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的深秋十月,勉强维持了数年安定的大唐和吐蕃边境上,一场战事激烈地展开了。
吐蕃节度使论三摩及宰相、中书令等人率领十五万大军进犯大唐,将边境上的盐州重重包围。毫无疑问,这场战役是由年初吐蕃囚徒论莽替之死直接引起的。论莽替在太极宫的地牢里被关押了整整十六年,期间虽然吐蕃一直有侵夺大唐领土的狼子野心,但投鼠忌器,始终不敢大举进犯。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乘着奉迎佛骨的机会,吐蕃奸细联合波斯人在长安城中策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救援行动,最终却功亏一篑。论莽替死于李弥之手,波斯人李景度也被炸身亡。由此,吐蕃终于决心与大唐彻底翻脸,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在边境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盐州刺史率领边军殊死据守,战事异常激烈。
加急战报送入京城,大明宫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皇帝将御敌的重任交给几位宰相,允许他们全权处理,自己却称病把上朝都免了。
在皇帝即位以来的十四年中,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这么多年来皇帝一心勤政,又值年富力强,所以极少因病罢朝。然而自从元和十四年迎佛骨之后,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入秋以来更是连续罢朝,常常一连数日不露面。
这天,他却单独召见了裴玄静。
在清思殿中见到皇帝时,裴玄静方才领悟到叔父所说的不详预感是什么意思。她在御榻之上所见的,已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裴玄静仍不禁暗暗心惊。其实上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看出皇帝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那时的他还心有不甘,尚在挣扎。今天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仿佛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已能坦然接受,乃至无动于衷了。
裴玄静跪下行礼,面对着两股袅袅升腾的烟气,一股是龙涎香,还有一股是冰雾。
“你有话要对朕说?”皇帝的声音还算清晰有力。虽然面容相当憔悴,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端坐着。到底是六岁时就自居的“第三天子”,即使身染沉疴,也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疏懒,依旧保持着君王的仪态。
陈弘志将一个黑漆托盘放到裴玄静跟前,盘中有一沓黄麻金纸、一支毛笔和一碟研好的墨汁。
“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吧。”
裴玄静提起笔,似有千钧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裴度走后,她思考了很久。诚如裴度所说,她不该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要想离开大明宫,这一生中她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苍天垂怜,如果崔淼确实活着,也许他们仍有重逢的那一天。
然而她真怕,这是又一个险恶的圈套。
思量再三,裴玄静还是决定求见皇帝。曾经,对天子的敬畏蒙蔽了裴玄静的眼睛,使她对皇帝的话笃信不疑。但现在她不会了。裴玄静决定再与皇帝面对面地较量一场,从而判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然而此刻她却意识到,自己仍处于极端的劣势。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无法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来作试探。呈给天子的文字一旦写下来,就必须严肃规整,容不下曲折迂回,也没有任何余地。
裴玄静迟疑着。
“怎么了?”皇帝的语气颇不耐烦,“如果没想好就先退下吧。朕的身体不适。”
裴玄静咬了咬牙,提笔书写起来。写毕,她朝陈弘志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双手捧起呈了上去。
“请陛下勿服金丹。”
皇帝望着这几个娟秀的字,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想对朕说的,就是这个?”
裴玄静点了点头。
“没有别的了?”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朕还以为你是来求朕,放你出宫的。”皇帝凝视着裴玄静问,“你想出宫吗?”
裴玄静再次摇头。
“真的不想?为何?”
裴玄静又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
这次皇帝读到的是:“妾在世间已无牵挂,故无意出宫。”他一哂,将黄麻金纸随手抛下。
“裴玄静,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皇帝慢悠悠地说,“魏博田弘正入京献功,朕将裴爱卿也召来长安,他却借此机会为你求情,对朕絮絮叨叨地讲了很久。朕不愿薄他的面子,便敷衍他说,如果你真的想出宫,就自己来对朕说。没想到他还当真了。不过,朕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你来见朕,却不提出宫之事。”他收起笑容,“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想不想朕放你走?”
裴玄静将握紧的双拳藏在袖笼之下,再一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
少顷,皇帝又道:“知道朕为何说你聪明吗?因为朕绝对不会放你出宫,所以你不求朕是对的。你说过那些诋毁朕的、大逆不道的言语,朕怎么还会放你走呢?难道让你去民间继续造朕的谣吗?你虽不能说话了,可是还能写字。你离开了大明宫,朕要怎么才能放心呢?难道要把你的十指也都切掉吗?你说呢?”
他注视着裴玄静,似乎想要欣赏她的绝望表情,但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你也不要灰心。”皇帝的语气又变得戏谑起来,“只要朕活着一天,是绝对不会允许你踏出大明宫半步的。但是……哪天朕上仙了,便将不再理会这些人间俗务。到了那个时候,你仍有机会重获自由。”
皇帝将目光移回到裴玄静所写的第一张纸上,若有所思地问:“你要朕不服金丹,是不想让朕升仙吗?”
这一次,裴玄静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皇帝盯住裴玄静:“你应该劝朕多服金丹,早日上仙才对。”
裴玄静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由陈弘志呈上去。
皇帝念道:“金丹有害?”他没有显露出丝毫诧异的表情,反而笑了出来,“何不干脆写金丹有毒呢?”
就在这时,陈弘志捧上一个小小的金匣,哭丧着脸道:“大家,该、该服丹了……”
皇帝看着瑟瑟发抖的内侍,裴玄静突然发觉这场面实在滑稽。想必是皇帝严命陈弘志按时提醒自己服丹,所以陈弘志见时候一到赶紧奉上金丹,可这时候也未免赶得太凑巧了,倒像是他故意要逼皇帝服毒似的。
皇帝缓慢地站起身,陈弘志连忙伸手搀扶。
“不用。”皇帝将他的双手挡下,又朝裴玄静点点头,“你来。”
裴玄静跟着他来到云母屏风后面,金匮静悄悄地待在长案上。一抹日光隔着屏风落在上面,给它增添了几道朦胧的花纹。
“这些日子,朕每天都要看它一遍。”皇帝掀开盖子,示意裴玄静上前来。
她一眼便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两个红字格外刺眼,皇帝的目光也死死地盯在上面。
“朕一直在祈祷在盼望,它还会变回去。”皇帝的语气有些凄怆,“既然是神明的征兆,就应该还有改变的余地。但是……”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了,它一直没有再变。”
他看着身旁的裴玄静:“假如第二象始终如此,朕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了。对吗?”
裴玄静很清楚,皇帝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现在和裴玄静交谈的每个人都会陷入类似的状况。因为面对的是一个“哑巴”,所以不能期待她的回答。但他们又都深信,她能理解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越说越多……
“时至今日,朕已经不抱希望了。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对裴玄静说,“《推背图》的预言屡经证实。你却根据第三十三象的变字,将朕说成是弑父弑君的凶手。今天朕就再对你重复一遍,你的解释是错误的。”
“朕知道你会说,你只不过是解释了神明的征兆,但是神明会不会弄错了呢?假如神明因此怪罪于朕,进而改变了第二象……”皇帝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身体也开始摇晃,不得不用双手撑住长案的边缘。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由权威和意志支撑的强硬形象到了崩溃的边缘。
“第二象必须恢复原样!朕也绝不会当亡国之君!”皇帝说罢,用尽全力将金匮合上,“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朕就亲自去向神明说清楚!”
沉重的闷响在殿中久久回荡,震得裴玄静有点儿晕眩。
皇帝仍用一只手扶着长案,另一只手摊开来,露出掌心的金丹。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朕服此丹已有些时日了,金丹到底是有益、有害还是有毒,朕的心里最清楚不过。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早日上仙。”
言罢,他将金丹送入口中。
裴玄静垂下眼帘。
她知道此役自己胜得有多么险。终局将近了,可为什么她的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半分报仇雪恨的畅快,所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凉。