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我和姨一奶一奶一在我花园里散步时(她由于这时常陪我亲一爱一的朵拉已不再作其它运动了),我听说皮果提先生要和我谈话。我朝大门走去时,他已进了花园,我们便在半路相遇了。她很敬重我姨一奶一奶一,一看到她便如往常那样取下帽子。我本来正把头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她什么也没说,表情诚恳地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然后拍了拍他胳膊。这动作已很能传情,她不需再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很明白她的意思,好像她已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我现在要进屋去了,特洛,”姨一奶一奶一说道,“我要去照料小花了,她马上要起来了。”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吧,小一姐?”皮果提先生说道,“要不是我今儿一早心不在马,(皮果提先生是想说心不在焉)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吗?”
“你有话要说,好朋友,”姨一奶一奶一答道,“我不在场好些。”
“请你原谅,小一姐,”皮果提先生马上说道,“如果你不嫌我啰嗦,能耐着一性一*儿听完,那真是承你情了。”
“是吗?”姨一奶一奶一也痛快,“那我相信我会听。”
于是,她挽着皮果提先生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花园顶头一个树荫下的小凉亭里。她坐在一个凳子上,我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座位空着,皮果提先生满可以坐下,可他宁愿扶着小麻石桌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准备开口前先看了看他自己的便帽,这时,我不禁观察他那粗一壮的手所体现的人格品一性一*上的力量。对他那诚实的前额和铁灰色*头发来说,他的手是多么好又忠的伴侣呀。
“昨天晚上,我把我那亲一爱一的孩子带走,”皮果提先生抬起头对我们的眼睛说道,“我把她带回我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为她准备好了的住所。好些个小时里,她不认识我;她认出我以后,就跪在我脚前,祈祷那样,把一切经过告诉了我。说实话,听到她声音时(那声音还像我从前在家里听到的一样动听)——又看到她像伏一在我们救主用那神圣的手画字的灰土上①时,我内心充满感激并又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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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记载,当人们要处置一犯一婬一*的妇人时,耶稣用手指在地上画字,并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就可先用石头打她。”
他不加掩饰地用袖子擦眼睛,然后清了清喉咙。傲慢与偏见
“我所感到的痛苦时间并不久,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只要想到她已被找到了,痛苦便过去了。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现在还要提起它。顺便说一句,1分钟前,我还没想到半句自己要说的话,可它这么自然来到我嘴边,我就这样被支配了。”
“你是一个富于牺牲一精一神的人,”姨一奶一奶一说道,“会得到报答的。”
皮果提先生的脸上映上了正摇曳的树叶-一陰一-影。他向我姨一奶一奶一点点头以表示感谢她的称赞,然后又接着他放下了的话题继续说。
“我的一爱一米丽,”他这时很气愤地说道,“就像卫少爷知道的那样,被那条花斑蛇囚禁在一座房子里——那条蛇说的是真话,愿上帝惩罚他!——她夜里从那儿逃走了。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但有许多星星在闪光。她晕头转向,沿着海滩跑,满为那条旧船就在那里;她叫我们转过脸去,因为她就要过来了。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叫一声,好像那是另一个人叫的一样。棱角锋利的岩石碰破了她的皮,她也没有觉察,好像她自己就是石头一样。无论她跑多远,她总看到火光闪闪,听到喊声阵阵。突然——也许是她觉得那样,你明白——天亮了,又刮风又下雨,她躺在海边一堆石头上,一个女人,用那国的语言向她说话,问她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
好像他讲的就在他眼前一样。他说话时,那情景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发生;他那么诚恳向我描述那一切,比我能表达的更为清楚。事隔多年了的此刻写到这时,我还几乎以为我真经历过那一切;那情景以可惊的真实一性一*感动着我。
“当一爱一米丽把这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光迟钝——”皮果提先生继续说道,“她认出这女人是她到海滩上去时常和她谈话的人们中一个。因为,她在夜里(就像我说的那样)跑了那么远,可她过去也常做些长途旅行,走一段路,乘一段水路的船,坐一段路的车,对沿海好几里的地方都很熟。这女人很年轻,还没有小孩;不过她不久就要生了。但愿我的祈祷能达到天堂,让这孩子使她一生为之而感到幸福、安慰和荣耀!但愿这孩子在她上年纪后一爱一她、孝敬她,一直帮她;无论在人间还是天上都成为她的天使!”
“阿门!”姨一奶一奶一说道。
“以前,一爱一米丽刚和孩子们谈话时,”皮果提先生说道,“这女人总有点不好意思,总坐得稍远点织东西或做那类事。可是一爱一米丽注意到了她,走过去和她交谈。由于那个年轻女人也喜欢孩子,她们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她们关系越来越好,每次一爱一米丽走过那儿时,她总送花给一爱一米丽。那会儿问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儿的就是她。一爱一米丽告诉了她经过,于是她——她把一爱一米丽带回她家。她真的那么做了。她把一爱一米丽带回了她家。”皮果提先生捂着脸说道。
自一爱一米丽那晚逃走后,我就没见过什么事能比这善举更让他感动。姨一奶一奶一和我都不想惊动他。
“那是所小小的房子,你们能想得到,”他后来又说道,“可她收留了一爱一米丽——她丈夫出海去了——她保守秘密,并要她的邻居也都保守秘密。一爱一米丽发起热,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也许有学问的并不觉得奇怪——她忘了那一国的语言而只能说自己的家乡话,可那又没人能懂得了。她记得她好像做梦一样躺在那里,不断用英语说话,不断地断定那条旧船就在附近的海湾并求他们派人去那儿,通报说她就要死了并带一封声称饶恕了她的信回,哪怕就写了一个字也好。她几乎总觉得我说的那个男人老在窗外躲着等她,而把她害到这地步的那个男人老是进了她屋,于是她就苦求那好心的年轻女人别抛弃她;她同时也知道她说的话那年轻女人听不懂,她也就更怕会被抓走了。她眼前依然有火光,耳中依然有喧腾声;今天存在,也没有过昨天,不会有明天。她生平中一切事,或可能会有的事,或从来没有过的事和不会有的事都一起拥到她面前,而件件都模糊,件件都不快。可她却因此而唱歌,而大声笑!这情形延续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然后就是昏睡。在昏睡时,她从那种超出她本身力量的亢一奋而变得比小孩还软弱。”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想削弱他讲述的可怕一性一*。沉默了一会,他又接着讲这个故事。鲁滨孙漂流记
“她醒过来时是个美好的下午;一切那么安静,除了海滩上不涨不落的蓝色*海水发出微微涛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而她就在家里呢。可是,她看到窗前的葡萄叶,还有前面的小山,这些都不是家里的景物,和她在家见到的不同呀。后来,她的朋友进来,守在她床边照顾她;这时她才知道,那条旧船并不在附近的海湾中,而是离那儿很远很远;她也知道她身在何地,而是因为什么。于是,她俯在那好心的年轻女人胸口上哭了起来。我希望,眼下那个好心女人的孩子就躺在她胸口上呢,并用它那可一爱一的眼睛让她高兴!”
谈到一爱一米丽的这个好朋友时,他没法不流泪。想控制泪水是不可能的。在为她祝福时,他又动了感情。
“那一切对我的一爱一米丽有益,”渲泄一了感情后,他又往下说道(他的感情那么强烈,我见了也不能不受感染,而我的姨一奶一奶一就干脆大哭了起来);“那一切对一爱一米丽有益,她开始康复。可是,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国家的语言了,不得不用手势和人谈话。就这样,她一天天好起来,虽然恢复得慢,却很稳,而且她想学常见东西的名称——她就像从不知道那些名称一样——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着一个正在海滩上游戏的小女孩,情形才有些变化。突然,这个小孩伸出手,说道(翻译成英语应该是这样):‘渔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开始按他们国家的习惯,叫她‘美丽的夫人’,她叫他们称她‘渔人的女儿’。那孩子突然说:‘鱼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这一下,一爱一米丽懂了;于是她哭着回答她;她记起了一切!”
“一爱一米丽又壮实了一些后,”皮果提先生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她就想离开那个好心的年轻人回自己的国家了。这时,那个丈夫也回了家。于是,他们俩把她送上去勒格霍恩的小商船,然后再从那里去了法国。她没有多少钱,可他们肯收的更少。我几乎为此高兴,尽管他们很穷!他们所作的一切善行都贮藏在虫不能蛀、盗不能偷的地方呢。①卫少爷,他们的善行比世间一切珍宝都更能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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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圣经》中《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九节。
“一爱一米丽到了法国,在港口上一个旅店当女仆,专门侍候旅行的女客人。可是,一天,那条毒蛇也来了——但愿他永远别靠近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伤害他!——一看到他,她就又胆战心惊、惊恐无措了;不等被他发现,不等他透过气来,她就逃走了。她来到英国,在多佛上岸。”
“我真的不知道,”皮果提先生说道,“她什么时候开始丧了胆;可是在来英国的路上,她不断想回到她那可一爱一的家。一到英国,她就把脸转向她的家。可是,她又生怕得不到原谅宽宥,生怕被别人议论,生怕我们中有人因为她送了命;她怕的事有好多好多,就像被人强迫着一样,她在路上又转过了身一子。舅舅,舅舅,她对我说道,‘我怕我这受伤流血的心没资格做而我又迫切想做的事,这是我最怕的!当时,我转过身去,诚心诚意祷告,愿我能在黑夜里爬到那个亲切的老台阶前,把我有罪的脸伏一在它上面吻它;等到天亮被人发现我死在那里了。’”
“她来到了伦敦,”皮果提先生的声音降低到令人感到几分生畏的程度说道,“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孤零零地,一个人——身无分文——年纪轻轻——又那么好看——就这样到了伦敦。她几乎刚到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就找到一个朋友(她认为是朋友);一个长得还体面的女人和她谈起了缝纫活,这可正是她过去常干的活;这女人还说起为她接许多活来做,说起找一个住宿之处,以及说起第二天就不让人知道地去查询我及我家人的情形等等。就在我的孩子,”这时,他激动得浑身发一颤地高声说道,“处在我不能说也不敢想的危急关头——忠于她的马莎救了她!”
我高兴得不禁叫出了声。
“卫少爷!”他用他那强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说道,“首先对我说到马莎的是你呀。谢谢你,少爷!她心眼好。由于她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她知道在哪里等她,也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做成了,上帝是万能的!她气急败坏赶到那里找到睡眼惺忪的一爱一米丽。她对一爱一米丽说道,‘离开这个比死更坏的地方,跟我走吧!’那里的人本想拦住她,却像企图拦住海水一样。‘躲开’,她说道;‘我是一个鬼,要让她离开那敞开的墓一穴一!’她告诉一爱一米丽,说她已经见过我,知道我一爱一她、饶恕了她。她匆匆忙忙用自己的衣把一爱一米丽包一皮裹一住,并用臂扶住衰弱得发一抖的一爱一米丽。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她都像没听到一样。她只关心我的孩子,带着我的孩子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在那么夜深时,把我孩子平平安安带出了那个陷阱!”
“她照料一爱一米丽,”皮果提先生说道(这时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而把他的手放到他起伏的胸口上),她照顾我的一爱一米丽。直到第二天晚上,一爱一米丽疲乏地躲在那里,不时发出呓语。那时,她就去找我;然后又去找你,卫少爷。她没告诉一爱一米丽她为什么出门了,生怕一爱一米丽会感到怕或会躲起来。那个残忍的女人怎么知道她在那里,我说不清。是因为我多次说到的那人碰巧看见一爱一米丽去了那,还是从那女人那儿打听到的呢——我觉得后者很可能——我不怎么去捉摸。我的外甥女已经找到了。”
“整整一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们都在一起,一爱一米丽和我。就这么长的时间来说,她说得不多,只是伤心地哭;我更少能看到那张自小就在我家我看惯的脸。可是,整整一一夜,她搂着我脖子,她把头枕在这里;我们很明白,我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
他不再往下说了。他把手平稳地放在桌上,那手似乎带着一种可以征服几头狮子的意志。
“当我决心做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时,特洛,”姨一奶一奶一擦擦眼睛说道,“我感到她是我的一线光明,可她让我失望了;而且,几乎再没什么事能比做那个年幼心好的孩子的教母更让我开心了!”
皮果提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解姨一奶一奶一的感情,可是对她所赞美的人物却说不出什么以表达他感想。我们都不做声,都沉浸在回忆中。姨一奶一奶一不断擦着眼睛,不时痉一挛地哽咽,不时大笑着叫自己是傻瓜。最后,我开口了。
“至于今后的生活,”我对皮果提先生说道,“你已打定主意了吧,好朋友?我几乎都不用问了呢。”
“打定了,卫少爷,”他答道;“而且已经告诉一爱一米丽了。
有些好地方,离这里很远。我们的前程在海外呢。”
“他们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姨一奶一奶一。”我说道。
“是呀!”皮果提先生脸上挂满希望的灿烂笑意说道,“在澳洲,再没人可以责备我的宝贝了。我们要在那里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我问他可曾考虑了出发日期。
“今天早上我去了码头,少爷,”他答道,“去打听班船的消息。大约在六个星期或两个月后,有条船要起航——今天早上我看到那条船了,还上去了。我们就坐这条船。
“不带别人?”我问道。
“啊,卫少爷!”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很关心你和你们家的人,也只习惯本国的生活,让她去不合适。另外,不应该忘了,她还有个人要照顾呢,卫少爷。”
“可怜的汉姆!”我说道。
“我的好妹妹料理他的家,你知道,小一姐,他也和她很亲近,”皮果提特意对我姨一奶一奶一说道。“但凡有他不能对他人而言的事,他可以安安静静坐下对她说。可怜的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留下给他的并不多,他不能再失去仅有的这一点了!”
“还有高米芝太太呢?”我说道。
“嘿,关于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神色*不安地说道;可是他继续往下说时,那不安渐渐消失了;“我对你说实话,我已考虑了很多。你知道,当高米芝老太太想那个老头子时,她是所谓不招人喜欢的。这儿没有外人,只有你和我,卫少爷——还有你小一姐呢——说说也不碍,高米芝太太哭的时候,不认识她老头子的人都一定认为她一性一*子拧。因为我实实在在认识那老头子,”皮果提先生说道,“也知道他的好处,所以我能理解她;可是别人不会这样。你知道——当然不可能的了!”
姨一奶一奶一和我都同意此说。
“所以,”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妹妹可能会——我不是说她一定,只是可能——觉得高米芝太太时时和她有点过不去。因此,我不想让高米芝太太和她总住在一起。我要给高米芝太太安排一个她可以照顾她自己的家;所以我走之前要给她一笔生活费,让她过得舒服。她是最忠心的人。这样一个好一妈一妈一,又到了这样的年纪、又孤身一人,当然不能指望她乘船去又陌生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的森林和荒野里过流一浪一生活。因此我要这样为她安排。”
他没疏忽任何人。他想到每个人的权利和要求,只是没有为自己考虑。
“一爱一米丽,”他继续说道,“在我们动身前,得和我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她太需要安静和休息了!她得准备一些必要的衣物,我希望当她发现自己又在她这粗一鲁却慈一爱一的舅舅身边时,她能渐渐忘记烦恼。”
我姨一奶一奶一点点头,同意他所希望的,并对皮果提先生表示十分称许。
“还有一件事,卫少爷,”他说着把手伸进胸前衣服口袋里,郑重地取出我先前见过的那个小纸包一皮,在桌上打开来。
“这是那些钱——50镑10先令。再加上她用掉的钱。我已经问了她——但没告诉她为什么——并把它合计了起来。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不能帮我核算一下?”
他递给我一张纸,显出为了他自己的学识贫乏而抱歉的样子,然后看着我核算。没有一点错。
“谢谢你,卫少爷,”他说着把那张纸收回。“如果你不反对,卫少爷,我要在动身前,把这钱装进一个交给他的信封,再套一上一个信封交他母亲。我要简明扼要地告诉她这是什么的代价;还要告诉她,我走了,这笔钱再也没法还给我了。”
我告诉他,我觉得这样做很对——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对,我就认定是对的。
“我刚才说还只有一件事,”他包一皮好那小纸包一皮并又将其放回衣服口袋后,又郑重地笑着说道,“其实有两件。今天早上出门时,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该把这谢天谢地的事亲自告诉汉姆。所以,出门前我写了封信,送到邮局去了,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们,还说我明天要去那里处理些该办的事,而且,也许是向雅茅斯告别。”
“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吗?”由于看出他有句话未说出,我便问道。
“只要你愿意那样帮我忙,卫少爷,”他答道。“我知道,他们看见你会更高兴一点。”
因为我的小朵拉很高兴,也很愿意我去——我和她谈到这事时知道的——我便马上答应如他所愿地陪他去。于是,次日早上,我们上了去雅茅斯的班车,又踏上那个熟悉的旅程了。
当我们在夜色*中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时——皮果提先生不顾我劝阻,把我的行李拿着——我朝欧默和约拉姆的铺子看,看到我的老朋友欧默先生在那里一抽一烟。我想在皮果提先生刚和他妹妹及汉姆相见时能回避一下,就以见欧默先生为理由来使自己晚些到。
“欧默先生这么久以来好吗?”我边往里面走边说道。
他把烟斗的烟掮开,以对我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就非常高兴地认出了我。
“我应该站起来,先生,谢谢你的光临,”他说道,“可我的腿脚不中用,要人用车推来推去了。不过,除了我的腿脚和呼吸,我可和普通人一样结实呢,说起来真是谢天谢地呀。”
我为他满意的态度和愉快的心情向他祝贺,这时我也看到他的安乐椅是可以在轮子上推来推去的。
“这东西很奇妙,是不是?”他顺着我的眼光把胳膊放到扶手上磨一擦着说道。“它跑起来像羽一毛一一样轻,像邮车一样灵活。谢天谢地,我的小明妮——我的外孙女,你知道,就是明妮的女儿——在背后一推,我们就走了,很灵活,很有趣!
我可以对你说——坐在这上面一抽一烟,感觉好极了!”
我从没见过像欧默先生这样一个乐天安命的好老头子。他满面春风,好像他的椅子、他的气喘、他腿脚的残废都是特意安排好来为他吸烟增加乐趣一样。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把椅子上,”欧默先生说道,“比不坐在椅子上的更知道天下的事呢。每天进来聊天的人数会让你吃惊。真会让你吃惊的!自从我坐上这把椅子后,报上的新闻比以前翻番似的。至于一般的读物,天哪,我读了多少呀!这就是我很得意的地方。你知道,如果我的眼睛出了一毛一病,那我可怎么好?如果我的耳朵出了一毛一病,那我可怎么好?因为是腿脚出了一毛一病,,那又有什么大碍?嘿,我的腿脚,以前它们有用时,只不过使我呼吸更短。现在呢,如果我要上街,或去沙滩,只消把约拉姆的最小的徒弟狄克叫出来,我就可以像伦敦市长那样乘自己的车出门了。”
说到这儿,他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哪!”欧默先生叼起烟斗说道,“一个人应当安命知足,这是我们今生今世非得承认的。约拉姆很会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些我很高兴。”我说道。
“我知道你会高兴,”欧默先生说道。约拉姆和明妮像对情一人呢。一个人还能期望什么呢?和这相比,他的腿脚又算什么呢?
他坐在那儿吸烟时,对自己的腿脚竟那样轻视到极点,这也是我一生所见最让人愉快的怪事呢。
“自我开始大量阅读以来,你已开始大量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默先生羡慕地打量我说道,“你的作品多可一爱一呀!其中有那么多美好的词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说到想瞌睡,那才没有呢!”
我很高兴地表示满意,我应当承认,我很重视这一联想。
“我向你发誓,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当我把那书放在桌子上,打量它的外表时(它分成一、二、三、三个分册),想到我曾有幸认识你一家,我就得意呀,像潘趣一样。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喏,是吧?在布兰德斯通,把一个可一爱一的小小死者和另一位死者同时埋葬了。那时,你自己也很小很小呢。天哪,天哪!”
我为了改变话题,就说起了一爱一米丽。首先,我让他明白我还记得他曾多么关心她,多么仁慈地对待过她;然后,我简明地把她在马莎帮助下回到她舅舅身边一事告诉了他。我知道,这消息会让这位老人开心。他很注意地听,我说完后,他很动情地说道:
“我听了很欢喜,先生!这也是很久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天哪,天哪!现在,准备怎么安排那不幸的女孩马莎呢?”
“你说的正是我昨天起就一直在琢磨的问题,”我说道,“不过,我还不能对你说有关这问题的事,欧默先生。皮果提先生没提起,我也不便提,我相信他没忘记。一切利他的善事,他都不会疏忽的。”
“因为,你知道,”欧默先生捡起他先前的话题说道,“无论已干了什么,我都愿知情。凡你认为对的事,千万别忘了我,告诉我。我从不认为那姑一娘一坏透了,现在知道她的确不是那样,我很高兴。我女儿明妮也会高兴。年轻的女人在有些事上自相矛盾——她母亲也和她完全相像——可她们的心软,善良。关于马莎,明妮那些都是装出来的。为什么她认为非得装假呢,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一切都是假装的。天呀,她会愿意悄悄帮她任何忙。所以,凡是你认为对的事,都别忘了我,请你给我封短信,通知我送到什么地方。天哪!”欧默先生说道,“当一个人走近生命的两个极端重合时,当他发现自己尽管健康却再度被人用一种车推来推去时,如果可能做件善事,他就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他想做很多呢。我并不是只说自己,”欧默先生说道,“因为,先生,我的看法是,我们都在走下坡路,无论我们多大年纪都一样,因为时光不会有片刻停滞。所以,我们要总行善,从中得到喜乐,当然!”
他把烟斗的灰敲出来,然后放进椅子后方专造了放烟灰的地方。
“还有一爱一米丽的表哥,她本来要嫁的那人,”欧默先生柔和地一搓一搓一手说道,“雅茅斯少有的好人哪!他有时晚上来坐一个小时,和我聊天,或给我读书。我应当说,这是一种好心!
他的所有生活都怀着一种好心。
“我现在就要去看他。”我说道。
“是的?”欧默先生说道,“告诉他,我很好,并代我向他致意。明妮和约拉姆参加一个舞会去了。如果他们在家见到你,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有面子呢。明妮本来不肯去的,你知道,正如她说的,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所以,我今晚发誓说,如果她不肯去,今晚6点我就上一床。结果,”欧默先生因为他的计谋成功而笑得连人带椅子都震动了,“她和约兰去那个舞会了。”
我和他握手,向他告别。
“再待半分钟吧,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如果你不看一眼我的小象再走,你就真没眼福了。你从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呢!明妮!”
从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像音乐一样一个稚一嫩声音回答着,“我来了,外公!”不久,一个长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鬈发的漂亮小女孩就跑进了铺子。
“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欧默先生抚一摸一着那孩子说道,“暹罗种呢,先生,喏,小象!”
那头小象推开了客厅的门,这下我看出这客厅近来已改为欧默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运他上楼不是容易事。小象把她好看的前额藏到欧默先生的椅子背后,把一头长发给一揉一乱了。
“你知道,先生,”欧默先生挤挤眼说道,“象做工用头去撞的呢。一次,象,两次,三次!”
听到这指令,那头小象就用小动物那样的灵巧劲把欧默先生坐的椅子转了过来,咕噜噜推进了客厅,却没碰到门框。欧默先生对这说不出地喜欢,在路上转过头看我,好像这是他一生辛劳的得意成果呢。
在镇上散了一会步,我就去汉姆的家。皮果提这时已搬到这里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了车夫巴吉斯先生的后继人——那人买下了那字号、车、马,给了她很多钱。我相信,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马仍在赶路呢。
我在那整洁的厨房里见到了他们,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亲自去那条旧船上请过来的。我相信没有能劝动她离开那岗位,显然,他也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们了。皮果提和高米芝太太都把围裙捂着眼睛,汉姆刚出门“去海滩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了,见到我也很高兴;我希望因为我在那里,他们真的都好受一点。为了提起兴致,我们说起皮果提先生在那新地方会慢慢发财,还说起他会在信中写到的奇迹。我们不止一次只隐隐约约提到她,但决不说出她的名字。在场的人中就数汉姆最镇静。
皮果提用灯照着,把我带进一间小卧室,那讲到鳄鱼的书已经为我摆在桌子上了。皮果提告诉我,汉姆总是那个样子。她哭着告诉我,她相信他是伤透了心了,可是他勇敢又和气,比那一带任何船坞的工人都干得卖力气,也干得最好。她说,有时在夜里,他谈起他们在那船屋里旧日生活,也说起孩子时的一爱一米丽。可他从不提到成*人后的她。
我觉得,汉姆的表情显出要单独和我谈谈的愿望。于是,我决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时,去路上碰他。打定这个主意后,我就上一床了。那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窗后没放蜡烛,皮果提先生又在那旧船里的老吊床上摇摇晃晃,风仍像昔日一样地向他低语。
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专心处理他的渔船和绳具,把他认为将来会对他有用的小小家产收拾起来,用车送往伦敦;其余的或送人;或留给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他在一起。我心存一个伤感的愿望,想在那旧船被封闭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约定晚上和他们在船屋见面。但我仍决心要先见汉姆。
因为知道他的工作地点,碰他就一点也不难了。我知道他要经过沙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碰见了他,然后同他往回走,好让他有机会和我说话。我没看错他脸上的表情。我们一起刚走了几步,他就不看着我说道:
“卫少爷,你见到她了吗?”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时候。”我温和地答道。
我们又走了一点路,他又说道:
“卫少爷,你觉得你想看到她吗?”
“那样也许会让她非常痛苦。”我说道。
“我想到了这点,”他答道,“一定会这样,少爷,一定会这样的。”
“不过,汉姆,”我柔和地说道,“如果有什么话我不便当面对她说,我可以为你写信告诉她;只要你有什么话希望由我负责通知她,我一定把这看作神圣责任。”
“我相信你说的。谢谢你,好心的少爷!我觉得我有几句话想说或写出来。”
“什么话呢?”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然后他才说话。
“并不是我饶恕她了。不是那样。而是我求她饶恕我,因为我过去把一爱一情强加在她身上。我常想,如果我没有硬得到她嫁给我的应许,少爷,她把我能当朋友一样地予以信任,她一定会把她心里的斗争告诉我,一定会和我商量。那我也许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说道,“就是这个吗?”
“还有点别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说,少爷。”
在他说话前,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比我们先前走的更长。我将用破折号来表示他说话时的停顿。他没有哭。他不过是使自己镇定,以便把话讲明白。
“我过去一爱一她——我现在一爱一记忆中的她——太深了——
无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快乐汉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这话告诉她。你挺有学问,卫少爷,请你想一些话,来让她相信:我并不很伤心,依然很一爱一她,怜惜她;让她相信:我并没感到生活无味,依然怀着希望,当邪恶的人不再一騷一扰时,疲乏的人得以休息时,我能无半点怨意见到她——使她那苦愁的灵魂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让她以为我会结婚,或我认为别人能代替她——我请你把上述的话——连同我为我非常亲一爱一的她作的祷告——告诉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于丈夫气概的手,告诉他我将一定尽心尽力地做好。
“谢谢你,少爷,”他回答道,“你来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来是你的好心。卫少爷,我很明白,虽然我姑一妈一要在他们启程前去伦敦,他们会再一团一聚一次,我却大抵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我不敢这样想。我们不说出来,但事实就是这样,只好这样了。你最后一次见他时——最后一次——请把一个孤儿的孝心和感激告诉他,他一直比亲生父亲还好。”
我也答应了做到这事。
“再次谢谢你,少爷。”他一面诚恳地和我握手,一面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哪儿了。再见!”
他轻轻挥挥手,好像是对我解释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转身就走了。我从后面看他在月光下走过旷野的身影,见他向海上一道银光转过脸去,边看边走,一直到变成远方一一团一模糊。
我来到船房时,门大开着。走进去后,我发现那里的家俱全搬空了,只剩下一只旧箱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盖上放着只篮子,眼瞪着皮果提先生。后者的胳膊肘靠在粗糙的炉架上,注视着炉橱里将熄的余火;我一走进去,他就充满希望地抬起头,高高兴兴开口了。
“照你说的那样来和它告别,对不对,卫少爷?”他举起蜡烛来说道,“现在都空了,对吧?”
“你真一点时间没一浪一费。”我说道。
“嘿,我们没偷懒,少爷。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什么,”皮果提先生看着她说,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方来赞许她。
依偎在篮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说一句话。
“这就是过去你和一爱一米丽一起坐的那个箱子!”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最后,我要随身带它走。这里就是你的小卧室,看到了吗,卫少爷?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实际上,当时的风声虽小,却显得-一陰一-郁,那低低的声音含一着凄清,像悲鸣一样在房四周回旋。什么都看不到了,连那个镶着贝壳边的小镜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家中发生第一次变故时躺在这里的自己;我想起那个曾使我着迷的蓝眼睛小姑一娘一;我想起斯梯福兹;这时,我心中生了一种愚蠢而可怕的幻觉,好像他就在附近,到处都会遇见他。
“大概要相当一段日子后,”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这条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现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这船是什么人的吗?”我问道。雾都孤儿
“是镇上一个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今晚就要把钥匙交给他了。”
我们看了另一个小房间,然后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里。皮果提先生把蜡烛放到炉架上,请她站起来,好让他在熄灯前把那箱子搬出门。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篮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说道,“我亲一爱一的丹,我在这所房子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愿留下来:你别想把我留下来,丹!哦,千万别那样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惊,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后又看着高米芝太太,好像大梦初醒一样。
“别这样,丹,最亲一爱一的丹,别这样!”高米芝太太激动地叫道,“带我和你一起去,丹,带我跟你和一爱一米丽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一妈一子,又长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有奴隶,我一定欢天喜地做奴隶。可是,别扔下我,丹,那才是个可一爱一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么长,那生活多么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这个屋顶下,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去济贫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可以吃苦。我现在能做到体贴,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试试看。就算我穷死,我也不会动那笔养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跟着你和一爱一米丽走到世界尽头!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亲一爱一的人,再也不是那样的了!这么久,我坐在这里,一面看,一面想你们的忧患苦难,并非毫无心得。卫少爷,替一我劝劝他!我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一爱一米丽的脾气,我也知道他们的烦恼苦愁。我可以时时安慰他们,永远为他们一操一劳!丹,亲一爱一的丹,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然后,高米芝太太怀着一种纯朴的热诚,还怀着他应得到的纯朴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们把箱子搬出去,吹灭了蜡烛,从外面把门锁上,离开了这只关闭了的旧船,它变成了黑黑夜色*中一个黑黑的点。次日,我们回伦敦时,我们坐在车厢外,高米芝和她的篮子就在后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