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攒了一肚子气和劲的胖子超水平发挥,黑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站在台上一唱就是六十分钟。整个剧场鸦雀无声,每一曲终了,掌声称得上雷动,且整齐一致,内行一听便知,这掌声不是“领”出来的,是由衷的爆发。而穿一袭大红拖地长裙,乌发如云肌肤似雪仪态万方热情奔放的女主持人魏申申更如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二人相得益彰相映生辉珠联璧合。演出成功结束,当鲜花、记者和朋友们拥上台来的时候,当观众在台下立起鼓掌的时候,胖子一把将美丽的申申揽在怀里,推向台前,高声向众人宣布:“Thisismywife!”这一宣布的独特形式和精彩内容将晚会的高xdx潮推到了极致。申申恍若梦里,搞不清此时是真彼时是真,泪水再也禁不住地奔腾而下,更激得台上台下掌声如潮——莎士比亚说过,泪水是女人最好的饰物。男人们看着她,满心爱慕,多么美丽的女人;女人们看着她,满心羡慕,多么幸福的女人!
梦的彻底粉碎是在当夜。
演出结束后胖子让申申先回家,他还有一个聚会,同学,可能得闹上一夜,让申申早睡,不要等他。申申明明知道他去哪里、去干什么,“我可是要去检查的哟!”但同意了,她需要最后的证据。
……那是翠微小区的一栋居民楼,整栋楼只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他进了楼后,尾随而来的申申就站在楼外等,看着那几个亮着的窗口想,不停地想,哪一个窗口是“她”的?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她”什么样儿?漂亮还是年轻?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又漂亮又年轻!……无数蚊子围着她嗡嗡撞击,她浑然不觉;立秋后的夜透着渐深的凉气,她只穿一件薄丝的连衣裙,也浑然不觉,在那里一直站到早晨,站到他们从那个门洞里肩并肩出来,她看到了“证据”,那一瞬间她呆住了,同时感到的,还有失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她手里夺走了他的人,竟会是这样一副模样儿:小鼻子小眼儿小窄脸儿,脸色苍白身材瘦细;也绝不年轻,至少不比魏申申年轻,刨去吃醋的折扣——要有的话——那也只能算得上是一般,不太丑而已。她仰脸向他,笑盈盈地;他垂首向她,也笑盈盈地,肩上背着个像一本书那么大的小白包,显然是她的。他在家里可是什么都不干的,连煤气罐没气儿了都得申申张罗着找人去换。他们走来,申申下意识地闪进了如墙的柏树后面,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没有思想准备,对方的平平相貌一下子抽去了她原先所有设想的根基,比如你本想指责一个人嫌贫爱富,临了才发现他去了一个更贫的去处……
“他怎么说?”
“我还没有跟他说。”
“都两天了还没有说!”
“……我害怕。”
“怕!怕什么?”
“不说,还能假装什么事儿没有。说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瞟我一眼:“你不懂。”
“可是——”
“韩琳,已经没有什么‘可是’了。如果那个人年轻漂亮,他对她很可能只是一时的兴趣,可是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那答案就只有一个,爱上了。”
申申边说,边伸出一只手抓腿,刷刷地抓,抓破了已凝固的血痂,血抹得到处都是。我拉住了她的手,她低头看了看,这才住手起身去卫生间洗。申申的反应使我恐惧:走一步看一步,理论上不错,但是,问题是,你无法知道哪一步会踏上地雷会引起那场同归于尽万劫不复的大爆炸。听着卫生间哗哗的流水声我想,我必得去甘肃了,时间空间是扼杀欲望的最好方法,唯此,我无法躲开那致命的诱惑。
申申求我不要去甘肃不要离开她,她说她现在“非常非常难过”。我不能不去,又不能说出实情,于是申申生气了。
“韩琳,你去那不过是玩儿!”
“也不全是……”
“得了!”她摔门而去,用力之大连窗子都跟着咣啷了一下。我背倚写字台站着,听着申申下楼的脚步声,噔噔噔噔,渐小,渐无……
我收拾去甘肃的行李,要带的东西很多,主要是衣服。那边已经冷了,途中还要进天祝藏民自治县,上乌鞘岭,据说乌鞘岭界东界西气温能相差一二十度。就是说在岭这边你还穿着裙子,到岭那边你就得套上毛衣。人说出门千里不带针,我却要带上那么一大箱子的嗦。还要去买兰州的火车票,通知要求到兰州集合。正值暑期结束的暑运高峰期,卧铺票还不知买得着买不着。去小梅那里的旅途劳顿尚未恢复,又得出门。收拾好了东西就去买票,售票处买票的队伍蜿蜒延伸进旁边的小胡同足有一里,首尾不见,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只买到了站票,捏着这张站票身心越发疲惫得没有一点力气。晚饭后很想早点上床睡觉,但是还得去申申家,看一看申申。
申申正在家里和胖子谈判。
胖子极爽快地承认了一切,本意是早说早了,他正要去赴约会,时间地点都定好了的,绝无可能临时更改,那时人人都没有手机。他是在出门前被申申拦下了的。“为什么?”申申问。他不说话。“她是干什么的?”申申又问。他仍不说话。“你看上她什么了?”申申再问。他还是不说话。“你说话说话说话说话!!”申申气得发疯,两手攥着胖子的胳膊拼命摇。胖子这才急了,使劲掰开申申的手把她推了开来。他用的劲是过大了,申申向后踉跄着摔到了地上,他没看到,他光顾检查身上为约会特意换上的新上衣有没有出问题了。申申半坐地上仰脸看他,看那张心爱的脸,冷静的脸,心往下沉,冷汗一身身地出,呼吸也困难了,张大了嘴喘气,仍觉着憋,像一条挣扎在岸上的鱼。她觉着自己快要死了,她觉出自己这会儿就是死了也无法再引起他的注意。她憋得难受,无以复加无可名状无可奈何不发泄出来就要窒息,于是,跪在地上,把头向墙上撞去,一下一下,一声声异样的“嘭嘭”终于引起了胖子的注意,当时他正在抚平被弄皱巴了的袖子,抬头循声看去,禁不住大叫:“申申!”申申立时凝固,屏息静气等待,等待胖子进一步的表示: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好言相劝,扶她起来,此外,她没有更多更高的期待——她全副神经都集中到了肩背部,她那里甚至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手的温热……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片刻后,她听到他这么说,人却没有过来,她回过头去,他正在看她,站在屋中央的灯下面,两手插在裤兜里,若有所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他耸了耸肩,没说话。他的耸肩绝不是东施效颦,非常标准自然,因而非常潇洒,毕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西洋歌剧演员。申申望着他,半自语般道:“你的意思是,没想到,就没有责任,是不是?”
他想了想,默认,稍后进一步补充:“结婚时咱们都太年轻,才二十来岁。二十来岁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是婚姻?”
申申从地上“噌”一下跳了起来,如母兽般直向胖子扑去。既然活不了那就同归于尽了吧,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好了!她疯狂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这层意思把胖子吓得连连倒退,我就是这个时候到的。胖子见我如见救兵,一把拉住亲人的手,一迭声道:“韩琳你来得正好快劝劝申申你们是朋友!”边说边以我的身体做掩护向门边运动,当他用背在身后的手打开门时,被申申察觉,一个箭步蹿了过来隔着我薅住了胖子的胳膊,同时,一只脚重重踏上了我的左脚背,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痛得我禁不住尖叫,但是谁也没有理会我的叫,这屋里的热闹已经够多了,多到连我自己都顾不上理会,近在眼前的申申的脸使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眼珠通红好像燃烧的煤球,雪白光滑的额头鼓起一个吓人的大血包,上面可见丝丝缕缕的青紫……我以身体做墙拼着命将两个人隔开,我的奋不顾身使胖子得以避开了申申的进一步追捕,用了全力挣开胳膊上的那只手后,他倒退着撤出了房门,在楼道里高声说了句“韩琳拜托!”便沿着楼道一溜烟逃走了。
屋里静下来了。
我叫申申,申申扭过脸去,不理我。头发从她脑后的发卡里散落出不少,搭拉在脖颈两侧的肩上。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宽大柔滑的丝质裙袍,淡粉色,上面是一大朵一大朵更淡一些的粉红荷花;袖子也非常肥大,长及腕、肘之间,穿上它走起来,整个人飘飘洒洒。这是我和申申一块买回来的,当时申申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太贵,相当于我们半个月的工资。最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的因素是:“还可以怀孕的时候穿!我和他都这么大块儿,孩子肯定也小不了——对,就它了!”我提醒她,要是赶上肚子大的时候是冬天怎么办?她笑吟吟道,这就用不着你操心啦。就买下了。回来的路上,我说:你们的孩子,像谁都漂亮。申申说:皮肤不能像爹,又黑又粗。我说:要是男孩儿也无所谓了。申申说:他一心一意要女儿。那时,他们决定次年要孩子。现在是那时的“次年”,人还是这个人,衣服还是这件衣服,却已然又全都不是了。
晚上我住在了申申那里,胖子一夜未归,我向申申保证,走前,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她找回来。
我去找胖子,用的是刑警破案的方法,抓住一条线索,穷追到底,一追追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师餐厅,时间是第二天的中午。当时胖子正准备用餐,西餐,红菜汤和意大利面条。看到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我,他吃惊地站起身来。我们谈了半小时左右,除了沉默之外,对话大致如下:
“你和那女的是真爱上了,还是一时的……相互吸引?”
“我想,是前者。”胖子跟我说话时爱用书面语,大约因为我是文字工作者的缘故。一般来说,演员都有一些附庸风雅投其所好的本能的乖巧。
“听申申说那女的长得并不——”
“没错儿!”胖子一下子挺直了脊背,神情中带着一种要捍卫什么的挑战意味。
“那你看上她什么了?”
“你以为男人只知道以貌取人吗?”
“别的男人我不管——你以什么取人?”
“别这么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我把控得胀痛不已的左脚抬起来架在旁边一把餐椅上,说,“我觉着我已经非常客气了。”
于是胖子看到了搁在椅子上的我那只脚,那脚的脚背已肿胀如一只大圆面包,亮亮的,像是面包上涂了油。胖子似叹似赞:“什么叫朋友?这才是!……”
“说你。你以什么取人?”
“曾经也是,以貌取人。现在,不是了。”胖子一顿一顿地道,“为什么呢?因为,我明白了,以貌取人得有以貌取人的资格,我没这资格。”
“申申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
“但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她,我跟她就好比俗话说的,牛粪跟鲜花。申申那样的人材要想找的话什么人找不着非找我?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结婚六年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迄今寄居在你们单位的屋檐下,但这牛粪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有好处,他的好处就在于,有自知之明,配不上鲜花不是?主动离开!”
“你有这么大公无私么?”
“是你了解我还是我了解我?”
“一般说来,旁观者清。”
“那你说,我为什么?”胖子说完后斜眼看我,手里的叉子在盘子里不停地搅来搅去,拿准我说不出来的样子。
“本性吧。不断求新。”我看着胖子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条,慢慢地道。那面条上已凝出了一层动物油的油脂,被叉子一搅,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鳞片,看着就很难吃。“即使得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还想尝一尝有缺陷的滋味。”说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想起了他。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思路,求新猎奇多多益善?
“精辟!深刻!”胖子大声喝彩,带着明显的讨好、奉迎。
于是我觉着不是,我看着胖子,继续往下说:“作为第三者、旁观者,而不是作为申申的朋友我要告诉你,新的未必就是好的,申申非常难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不是身在福中,谁说了也不算,得我说了算。一个男人,事业上一事无成,身在福中从何谈起?”
“那个女的可以在事业上帮你?”
胖子一愣,然后叹道:“你果然是——聪明!其实,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们有足够的智商,足够的理解。对,不错,她可以在事业上帮我,帮我出国。都说了吧,我开音乐会的钱,就是她出的!”
“她很有钱?”
“比起你我来说,是。”
“你爱她吗?”
“那还用说。”
“爱她,还是爱她的钱?”
“钱也是她的组成部分。”
“除了钱这一部分,你爱不爱她的其他部分?”
“当然,光爱人家的钱那叫什么——”
“——叫妓女。”
胖子摆摆手不与计较。“她性格很好,文静、温柔,非常体贴。”
“申申性格不好?她性格不好能在那种情况下还为你主持音乐会?”
胖子一下子沉默了,连手里一直动个不停的叉子都停了。好一会儿后,抬起头来,看着我苦恼地道:“我真的不能理解,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她应当明白,我们俩在一起纯粹就是一种浪费,资源浪费。我的所谓才华聪明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反过来,她的漂亮对我来说,也没意义,不仅没有意义,还是负担,很沉重的负担。这就好比一个快要饿死的穷人,你送他一首世界名曲还不如给他一碗面条,他要名曲干什么?他根本就不具备消费这种奢侈的能力!”
我听着,心直沉下去,但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于是故意用一种讥诮的口吻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嘛,没有感情,更谈不上爱。”
胖子这次表现得极为耐心和有涵养。“韩琳,你是聪明人,认识问题不该这么概念。常言道权力是一剂春药,同样道理,金钱也是。爱不爱一个人,起关键作用的从来就不是她的弱点,而是她的长处,对她长处的欣赏程度。欣赏与容忍,成绝对的正比。告诉你,韩琳,现在,此刻,只要想起她,我就有一种冲动,想见到她;见到她,又渴望着进一步的接触。你没结过婚恋爱总谈过吧,应该能够判断出,这是不是爱。”
于是我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是警告胖子不要操之过急,万一出了事对谁都不好。胖子这才答应晚上回家,好好待她,一切等我从甘肃回来再说。
后来,胖子果然如愿出国,果然唱出了名气,有了名就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房子有了车,就成为了一名美国公民。这其间,他的二任妻子一直同他一起,两人还共同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性别也正是胖子一心一意所希望的,女儿。此前他一直暗中担心女儿长得会像妈妈,后来听说女儿一般像爸爸,才放心大胆地让女人怀了孕——男孩儿长成什么样就无所谓了——结果,女儿生出来后,除了黑且粗的皮肤像了爸爸,其余部分仿佛跟妈妈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小鼻子小眼小窄脸儿;性格都像,安静,温柔,不爱说话,动不动就哭。每每看到这小小女儿,胖子的心头便会罩上一层淡淡的愁云:一个女孩儿长成这样,还有何前途可言?她妈妈能有今天得益于当年跑到台湾去的外公的遗产,还得再加上他这样讲信义的男人,其概率比天上掉馅饼高不了多少。再后来,胖子便开始在夜里做梦,梦到了女大十八变,她女儿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公主:乌发如云肌肤似雪,穿一袭大红拖地长裙,面对他热情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