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官云霓当了东方商厦的总经理。
从大连回来后,上官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经意间,她身上的傲气和清高减去了很多,人一下子变得非常踏实。连出席剪彩仪式她也是一身素妆,大大方方、清清气气的。纵是这样,也仍然遮不住她的美丽。只是心淡了的女人,就像是红了的苹果又镀上了一层阳光;或是一本书又翻过了新的一页,更显得从容、平和、自然。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悟性是后天生成的。一种是“顿悟”,一种是“面壁”。“顿悟”凭的是灵气,“面壁”托的是执着。一种像是化在天上,是突如其来的长空闪电;一种像是植在地下,是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虽然都有人生涅粲的内涵,两者却并无高下之分。那大约说的都是通晓了世间万物的道理。人,经历没经历过劫难,到底是不一样的。上官云霓就是这样,经历过那场海啸之后,她像是在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只觉斗转星移,对人对事都有了更宽广的认识和理解。
连一直痴迷于她的老刀,也惊叹于她的变化。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女子,怎么突然间就成熟了呢?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台风到来之际,上官在大连舍鱼保人的决断已传遍大江南北。由于网箱是老刀的,经人口口相传,以讹传讹,人们都以为是老刀拍的板。所以,老刀在商界口碑极好,人人都说老刀侠肝义胆,是条汉子!此后,老刀接连有几摊大生意都跟着沾了名声的光。尤其是南方商人,老刀字在他们眼里几乎成了金字招牌,只要提起老刀,那就是“诚信”的代名词!就此,老刀也算是因祸得福。
老刀干脆把他的总部迁到了中原的省城。老刀心里说,我一定要钓到这个女子。我就不信,我钓不到她。
可是,还没等老刀开口,上官就主动请老刀吃了一顿饭。这顿饭是上官亲自下厨做的。上官当了总经理后,在她租住的一套房里,上官特意买了一瓶酒,做了四个菜,这四个菜全是上官自己动手做的。一个叫做“千年一遇”,料是一条糖醋鱼加上一个经过油炸的、面筋做的鱼钩;一个叫“二十世纪”,是西红柿酱做汁,两根剥了皮蒸出来的铁杆山药,还有三个去了黄的蛋白;第三道菜叫做“九死一生”,料是九个去了蒂儿的西红柿加一根生菜;第四道菜叫做“月下韩信”,这是个拼盘,有荤有素,经过上官的精心设计,那寓意也是很逼真的……主食仍是老刀爱吃的刀削面。当老刀坐下的时候,他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钓鱼人,是钓鱼的高手。况且,这辈子他从没有下过这么大的本钱去钓一个女人。这会儿,他觉得女人就是一盘菜,火候熬到了这份上,也该上桌了吧?
可是,菜上齐之后,上官端起一杯酒,对老刀说,“刀总,感谢你给我了一次见识风暴的机会,也由衷地感谢你给了我一次见识死亡的机会。来,我敬你一杯,首先是给你道歉。过去,我对你有误解。其实你是个好人。”说着,她把那杯酒一滴不剩地喝了。
老刀瞪眼看着她,忙说:“别,你别夸我。我知道我是个啥鸟。”
上官接着说,“说心里话,网箱养鱼的事,我欠了你。其实,当初我就不该接那事,我根本不懂养鱼,就莽莽撞撞地答应了你,这是我不知深浅,亏了你了。”
老刀也很交心地说,“这事你别再说了。赔是赔了。不过,这事你做得对。你给我赚下的口碑,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说着,老刀叹道,“我混了这么久,不如你一个女子。罢了,我喝。”
老刀很爽快,端起酒就喝。接着,老刀说:“我有个请求?”
上官放下酒杯,说:“你说。”
老刀也不是吃素的,他单刀直入,说:“接触这么长时间了,我想抱抱你。”
上官不动声色。她马上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说:“可以呀。”
于是,两人就在酒桌前,很正式地,拥抱了一下……老刀故意说:“这不是做梦吧?”下边,他就想说,能不能、亲一下?
不料,上官说:“刀总,你有感觉么?”
老刀笑着说:“美人一抱,千金难买。怎么会没有感觉?”
上官也笑着说:“实话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没有感觉。”
老刀挠了挠光头,讪讪地说:“你没感觉?那怪我,罚酒一杯!”说着,端起酒杯,又喝了。
见他又抢着把酒喝了,上官也不拦,只是接着说,“刀总,我之所以接下东方商厦总经理的职务,就是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在这方面,我还算有些经验,所以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做,这点请你放心。”
老刀说:“交给你,我当然放心。你该怎么做怎么做,我决不会干涉你。”
上官不给他机会,马上说:“你不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好领导。”
老刀说:“我说了,你别夸我。”接着,老刀又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啥时候……会有感觉?”
话说到这份上,一上官端一杯酒,干脆把话挑明,说:“刀总,我知道你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他的错。可我有一个请求,你得答应我。我打算在东方商厦干五年,在这五年里,咱们是上下级关系,上下级关系是不能有私情的。要么,我就不做。如果我爱上你了,咱们就堂堂正正地好,这也没什么。但我不能与一个董事长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好。我的硕士文凭已拿到了。等我离开这里了,我就去当一个教师,到那时候……你能等么?”
老刀迟疑了,老刀觉得五年时间也太漫长了。老刀眼巴巴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了。老刀长长地叹了一声,像是很失落地说:“我怎么觉得,我成了撂在干岸上的鱼了。”
上官说:“你是钓鱼的。我才是鱼。”
老刀赶忙说:“不,你是水。救命的水。”
上官说:“水得有源,不然也会干涸。所谓源,也就是缘,有缘才有分。这需要时间。你说是不是?”
上官看他迟疑,又眼巴巴的……于是,她决定冒一下险。她得彻底打消他的欲望。就大着胆子,不卑不亢地说,“刀总,你要想睡一个女人,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要想让我爱上你,那需要时间,也要看缘分。”
老刀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突兀地说:“我要是霸王硬上弓呢?”
经历了那场风暴之后,上官的确是不再害怕什么了。她很平和地说:“那你试试。”
就在这一刻,老刀傻了。他看着她,端杯的手竟有些抖!美女就在眼前,可他却……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想,我不是一个坏人么?在这女子面前,我怎么就成了有情有义的人了?操,这是咋搞的?!他愣了很久之后,拍拍头,一连喝了三杯,终于说:“我就知道,这顿饭不好吃。这辈子,我栽在一个奇女子手里,也值了。好吧,我答应你。”
这么一来,老刀被架起来了。他的钓鱼,又一次成了鱼钓。
二
上官接手不久,就去了金色阳光。
上官之所以回去,是她已有了可以正视过去的勇气。她去那天,穿的是东方商厦的职业套装。东方商厦的职业装是按她的要求定制的,这套秋装是淡紫色,那颜色叫“风铃彩”,直领的,有一排盘扣,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一种淡然的而又成熟的美感。她一进大门就大大方方地与每一个过去熟识的人点头微笑。打招呼时,再也没了过去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气,而是一种很平和的心态。她的微笑里,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因职业而做出来的客气,而是抱着一种与人为善的家常。
表面上,她已是波澜不惊。可内心深处,也还是有一点点怅然若失的感觉。如今的金色阳光,变化很大,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是啊,这里毕竟是她付出过心血和真情的地方,她首创的“活体广告”仍在使用……却已是物是人非了!如今,商场的营业员,大多是生脸,没有几个是她认识的;就连看她的眼光,也是茫然的、陌生的。
在二楼,当她碰上江雪的时候,她眼里已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敌意,而是一种淡然,平和。她甚至还主动地伸出手来,说:“江雪,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江雪当时闷了一下,马上说:“好啊,我们又是对手了。”上官笑着说:“是对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话虽说了,态度也和和气气,可各自心里,仍有一丝抹不去的阴影。
看到她,江雪眼里又出现了很多“蚂蚁”。她淡淡地说:“是么?但愿吧。”可接着,江雪突然说,“你不见见任总?”上官倒也大大方方,说,“当然要见。他在么?”江雪说:“在。他刚回来。你去吧,跟他叙叙旧。”一般到了这个话茬上,上官是会反击的,可这一次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沉默了一下,说:“那好,我上去了。”这样一来,反倒让江雪非常失落。看着上官上了电梯,江雪站在那儿愣了很久。
上楼的时候,有那么几步,很难走的。虽然,她已不再需要停下来,定定神了。可她,临进门时,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对她来说,也是个考验。
她进门后,任秋风一下子愣住了,有很久没有说话。上官就很主动、很自然地说:“任总,您好。”
这一声“您好”,把任秋风喊醒了,同时也拉开了应有的距离。
此刻的任秋风,像是伸手要拿什么,可手动了一下,不知怎地就碰翻了一个茶杯,又赶忙去抓……话说得也有些语无伦次,他说:“你,回来了?好,好哇。最近怎么样啊?我也是刚从美国回来……怎么,听说你到那个、东方商厦去了?”
上官说:“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我就是来告诉一声,我到东方商厦去了。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也希望能成为商业上的伙伴。”
任秋风“噢”了一声,很大度地说:“太好了。有很多事都可以联手做嘛。说实话,现在这边摊子大了,光连锁商场就三十五个,需要人手啊!你要不走,多好。”
上官笑了笑,说:“你这里,新人很多。我都认不得了。”
任秋风说:“是啊是啊。这边,最近进了一批人。有一个叫什么什么,你看我这记性,噢对了,叫梅花,胡梅花,太像你了,长得也像。当然了,人才不怕多,多多益善……”说着,他顺手拍了一下地球仪,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什么困难么?要不要我帮你呀?”
上官说,“谢谢。不用。”
任秋风很有些意味地说:“是啊,如今,你也是当家人了。”
上官说:“我不过是人家聘的总经理……”
任秋风没等她把话说完,就说:“你有顾虑吧?你是不是以为,这边会对你搞手段?会搞恶意竞争?这你放心,不会的。我可以向你做出保证。”
上官说:“我知道你不会。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我既然回来了,在生意场上,总要见面的……所以,我主动来了。”她心里说,我来看你,是想看一看自己。看一看岁月。也看一看,一个人的定力。她必须正视“过去”。
任秋风一怔,有点伤心地说:“好哇,好。总算、给我了一个、客观评价。那咱们就立一个君子协定……”
几分钟后,两人突然都沉默下来,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有桌上的电话不停地响,几部电话轮番响着;继而他的手机又响了……可任秋风就是不接。过去的日子像水一样一下子漫上来了。
人在回忆中,心不由就软了。一刹那间,上官像是回到了过去,她默默地说,“秋风,过去,我也有任性的地方……现在是同行了,请你,多谅解吧。”
任秋风抬眼望着她,像不认识似的,说:“你大气了。也包容了。也许,失去你,是一个错误……”
上官说:“过去的,不说了吧。你这边摊子大,也要注意、身体。”
任秋风看着她,久久,说:“咱们不能做夫妻了,也还是……朋友。你记我一句话,若是有一天,你想回来了。随时,可以回来。”
上官知道,她不会回来了,绝不会。可她还是笑了笑,说:“我记下了。谢谢。”
任秋风怅然地说:“还记得,你说过,要教我跳舞的。是四步吧?一、二、三、四、一……可惜,没有机会了。”
上官说:“是么?好像是华尔兹,三步吧?”
……使他们戛然而止的,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两人都愣了。
这时候,任秋风突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他猛地抓起话筒,冲冲地吼道,“什么事?说!……”接着,还没听两句呢,他又吼起来了,“我告诉你,屁大一点事就找我?干不了辞职!”说着,“啪”一下,把电话撂了。
紧接着,当有人敲门时,也许是下意识的,任秋风先是说了一句:进来。可当一个年轻人抱着一摞子文件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任秋风却像是疯了一样,一拍桌子,厉声说:“——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那年轻人脸一红,很狼狈地愣了一下,又灰溜溜地退出去了。
等那年轻人走后,任秋风突然觉得有些过分了。他挠了挠头,说:“你看你看,怎么搞的?……对不起啊。”
上官默默地望着他,说:“你,像是换了个人。”
任秋风说:“是呀是呀,这段有点累。我这个人,急躁……”
上官不想再说什么了,她说:“还是,保重吧。”
任秋风想把他弄僵的氛围转换一下,就笑着说:“这样吧,两个老总,一起吃个饭吧?”
上官却很礼貌地说:“你忙。改日吧。”
三
上官上任两个月后,就面临良心上的一个抉择。
有一件事,从新任总经理的角度说,她是可以不管的。但从良心上说,她又不能不管。其实,上任没几天,她就被人包围了。前任总经理搞改革裁下的三十八个人,一下子压在了她的头上。
上官接手后,并没有裁人。她只做了两件事。第一,她提出了两个字:诚信。她让人在省城各家报纸做了广告,广告上打的也是两个大字:“诚信”。下边,对于诚信的注解是:凡是在东方商厦买到的物品,半月之内,如果不合适,可以无条件退货。第二,她让人拆掉了所有的柜台,摆出所有的商品搞自助销售,每一个顾客都可以随意地挑选商品……当时,部门经理们害怕会造成恶意退货,问她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上官说,咱们要相信顾客,然后顾客才会相信咱们。至少要试一个月,恶意退货的比例只要不超过百分之五,就说明可以进行下去。可执行不久,商场的生意就明显地好起来了。
然而,前任老总裁掉的三十八个人,如今全都找她来了。每天上班下班,她们都在门口等着,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夜里,她们就站在上官的门外,让上官非常头疼!况且,这三十八人多数是中年上以的妇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个哭哭啼啼的……让上官心里很是不忍。为这件事,上官专门打电话请示了董事长老刀。老刀说,人不能太善,太善就没有自己的活路了。上官说,人到中年,她们再找工作不容易,是不是把“劳保”都给她们办了,让她们老了有个依靠。老刀说,这回我不听你的了。有再一没有再二。谁也不能保人一辈子。你说是不是?上官手里拿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挂了。
虽然她觉得老刀说的也有道理,可上官还是想尽一点力。
一天傍晚,上官路过附近一个新建的菜市场,菜市场正在招租。原来这个地界的菜市场都是零摊,最近市里搞统一规划,专门批地建了这么一个菜市场,要求所有菜贩一律进入市场摆摊销售。上官灵机一动,主动上门去跟人洽谈……由于菜市场是新建的,商户还没有进入,租用价格定了一些优惠条件。比如,一次性交清租用款的,可以优惠百分之二十。于是,上官当即动用了她作为总经理的备用金二十万,在菜市场搞了个海鲜批发门市部。
后来她发现,这件事做对了。这也多亏了她在大连的经历。她想菜市场不一样可以搞海产品销售么?她在海边上呆的那几个月,不但使她明晓了人间世相,也使她对海产品有了一些了解。在大连读研究生时,她每天都路过一个海产品的市场,知道那里的市场行情和批发价格。上官受了启发,决定当晚就跑一趟大连。
在大连的海边上,上官受到了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欢迎。当她再一次走进那个海湾的时候,渔民们先是一愣,尔后纷纷向她招手。有一艘刚进港的渔船,居然为她拉响了船上的汽笛!老谢见了她,就像是见了亲闺女一样,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他们还是叫她“官总”,说官总你回来了,这次你一定要上家里吃顿饭。海边有几十家渔民都争着请她去家里吃饭,没争上的人家,还差一点打架,多亏老谢现身劝解,才算解了围。老谢说,这样吧,一家不拉,各自带卜做烧烤的家什,都到海边上来,咱搞个大聚餐!
当晚,当一轮明月升起来的时候,在老谢的带动下,这条海湾的几十户渔民们在海边的沙滩上搞起了一个点着篝火的聚餐会。他们在沙滩上燃起了三堆篝火,一连摆出了十几个烧烤架子,拿出了他们各家从海上打上来的最好、最新鲜的海货,还一一摆出了酒、水果和各样吃食……来款待他们的“恩人”。这天晚上,他们一次次地给上官敬酒,可上官不会喝酒,这些酒最后都让老谢喝了。老谢一直在旁边护着她。老谢酒喝多了,逢人就说,这是我闺女,告诉你们,是我干闺女!对渔家的热情,上官也非常感动,于是就主动地站起来唱了一首歌……后来,当酒至半酣时,上官给渔民说了她的来意。渔民们一听说上官要做海鲜生意,马上就答应下来,而且说只要官总一句话,只要有她二指宽的条子,他们就可以先供货,卖完付账!于是,上官临时决定在大连成立一个海鲜供应站,就让老谢当站长。老谢说,闺女,我是个老杀才,都六十了,你看我还有用么?上官说,谢叔,你是这方面的内行,当然有用。这一声谢叔,把孤身一人的老谓谢喊得满脸含泪,他当众又喝了一碗酒,当场应承下来。
这天夜里,上官又独自一人在海边上走了很久。夜深了,大海是那样平静,夜幕下的大海像缎子一样柔和,远处的海面上闪着点点渔火;那平静,竟有一种石破灭惊般的美丽!在天尽处,天上的星光与海色连成了一体,那墨和蓝的连接,是一条似有若无的弧线,那就是回返往复的终极么?近处,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堤岸,碎碎的浪花在礁石上一白一白地亮着,就像母亲在拍打睡梦中的光屁股婴儿……那墨色的、梦境一样的海又一次感动了她。不知怎地,上官突然热泪盈眶!经过了那场残酷的风暴之后,她为大海的宁静感染了。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害怕这大海的宁静。
片刻,她掏出手机给远在北京的陶小桃拨了一个电话。她说,小桃你还好么?小陶说,还好。上官说,你那一位呢?他对你好么?小桃说,好。上官说,看你不怎么高兴啊?小陶说,还行吧,我还行。他,出国了。上官说,是么,那你呢?小陶说,我还没想好呢。上官说,我想你了。你回来吧。小陶说,我回去干什么?上官笑着说,回来吧,回来跟我卖鱼。小陶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上官说,还记得咱们的约定么?我是当真的。你快回来吧。小陶说,你让我想想。
回到省城后,上官把那三十八个被东方商厦裁掉的中年妇女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在会上,她说,在座的都是姐妹。我知道你们上有老下有小,在各自的家里都是担着一份责任的。中途离岗,会有很多困难。所以,我决定一个不裁,只是给你们转一个岗位。你们还是东方商厦的人,变的是经营的范围。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要珍惜这个机会……最后,她说:“姐妹们,作为商人,我们什么都可以卖。只有一种东西,是不能卖的,那就是:良心。”
当时,说得这些中年妇女眼泪汪汪的,一个个心里都存广争一口气的念头。此后,这些人,除了个别办病退手续的,全部被她安置到了新开张的海鲜门市部。
四
在北京,陶小桃与爱人靳永强的感情上出了问题。
谁都想象不到,陶小桃到北京后,一直窝在一个租来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给靳永强做了七个月的饭。
这时候,靳永强的博士已上到了第三年,眼看马上就要毕业了,可他的博士论文却一直通不过。所以,他非常的焦躁。他给陶小桃写了很多信,信的末尾都是快来吧,你快来吧。可陶小桃来了之后才发现,身为博士研究生的靳永强生活非常困难,几乎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程度。他家是四川农村的,家景原还说得过去,但把一个娃子从大学生供到博士需要十年的时间,这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已经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陶小桃的到来,成了靳永强的及时雨。
这些年,陶小桃是挣了一些钱的。她为爱情而来,自然是倾其所有。来到北京的第二个天,陶小桃就开始学着下厨做饭了。开始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出去吃,到后海,到三里屯……可一月下来,房租费、水电费加上花前月下的费用,竟花了五千多!可这五千多,靳永强从来没有掏过一分钱。他没有钱。他说他有一肚子学问,却没有钱。陶小桃是理解他的,她发现这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所以,从来不跟他提钱的事。只是再也不敢轻易提出去吃饭了。她开始精打细算,出门买菜时也跟小贩们讨价还价。另外,他每次出门前,在头天晚上,陶小桃都会在他的衣兜里偷偷塞上一些钱。这后来也成了习惯,靳永强每次出门都会下意识地按一按屁股上的后兜,这么一按,他就满意了。会回过头来,抱着她亲一下。有一次,陶小桃大约是忘了给他塞钱了。靳永强出门时什么也没说,就勾着头走了,只是一天都不说一句话。陶小桃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问得紧了,他说头疼。可小陶关切地去摸他的头时,他却粗暴地把她的手打掉了。这一晚,小陶哭了。过了一阵,他又来哄她,说对不起哈,我心情不好。她问他,是论文的事?他说,不是。她说,那是什么?他说,没什么。我一个穷书生哈,还能有什么?这时候,小陶才明白,出门时,她忘了给他装钱。小陶也替他难过。是啊,一个大男人,出门怎能没有钱呢?
在北京,离了钱寸步难行。当两个人的日子由钱来编织的时候,生活上就出现了很多漏洞。小摩擦是天天都有的。两人从来不提钱,甚至不说与钱有关的一个字,但其根源都是因为钱。钱像是一把锯,常常,悄没声地,就在心上拉一道小口子,汩汩流淌着带血气的焦灼。靳永强当然喜欢吃川菜,但川味是要各种佐料齐全的,所以无论多么努力,小陶总是不能达到靳永强的要求。这人,不高兴了他也不说,让你猜。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小陶没有上街买过一次化妆品,她把能省的,都省下来了。有一次,小陶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说你怎么成了一个小伙夫了?不过,小陶也常常在心里鼓励自己,屋里没人时,她会大声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国庆节那天,靳永强跟小陶商量,说小陶做的鱼好,想请导师吃顿饭。小陶说,导师什么没吃过?去个地方吧。靳永强想了想说,行,就去一哈。小陶说,也不能太差了,后海?靳永强闷闷地说,行,就后海哈。小陶看他勉强,说要不去老莫?你不说宋老喜欢西餐么?靳永强说,他在莫斯科呆过五年,往下就不说了。老莫很贵,他们都知道老莫贵,还要提前预订,可往下他们两人都不说了,一说就有可能碰到那个字。这样,就苦了小陶了,她连莫斯科餐厅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只好趁靳永强上课时,自己一路跑着、打听着去订座……待一切订下后,临去之前,靳永强突然说,有件事我得给说一哈。小陶说你说。靳永强说,导师哈,喜欢喝红酒,他喝酒时有个毛病哈,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小陶看着他,等他说下去。靳永强吞吞吐吐地说,导师有个小毛病,见了漂亮女孩哈,只要喝两杯酒,喜欢扯手手,拉人家的手,不放……小陶就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的意思是?靳永强说,拉一哈就拉一哈,拉拉手哈,也没别的,顶多来一吻手礼。接着又说,你别穿裙子,他喝醉的时候才拍腿哈,我不让他喝醉。这时候,小陶望着他,说你把我卖了吧。他说,这可是你说的,就把你卖了。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后来,在老莫,他们很节约很节约地花了一千七。导师西装革履,满头银发,看上去风度翩翩。可导师的手却黏乎乎的,像蛇。他坐下不久,就抓住小陶的手说,南方人吧?手这么嫩这么白,我可以吻一下么?这时靳永强像个太监,在一旁怂恿说,这是俄式贵族礼节,亲一啥亲一哈……好在就要了一瓶红酒,导师还有些分寸。到十点钟的时候,靳永强出去了一趟,回来说,刚才师母打了个电话,说别让老师喝多了。导师噢了一声,看看两人说,年轻,真好啊!这才站起身……出了老莫,送导师上了出租,尔后他们步行回家。这也是陶小桃进京以来第一次逛北京城。
十月的北京,天已不那么热了,夜凉凉的,十里长安街可说是火树银花,一片灯的海洋。不尽的车流就像是火海里的游船,灿烂无比。车流哗哗地响着,走在路边上,他们就像是被那灿烂辉煌所抛弃的小岛,显得孤零零的。只有身在北京的外乡人,才会有这种感觉。靳永强一路拥着她走,不时小心翼翼地这里那里指给她看……走到人少些的地方,他忽然就蹲下来,说背一哈。我背你一啥。陶小桃明白这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就让他背一哈。小陶心疼他,背一段就自己下来走,说我想走走。就这么走一段、背一段,把小陶心里的淤积化解了。当晚,他们一直到十一点半才走到家。到家后,靳永强把自己往床上一扔,骂道:格老子,那龟儿子的真不是东西!
此后,靳永强就很少回家了。他找各种理由,论文答辩哈,导师要他帮着查资料哈……一直“哈”到了刮大风的那天,她还被“哈”在鼓里。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陶几乎成了北京的胡同串子。每到傍晚时分,她就一个人在七拐八拐的胡同里走,是一个人走。这里有各种卖小吃的摊摊,也都是从外地来的京漂一族……他们都认识她了。卖油条的、卖豆浆的、卖煎包的……她一次次地从他们的摊边走过去。见他们都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很酸,很空。人们也都看出来了,她来是接那个人的,她一趟一趟地走,就为等那个人,可她常常失望。有时候,走急了,也闷急了,她会步行跑到学校去,可到了大学里,她却又失去了见他的勇气。也许,他正写论文呢。也许,他正在图书馆查资料……不能打搅他。她只是在学校里走那么一圈,看校园里的灯光,看树,树下有双双对对……尔后,又独自一人怏怏地走回来。
这时候,她身上带的钱差不多就要花完了。她想,无论如何得出去找一份工作了。先前,她很想出去应聘,可靳永强不高兴,也就罢了。叮往下,老这样,也不行啊。
这天,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昏地暗的,北京又起了沙尘暴了。到了下午,突然有一拨一拨的人找上门来,他们各自手里都拿着一个条子,进门就说你姓陶?小陶说,对,我姓陶。他们说,老道你认识吧?小陶说,不认识。谁是老道?他们说,咦,怎么不认识?你们不是在一哈住么?旁边有人说,靳永强,靳永强就是老道。小陶一下就愣住了,老道?她还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绰号。于是她点点头说,认识。他们说,那就对了。然后,他们把条子一张张递到她手上,说拿钱吧。陶小桃接过条子一看,上面全是签有靳永强大名的借款,有五百的、有七百的、八百的、一千的……原来,这些天,靳永强背着她,把凡能借的同学、朋友、老乡的钱全借了一遍!而且说,他的钱马上就汇来了,借期三天,让他们三天后找陶小桃要。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借了四川老家在京打工的一些民工的钱!民工们挣的都是血汗钱。最先找上门的,就是这些民工。
这时候,陶小桃的手机“滴”了一声,她接到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是靳永强临上飞机前从机场发来的。信息亡写的是:我没想当恶人,终于还是做了。当欠债人无法面对债主时,他只有一条路:逃走。对不起了。欠债总是要还的。
后来陶小桃才明白,这次出逃,靳永强是早有准备的。其实,他的论文答辩早就做完了。前一段,他不回家住,是偷偷在网上联系出国的事,他整夜整夜都在网上,一边查询一边等待消息……他的出国签证也是背着陶小桃偷偷办的。当一切办妥后,就是钱的问题了,他还缺一张机票。于是,陶小桃成了他留下来的一个人质。
让陶小桃痛不欲生的是,临走的那天晚,他回来了一趟,回来就抱着她做爱。从厨房把她抱到床上……尔后,两人躺在床上,他说你恨我么?她摇摇头。他说苦了你了。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尔后,又是做爱,一次比一次狠!她还以为分别了一些日子,他是熬得紧了;她还以为他在学校里苦读呢;她还以为他是离不开她……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计算好的。
这个打击太大了!这个打击几乎是致命的。陶小桃又气又急,一下子病倒了。她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高烧烧到了三十九度五!第四天,陶小桃带着满嘴血泡挣扎着爬起来,给上官打了一个电话:要她速寄人民币两万元救急。
几天后,陶小桃一一替靳永强还清了债务。她是提着皮箱来的,又提着皮箱走。在她的皮箱里,她带走了二十七张欠条。这是她来京七个月惟一的收获。
五
回到省城,陶小桃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爱了一场,她的气力好像是用尽了。人就像是瘫了一样,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像是在梦里。
躺在床上,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失败者。于是,她不断地向自己发问:她究竟错在哪里?北京的日子,像底片一样一帧一帧地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有多少是真实的?就像是第一次学着做饭,她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鱼,在平底锅里用小火煎了七个月?!
她一次次地检讨自己,奔他而去,是不是有虚荣的成分,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博士”的头衔?好像也不尽然。可是,要是把自己的灵魂剖开,做成切片亮出来,那一点点虚荣心还是有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欢那些鲜亮的、耀眼的东西。虽然看重的不是金钱,但要从骨子里说,这也有那么一点世俗的东西。爱的收获,也就是一些信。二十七封信,最后换来了二十七张欠条。她也刚好二十七岁。多好,都是二十七。二十七成了她的宿命。
想想,人有时候很傻,傻到了视而不见的程度。要是有的人,也许早就觉察出来了。是啊,要是往深处查询,她发现有些蛛丝马迹是她一直没有注意的。比如说,原本在通信中,靳永强一直有出国的念头,但自从她去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提了。比如说,他很少让她见他的同学,当有同学找上门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把人领出去了……但是,情感上总有些说不清也想不明白的东西。那一次一次的爱抚,也不全都是假的。她也记着他的好,他高兴了就说,背一哈。尔后就背着她满屋转……他的确是太压抑了,他是被穷压垮了。
细细想来,这还是她的错。她一进京就把他的生活全包下来了。她觉得她是为他好,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感受。记得,刚去时,他眼里是有傲气的,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他眼里的傲气没有了,有的是急躁,是戾气,是躲躲闪闪……有那么一段,他的眼神是很奇怪的。现在她明白了,那仿佛就是耗子见了猫的神情。他不说那个字,不等于他心里没有那个字。也许,那个字刻得太深了。刻得深,就伤得重。后来,他每次回来,都要在外边转一圈,迟迟不进门。当时,她还以为他在思考问题呢,他在准备论文呢。其实,那时候,他就怕进这个家了。她还是有点心疼他,他太不容易了。在最后那个月里,他心里装了那么多事,却一直瞒着她,他瞒得好苦!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看他睁着眼,她说你怎么不睡?他不吭。俩眼瞪着,就是不吭。她吓坏了,使劲摇他。他翻了个身,说怎么了?她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她说你怎么不睡?他说我睡着了,我是睁着眼睡的。她居然信了,说从小就这样么?他说从小就这样。说完后,他突然满脸是泪……他说,我欠你太多了。欠这么多,怎么还呢?七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说与钱有关的话。他就这样骗她。纵然是骗了她,如果要她原谅他的话,只有这一点是可以原谅的。
爱是可以生恨的。到了最后,他恨她。他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既然欠了,就欠到底吧,就当一个无赖吧。这就是他报复她的手段!
她的总结是,她太软弱了。这是她的致命伤。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甜丫头,她不会说“NO”,只会说“YES”。她要想站起来,必须从说“NO”开始。
回到省城后,上官一连来看她了三次。第一次来看她,小陶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上官说你是不是想当西施?减肥还挺成功的。就这么说着说着,把她说笑了,上官也笑了。她们二人眼里都有很多话,谁也不说,似乎也不用再说……那岁月写在脸上,还用说么?第二次来看她,见她仍在床上靠着,上官说,你的千金玉体,还没歇过来呢?她又笑了。上官也看着她笑。关于靳永强,上官一句也没有问。还用问么?到了第三次,小陶一看见上官就流泪了,她满脸满脸都是泪。她流着泪说:“那人,我把他伤了。”
上官说:“女人就像是蛾子,扑着火就去了。结果是两败俱伤。他伤了你,你还送他出去。是你把他送出去的吧?”
小陶说:“是。”
上官说:“这会儿,伤透了?”
小陶说:“伤透了。”
上官说:“那我得谢谢他。”
小陶说:“是得谢他。他给我上了一课。”
上官说:“他要把你带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小陶说:“遗憾的是,他带不走。”
上官说:“这人,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小陶说:“是呀,我后来才知道,他有个绰号,叫老道。”
上官笑着说:“你养了个老道?”
小陶说:“可不。我就是这命。”
上官看了她一会儿,说:“跟我卖鱼去吧。”
小陶摇摇头,沉默了很久,说:“上官,我不行了。我再也过不了这一刀一刀的日子了。你看见了么?到处都是欺诈,到处都是骗局,那日子,生生就是抢的,夺的……生活,成了一幕幕的演出。我太累了,不想再扮演什么了。真的,我累了。你让我想想吧。”
上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说:“好吧。你再休息一段。”
六
这天一大早,上官又被人包围了。
本来,早起上班时,上官的心情还是蛮好的。商场已走上了良性发展的轨道,那三十八个下岗女工也已安置好了,心里也就松了口气。另外,对小陶的悲观,她也是不完全赞同的。她觉得,一个人在生活中,还是需要信心、需要勇气的。小陶心善,这一次,她是伤得太重了。她想再找个时间,跟小陶好好聊聊。
心一松,这眼也自由了。走在路上,上官发现,大街上又有了很多变化。经常走的这条马路,又在加宽;又有一些高楼,像丛林一样长起来了。街口上的红绿灯,东西向加到了六十八秒,南北向二十五秒,时间一直在跳,跳得人心慌。那些车像鱼群似的,也不知将游向哪里,只要一变绿灯,哗一下就泻出去了。来往的行人,一个个眼里都写着焦急,谁也不愿多等,没有人愿等。人,在路口上,就像是站在起跑线上,那跳着的“秒”成了等待中的一声枪响。也许,煎人心的,就是那一跳一跳的“秒”……上官笑了。她想,急什么呢?
拐过一个路口,上官突然听到了一曲悠扬的乐声。那是《梁祝》,在这样的街口上,居然还有《梁祝》?!上官扭过头去,她发现在街边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个瞎子在拉胡琴。瞎子屁股下坐着一个马扎,胸前束着一条油布围裙,竟然一个人干着五个人的营生!他一边拉着胡琴,在拉琴的左手上,还牵着两根绳子,绳子上一边拴的是鼓和镲;他的右手指上也挂着两根绳子,绳子牵着打板和小锣;他的左脚上也还戴着一个绳套,绳套上连着一个木鱼……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一个瞎子就组成了一支乐队!瞎子拉得真好,那旋律在秋天的早晨飞扬,每一个过路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爱情,那伤人的毒药,在这里成了有情有意的诉说,成了让人向往的、迷恋的一段往事。上官停下来,默默地望着他,只见他坐在那里,全身都在动着,就像那些乐器全长在他身上一样,该锣的锣,该镲的镲,一声鼓响,两下木鱼或打板,多么自然,自然得让人着迷!他的头随着乐曲的节奏一晃一晃地摇着,他头上已经有汗了,那汗珠在他额头的皱折里一汪一汪地亮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像是什么都看见了。换曲子的时候,他的嘴吧嗒了一下,嘴角上扯出了一丝笑意,拉完了《梁祝》,转过来就是《好人一生平安》……这虽然是一个盲人,可你看他是多么健康!你不能不为他叹服。他的光在心里,亮也在心里。日子,用心里的光照着,不正在继续么?
于是,上官很虔诚地走过去,在那个小盆里放下了十块钱。这不是钱,是一份敬意。
走过这个街口,上官禁不住一次次地回望。那乐声仍在继续着。她发现,在离盲人的不远处,还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过一会儿,那中年妇女把盆里的钱收去了。她收钱时,还给盲人说了几句什么。上官想,这就真实了,完整了。这就是日子。那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吧。
可是,当上官来到商场门口的时候,她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只见那三十八个女工,像树一样,全都在门外立着!天哪,她们又回来了。她们一个个叽叽喳喳的,脸上带着很沮丧的表情,正议论着什么。只听一个女人大声说:“人要是倒了霉,放屁都砸脚后跟!”
上官问:“这是……怎么了?”
一时,那些女工全围上来了,乱哄哄地嚷着说:不干了,我们不干了!你让我们还回商场吧!上官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像是炸了似的,她说,“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人们先是七嘴八舌地说着,埋怨着,吵成了一锅粥……上官火了,说:“这么多人,让我听谁的?一个一个说!”
这时,只听那个快嘴的女人说:“鱼,鱼死了!”——她说的鱼,其实是空运来的海鲜。
上官一惊,说:“什么?!”
快嘴女人说:“鱼,二十箱,全死!”
上官说:“全都死了?”
快嘴女人说:“没有一条是活的。”
这时候,女人们全都望着她,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一个个抱怨说:她们从来没有卖过海鲜,她们也不知道这卖鱼的活儿该怎么干?这不是坑人么?这第一宗生意就亏了,往下还怎么干?不干了!
接着,竟然还有人嘟哝说:八成,她是骗咱的。咱不卖鱼,咱还回来!
这些女人吵着嚷着,一下子把上官逼到了死角里。她已无路可走了!于是,上官拨开众人,抬腿就走,她谁的话也不听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些女人,就在后边死死地跟着她……还有人喊:哎哎,别让她跑了!
上官苦笑不得。她只有硬着头往前走,领着她们重新回到了菜市场。尔后,她独自一个人进了那海鲜门市部。那些女工们袖着手,全都立在了门口……大约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只见上官系着一条围裙,端着一个大盆子走出来,她对众人说:“看,有一条是活的。”
众人都围上来了,的确,有一条是活的。二十箱,活了一条。从箱子上的标注看,那是一条左口鱼,活的是眼。那鱼眼动着,鱼鳍动着,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嘲笑什么。
上官站在那里,闷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众人,也像是对自己,说:“鱼死了,人是活的。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咱们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查,查一查看问题到底出现哪里。大家都想想办法……”
在这么一个早晨,这些倒霉的女人像是被她感染了。她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当了老总了,就站在那里,围着一条围裙,竟然说“重新开始”……这话不知怎地就让人踏实。让人,坚强。那么,也只有听她的了。只有那快嘴女人说:“老大,这飞机上的事,谁知道呢?……”
上官说:“那就从飞机查起。”
就此,上官的飞机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