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正在考虑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一本书——由于随着我努力,我越来越成功,我那时已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便独自散步,回来时,我经过斯梯福兹夫人的住宅。如果我关于日期的零乱记忆可信,那时我肯定已结婚1年左右了。我住在那一带时,虽也常经过那里,但只要有别的路可绕,我一定不从那里走。话虽这么说,但白费事绕上一个大圈,要走别的路也不容易,所以总的看来,我常经过那儿。
我急急经过那里时,除了向那住宅看一眼,从未作进一步的举动。那住宅一直沉闷-一陰一-郁。最好的房间都不是临街的,那些窄小框条粗的旧式窗子无论怎么看都让人不快,看上去总很凄凉地紧紧关着,百叶窗永远放下着。有一条小廊穿过铺石头的小院,通向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入口,有一个特别的楼梯圆窗,它也是唯一未被百叶窗遮住的一个窗子,亦透出无人居住的荒凉气象。我不记得我看到那宅子透出过一线灯光。如果我是一个偶经此地的路人,我大概会认为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死在里面了。如果我有幸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又总看到它毫无变化的样子,我猜,我准会用许多离奇的推测来满足我的幻想了。
事实上,我尽可能少去想它。不过,我的思维不像我的身一体那样走过它就把它甩在身后了。我常常因它而生许多默想。我说的这一天夜里,隐约迷一离的希望的幽灵,朦胧依稀的失望的残影,以及在我起伏思绪中产生的经验和想象的交错,还加上对童年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幻想,这一切混在一起,在我眼前游荡不停。在这种情形下,那住宅就格外能激发联想。我走过它时正在沉思默想中,身边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
这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我马上记起这就是在斯梯福兹夫人客厅里的那个小女仆。过去,她帽子上有蓝缎带,而现在都拆掉了,只扎了一两个让人看了发闷的深棕色*结子;我猜,这也是为了适应那家的变化吧。
“对不起,先生,你肯进去和达特尔小一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一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今晚,先生,不过也一样。达特尔小一姐前一两晚看到你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望,见你再走过就把你请进去和她谈谈。”
我折回,我们往前走时,我问我的带路人,斯梯福兹夫人可还好。她说她的主人不太好,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来到住宅时,她指给我看花园里的达特尔小一姐,由我自己去见她。她坐在一个可算大露台的一端座位上,望着远处那么大的都市。那个夜晚天色*-一陰一-沉,空中现出死灰色*的光。我朝暗下来的远处望去,惨淡的光下到处都可见到一些很庞大的东西凸起。我把这想象成是纪念这个凶狠女人的合造配景。
我走近时,她看到了我,便欠身算是迎接。我觉得,这时的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苍白也更单瘦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更亮了,那道伤疤也更明显了。
我们的见面并无亲切可言。上一次我们是忿忿作别的;她面露轻视之色*,对此她并不加以掩饰。
“我听说你想对我谈话,达特尔小一姐,”我站在她不远处扶着椅背说道,并谢绝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势。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她又跑走了。”
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似乎迫不急待要把咒骂投到一爱一米丽身上一样。
“跑走?”我重复道。变形记
“是的!从他那里,”她笑着说道,“如果还没找到她,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那得意的残忍样子,是我在任何一张脸上都没见过的表情。
“希望她死,”我说道,“或许是她的同一性一*之一对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时间已使你柔和了这么多,达特尔小一姐,我感到高兴。”
她克制了不作理睬,但又轻蔑地转向我笑着说道:
“凡是那个优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斗士,维护他们的权利。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想。”我说道。
她难看地笑着站了起来,向近处把草地和菜畦隔开的树篱走了几步,高声说道,“过来!”她就像在呼唤一头龌龊的畜生。
“你总不会在这里表现斗士身份和施以报复吧,科波菲尔先生?”她用同样的表情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我低下头。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又说道,“过来!”然后,带着体面的李提默先生回来。李提默先生带着不减旧日的体面神气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达特尔小一姐后面。达特尔小一姐靠在我们中间的椅子上凝视我。她那恶毒和得意的神情真像是传说中的某个残忍的公主;但说来也怪,那神情竟也有种女一性一*的魅力。
“喏,”她不看他,却摸一着自己那发一颤的旧伤痕(这时的颤一动或许是由于得意而不是由于痛苦),一面傲慢地说道,“把跑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一姐——”
“别对着我说!”她皱皱眉头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请你也别对我说。”我说道。
李提默先生一点也不失态,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他最满意的,然后又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国家。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他注视着那椅背,好像是对那椅背说话一样。然后,他轻轻用手在上面弹弹,好像是在弹一架无声钢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确一爱一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达特尔小一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暗暗地笑。
“真的,那个小女人一大受称赞。或因为她的衣着,或因为太陽和空气,或因为那么被重视,或因为这,或因为那,她的确让人注意到了她的长处。”
他稍稍停了下来。她眼光烦乱地眺望远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颤一动。
李提默先生把手从椅子上挪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身一子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把他那体面的头略朝前伸并偏向一边,眼睛仍朝下看着继续说道: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情没绪的。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没绪和那类的脾气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应当说,在我个人来说,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段困难时间。情况就是这样,不断修复弥补,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象的要持续得久些。”
达特尔小一姐把眼睛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李提默捂着嘴体面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后又说道:
“后来,争吵和责骂变得太多时,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我们曾在那不勒斯有个别墅,因为那小女人喜欢海),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一去不回了。可是,我应当说,詹姆斯先生的行为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提议,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并一舔一湿了嘴唇。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一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我负责说明。我愿做任何事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亲已为了他忍受了许多呢。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他离开的事说穿后,那小女人清醒后出人意料地狂一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一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靠在椅子上的达特尔小一姐面呈狂喜,几乎要表示对这家伙的声音表示喜一爱一了。
“可是,我谈到我所受委托的第二部分时,”李提默先生不安地一搓一搓一手说,“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样对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更胡闹的人了。她的行为坏得惊人。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有更多谢意、感情、耐心和理一性一*。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会被她杀掉。”
“就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说道。
李提默先生低下头,仿佛说,“是吗,先生?可你还年轻呢!”然后又继续报告。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内,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一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就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大概死了,”达特尔小一姐微笑着说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一尸一体踢去一样。
“也许她投水自一杀了,小一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个对什么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答道,“很可能。要不,她会得到船夫们和他们老婆孩子的帮助。由于在下层呆惯了,她总喜欢去海边和他们聊天,达特尔小一姐,还整天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时,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这样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发现她曾对那些孩子说过,说她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时也像她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这让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
哦,一爱一米丽!可怜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和与她幼年时相仿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一面想着如果她嫁给一个穷人后会有一个小小声音喊她一妈一妈一,一边听那永远吟叹着“不再归来”的隆隆涛声,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没什么可做的时候,达特尔小一姐——”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话吗?”她不无轻蔑严厉地说。
“你吩咐过,小一姐,”他回答道,“我请你原谅。可是,服从是我的本份。”
“尽你的本份,”她马上说道,“把你的故事说完,然后滚开!”
“一切已明白,”他摆出好不体面的一副神情说道,并很驯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人格,我应该离开他。我可以,也已经,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可他把我侮辱得太过份了。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间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报告——”
“为了我给他钱,”达特尔小一姐对我说道。
“一点不错,小一姐——报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来,”李提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了。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活。”
达特尔小一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说道:
“我想问这——家伙,”我不能勉强自己用更客气的词了,“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或他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静和沉默,眼盯着地面,用右手每一个指尖巧妙地顶一住左手每一个指尖。
达特尔小一姐把头轻蔑地转向他。
“对不起,小一姐,”他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说道,“可是,虽说应服从你,虽说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尔先生和小一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把问题向我提出。
我有一个应当保持的人格。”
我心头斗争了一番后,把眼睛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你提出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不断把指尖巧妙的分开又合上,并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内,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的母亲和告诉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令忧郁和不快增强的信;可也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别的了?”达特尔小一姐问我道。
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只有一点,”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家伙在这场罪恶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为我要把一切告诉从她小时候起就做她父亲的那位诚实的人,我劝他少在外头露面。”
我开始说话时,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样镇静地听。
“谢谢你,先生。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本国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总管,私刑是严禁的。如果他们那么干,我相信,他们比别人冒的险大。说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说罢,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一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达特尔小一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唤那人出来时一样。
“另外,他还说,”她慢慢抿着上唇说道,“据他听说,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沿海航行;然后,在他感到旅行乏味前去满足他的航海嗜好。不过,这不是你所关心的。在那两个骄傲的人中间,也就是母子之间,鸿沟比以往更宽了,几乎没有弥补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的心灵深处都是一样的,时间只使得他们都更固执,更傲慢。这也不是你关心的;不过,这却引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来了。那个被你看成天使的恶魔,我说的是他在海边烂泥里捡起的那个下流女子,”她向我睁着那双黑眼睛,举起她那热情的手指,“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东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着,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宝贝,好好看住。我们也希望那样,以免她再有机会诱一惑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想给她这个麻木的坏东西感觉得出的伤害的是我——派人请你来听你已听见的话。”
从她的面容上我得知,已有什么人来到了我身后。那是斯梯福兹夫人。她伸手给我时比(旧时)冷淡得多,而她那庄严也比旧时增加了许多。可我看出——并因此感动——她仍然忘不了我对她儿子的旧情。她变化很大,那窈窕的身材已远无当年的挺一直,那俊秀的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但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仍是个风度不俗的夫人;我也还很记得,在我做学童时,梦中曾把她高傲明亮的眼光当做指路明灯。
“把一切都前前后后讲给科波菲尔先生听了吗,萝莎?”
“是的。”
“他直接听到李提默的话了吗?”
“是的,我已把你想让他知道的原因告诉他了。”
“你是个好女孩,”说罢她又对我说道,“我和你以前的朋友通过几封信,先生,但我并没能使他重新认识到他的义务和孝心。因此,在这方面,除了像萝莎说到过的那样,我并没有别的目的。我希望,用一种也许能使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还算是好人的人(对他我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减轻忧虑的办法,也使我儿子能不再陷入一个仇人设的陷害圈套,那就好了。”
她挺一直了身一子坐在那里,向远处直视。
“夫人,”我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懂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误解你的动机。可就是对你,我也应该说明,由于我从童年就结识了那个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很了解她。如果你认为那个受了这么大屈辱的女孩并没受到残酷的欺骗,而且现在还会愿意从令郎手里接过杯水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肯那样做了。”
“行了,萝莎,行了!”斯梯福兹夫人阻住了正想说什么的萝莎道,“没关系。由它去吧。我听说,先生,你结婚了?”
我回答说我已结婚多时了。
“情形还好吗?在我过的安静生活里,什么消息也难听到。
可我知道,你开始成名了。”
“我总算侥幸,”我说道,“受到些称赞。”
“你没有母亲吧?”——她声音柔和地问道。
“没有。”
“太遗憾了,”她马上说道,“她会为你自豪呢,先生。再见!”
她怀着高傲的执拗伸出她的手,我接过了。在我手中,她的手很镇静,仿佛她的内心也很平和。她的骄傲似乎可以制止她手上的脉搏跳动,并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面纱。她坐在那里,从面纱后面向远方直视。
我沿着露台离开她们时,不禁打量她们俩怎样镇静地坐在那里凝望前方景物,她们周围的暮色*又怎样变浓重,怎样汇合。在那遥远的都市中,一些点得较早的灯在那里星星点点闪烁着光;在东部的天空上,依然游走着死灰色*的光,可是,从躺在城市和她们之间的那大片宽阔的谷地里,升起一片海般的雾气;这雾气与黑暗混合,就像海水一样要把她们吞没。我确实能记住这一切,也确实在想起它就感到恐怖,因为我再看到她们时,一片汹涌的雾海已涌到她们脚下了。
细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皮果提先生才对。第二天夜里,我去伦敦看他。他常抱着找回他外甥女的这唯一目标从这里走到那里,可是在伦敦停留的时间仍比在别处的多。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看到他在夜深时沿街而行,想从在那不合宜的时间仍在户外游荡的寥寥人群中找到他想却又怕见的人。
在汉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他保留了一个住宿处,我多次提到过这地方。他那充满慈一爱一之心的事业就是从那里出发的。我朝那儿走去。我打听时,听店里人说他还没外出,我能上楼在他的房里找到他。
他正坐在一个窗前读书,窗台上放着一些他种的花草。那房间干净整齐。我一眼就看出,那房间总是做了好迎接她的准备。他每次出去,总存总能把她带回家的希望。我叩门,他没听见;直到我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才抬起眼来。
“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承你好心来看我,真是谢谢你!
请坐。非常欢迎你,少爷。”
“皮果提先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椅子说道,“别抱太大希望!我听说了一些消息。”
“关于一爱一米丽的!”
他很激动地把手放到嘴上。他认真看着我眼睛时,脸色*都变白了。
“这消息并没提一供她在什么地方的线索,可她不和他在一起了。”
他坐下来,聚一精一会神地看着我,很沉默镇静地听我说什么。当他渐渐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往下看时,他那庄重的脸上显出的忍耐使我大为感动,那使他的脸尊严乃至有种美,我至今仍记得。他没插一进来讲半个字,也没动一下。他好像通过我的叙述在追寻她的身影,而把一切其它身影全放过,好像那些都没存在过一样。
我说完了,他仍捂住脸,一言不发。我向窗外看了一会,就打量那些花草。
“你对这事怎么看,卫少爷?”他终于问道。
“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心里又一片纷乱——!她以前总谈到那蓝蓝的海水。她在那么多年前就想到它,难道就因为那是她的葬身之处?”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低微的声音这样吃惊地说,然后在那小房间内走来走去。
“可是,”他继续说道,“卫少爷,我过去就觉得她准还活着——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相信我能找到她——过去这念头引导我、支持我——我不相信我会受骗!不!一爱一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坚定地放到桌上,黝一黑的脸上露出很坚定的表情。
“我的外甥女,一爱一米丽,还活着,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是从哪儿听说又怎么听说的,可我听说她还活着!”
他这么说时,那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圣灵感应的人。我在他不能很注意我时等了等,才把我昨晚认为可取的办法解释给他听。
“喏,我亲一爱一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道。
“如果她来伦敦——这是可能的,因为有什么地方像这种大城市这样容易藏身呢?她不回家,除了躲起来,她又还能指望干什么呢?——”
“她不肯回家,”他悲哀地摇摇头插一进来说道,“如果她当初心甘情愿离开,她会回来;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不肯回来了,少爷。”
“如果她到了这里,”我说道,“我相信这里有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发现她。你还记得——请克制一下你自己听我说,为你自己那大目标着想吧!——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
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不用再做答了。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看到过她。”他答道,颤了一下。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道,“在她出走之前,一爱一米丽曾在汉姆帮助下接济过她。你也不知道,我们有一天晚上遇到后在路边的屋里谈话时,她在门外听。”
“卫少爷?”他马上惊诧地说道,“在下着那么大雪的夜晚?”
“就在那个夜晚。可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她;和你分手后,我折回去想找她说话,可她已经离开了。那时,我不愿意对你说起她,现在我也不愿意;可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认为我们应该和她谈谈,你明白吗?”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道。我们已放低了声音,几乎是低语了。我们就那样小声交谈着。
“你说你见过他。你认为你可以找到她吗?我只希望能偶然地见到她。”
“我认为,卫少爷,我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
“天色*已黑。既然我们在一起,能不能现在就出去,就在今晚去找她?”
他同意了,准备和我一起去。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只见他仔细地收拾好那个小房间,把蜡烛和点蜡烛的东西一样准备好,把床铺好,然后从一抽一屉里拿出一件她的衣服(我记得我见过她穿这件衣服),和些别的衣服一起折好,还拿出一顶软帽,都放到一把椅子上。他不说这些衣,我也不说。无疑,这些衣已等了她许多许多个夜晚了。
“过去,卫少爷,”我们来到楼下时,他说道,“我几乎把马莎那个女孩看成我那一爱一米丽脚下的污泥。上帝饶恕我,现在不同了!”
我们走在路上时,半为了和他交谈,半为了满足我自己,我问他汉姆的情况。他的回答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汉姆还是那样,,“好像并不关心他的生命一样过着;但永远也不抱怨,大家都喜欢他。”
我问他,他觉得汉姆是怎么看待那导致他们不幸的祸根的?有没有危险?比方说,一旦和斯梯福兹相遇,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干?
“我不知道,少爷,”他答道,“我常想到那个问题,可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记得她出走后那天早晨,我们三个来到海滩上时汉姆的情形。“你记得吗,”我说道,“他像疯了一样望着海,并谈到‘那下场’?”
“我当然记得!”他说道。牛虻
“你猜他那是什么意思?”
“卫少爷,”他答道,“我也曾多次向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来。有件事很怪——我似乎觉得不好去多问他,哪怕他是这么好的脾气。他从前对我说话很恭敬,现在也不会变似的,可他的心思很难摸得透。他的心思深着呢,少爷,我摸不透。”
“你说得对,”我说道,“这情形有时也使我心里急。”
“我也是,卫少爷,”他马上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比他去冒险行一事还更让我着急,虽说这两种都是他心里的变化。我不相信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可我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碰上。”
我们穿过神殿酒吧,进了城。当时,他不再说话;而是在我身边边走边一心一意想着他生活中唯一的目的。他那种专心的样子使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孤单。我们离黑衣教士桥不远时,他转过头来,向对街一个孤零零走过的女人的影子指去,我便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人。
我们穿过街道,向她追去。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一个比较僻静人少又不那么为人注意的地方和她谈话,她或许对那误入歧途的姑一娘一更容易生出一个成年女子的关切。所以,我劝说我的伙伴先不要和她说什么,只需跟着她;同时我也有种要知道她去哪里的模糊想法。
他同意后,我们就在远处跟着,不让她走出视线以外,也不离她太近,因为她不时向周围看。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这时也停了下来。
她走得很远。我们仍跟着。她走路那样子表明她要去一个常去的地方;此外,她又不离开忙乱的街道,大概再加上跟踪一个人的神秘感,都使我更坚定最开始的想法。终于,她转入一条很偏僻的黑暗街道,喧闹声和人群都被抛在街外了。于是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和她谈话了;”我们便加快脚步,向她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