷入失望。刚跟佩里发生过不愉快,我也不想再发生不愉快。而且,“曼哈顿工程”日趋繁忙紧张,我们的每一天和每一项工作都跟早日结束战争联系在一起,不能横生枝节;于是,我沉默不语。学成之后,我一定要回到中国来——这个初衷,从来没有变化过,正如我对你的爱情从来没有变化过一样。
真的,冠兰,我的弟弟,任何情景和事物都在引起我对你无尽的眷恋。电磁流程要获取足够数量的和达到足够浓缩度的铀,必须大量运用化学手段,特别是其第一阶段的开始和结尾。气体扩散流程一直没能找到适用的薄膜材料——而材料问题的本质是化学。铀238在“原子锅炉”中转变为钚239后的分离,用的完全是化学方法。“锅炉”冷却水的去离子过程,也要运用化学。而工人多达六万的“W基地”,本质上整个就是一座化学工厂——美国最大的化学工厂……化学,化学!我这个物理学家总是想起化学,不就因为我的爱人是一位化学家吗?原子弹制造过程中必须运用化学的环节很多。我天天、时时在想,要是你能在美国,能在我身边,能和我一起参加“曼哈顿工程”,该多好呀!
丁洁琼又写了一阵,终于感到累了,极度困乏,却仍然没有睡意。她将刚写满的十几张信纸全看了遍,并不折叠,也不置入信封,而是捧起来紧贴在面颊上,久久地貼贴着,贴着。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尽管紧闭着,泪水却扑簌簌直落……
又过了十来分钟,丁洁琼终于起身,到盥洗室擦了一把脸,将满面泪痕仔细擦净,然后踱到壁炉前,在一张高背椅上落座,将这叠厚厚的信纸整整齐齐摆进炉膛,划着一根火柴,点燃……
丁洁琼的研究涉及铀和核。她的工作和她本人早已被安全机关纳入视线;参加“曼哈顿工程”后,更受到“正式”监视。这是不奇怪的。与“工程”有关的一切人,除总统、陆军部长、海军部长、陆军参谋长和佩里将军外,在这一点上都不能“幸免”。只是对她这个“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惟一的非英美籍科学家,特别是这么一位“不可思议”地坚持保留一个受尽欺凌宰割的穷国弱国的国籍而坚持拒绝加入美籍的核科学家,监视得更加“周到”而已。不错,佩里将军和他手下那些上校或上尉们对她非常客气;但那只是外表,“正常”的监视是须臾不少的。奥姆劝她忍耐,劝她“从长计议”,说这在所有国家和所有社会形态中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切为了战争胜利,一切为了打败德国和日本法西斯,等等。她呢,既然参加了“曼哈顿工程”,退出来已不可能;为了正义的战争,也不应该退出来。此外,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外出不怕跟踪,打电话不怕窃听,没有怕别人知道的事情;惟一的问题是通信——跟冠兰的通信……
通信是她跟冠兰联系的惟一渠道。他俩经常通信,而且是很长的信,在一封封书信中互诉衷情,每一封信都是情书;他俩一个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化学家,除爱情外,科学是维系他们的最好纽带。除缠绵情话外,书信中谈得最多的便是科学问题。可是自参加“曼哈顿工程”后,丁洁琼发现连“通信自由”也被取消了!从前丢失信件总以为是飞机、船只“出事”了,现在才知道还另有原因。不仅不能谈科学,连爱情也不能谈了——那部英国电影《疏忽》中说了:叛变的突破点无非两个,一是金钱诱惑,二是男女情爱。而且,爱情总是含着羞涩和隐秘的——它的美丽、魅力和尊严,也正在这里,全在这里。谁愿意让自己的爱情暴露在一伙“特工”面前呢?尤其令人气闷的是所有这些还不能在信中写明。不能向对方暗示已经没有了“通信自由”。否则呢?否则信件就寄不出去,就会“失踪”,从美国任何地方投寄都概莫能外。难怪丁洁琼经常幻想苏冠兰也在美国,也参加了“曼哈顿工程”,因为那样就没有这些麻烦了,那该多好!
特别令丁洁琼担忧的是,冠兰看出她的信越来越简短,越来越枯燥无味,连口气和称谓都变冷淡了,明显是在“应付”……冠兰感到困惑,甚至感到焦虑和痛苦,去信追问。女教授苦于无从回答。有时她甚至只能寄望于努力工作,使“工程”早日成功,原子弹早日制造出来并付诸使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后,总可以“解密”了吧,那她就能摆脱这种难熬的尴尬了!
但是她一直坚持给冠兰写信,像过去一样写很长很长的信,从未间断。只是所有这些信件都不曾投寄。写完之后,她会认真看上一遍,并不折叠,也不置入信封,而是双手捧着贴在面颊或胸脯上,在沉默中让它们浸透自己的泪水,就那么过上好一阵子,然后置入壁炉,划着火柴……
“不,今后决不再烧了!”现在,丁洁琼一面抚摸着因被泪水浸湿而发涩发疼的面颊,一面凝视着炉膛中的缕缕火苗青烟,独自沉吟,思忖。“今后我要把所写的信都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手头,作为爱情的信物,作为这段非常时期的见证,有朝一日当面交给他……”
房门轻响了两下。女科学家一时反应不过来:“谁?”
“奥姆。”
“什么事?”丁洁琼仍然没反应过来。
“你没看窗外吗?天亮了,要动身了。”
“哦哦,奥姆,你是奥姆。”丁洁琼如梦初醒,“你回屋去,我马上来。”
她说着,匆匆给冠兰写信——这是一封准备“公开”投寄的信,而且待一会儿就投在招待所邮箱里。她马上要去“Y基地”,还要在那里住很久;到底住多久她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即一定要住到原子弹问世!
冠兰:
我要到外地从事一项宇宙线观测,时间很长且流动性大,地点也不固定。由于太忙,不能给你写长信。但我仍然乐意看到你的来信。今后来信可寄:
美国 新墨西哥州 第一七七九号信箱姜孟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